他們在重慶盤桓了五六天。

情況是半好半壞。好的方面,跟露生預計得差不多,王陵基並沒有發動全城搜捕的能量,而且也看不出來他在乎這事兒。曾委長審慎從事,死活拉著大家換了個住處,還與了店主些小錢,叫他不要說出自己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他要是真的審慎,應該果斷跑路,曾養甫心裡也有些不服氣,暗暗自封欽差,決意訪查一下四川現在的民情,回去可以打個小報告什麼的,給劉航琛這王八蛋穿個小鞋。

可是訪查了幾天,大家的臉有點兒疼。

招賃的鋪面問了不下二十家,對方起初熱情,等老闆照面一看,皆拱手道:“暫時不往外租,也不打算賣。”

曾養甫道:“既是不租不賣,那你貼告示給誰看呢?”

老闆們光咧著嘴笑,就是不說話。這是頭幾天,再往後幾天,連夥計都認得他們了,東家乾脆不露面,夥計們連笑帶推:“你往別處看看吧,我們這兒已經談下來了——廣告?那是忘了揭。”

茅以升詫異:“劉航琛這麼大勢力?連一個違抗他的都沒有。”

連嶸峻也覺得希望不大:“估計是那天晚上就下了什麼令——但這也太快了,一天時間就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上了,怎麼做到的。”

曾養甫不言語,他和露生默默走在返回旅店的路上,算一算,這已經是他來到重慶的第十天了。

小一旬過去了。

旅店的石坡下頭支了個小攤,賣擔擔麵,剛炸出來的油潑子香得樹上的鳥也亂叫。曾養甫在面攤前駐足:“我請你吃碗麵吧?走了一天,真是餓了。”

露生依言陪他坐了,剛要囑咐小販少放些辣子,曾委長慨然道:“給他們少放,我要多放!”小販真就給他連挑幾勺子大辣椒,一碗面被辣椒覆蓋。曾委長指指露生的麵碗,自己先吃——第一口就差點噴出來,重慶辣椒不是辣、是麻,口腔裡爆炸一樣撼腦殼的,連帶著香味給眼淚都頂出來,曾委長以淚洗面地放下筷子,咳嗽著摸紙。

露生連忙遞自己手帕過去,又要了一杯茶來:“您又吃不慣辣,何必放這麼多?”

曾養甫仍是麵條寬淚,滿頭金星地緩了半天,直著舌頭道:“吃一次,也算知道苦頭了。我真沒想到有這麼辣!”

露生低下頭去,將自己這碗挪到曾養甫面前,把那碗辣椒多的拿過來,一勺一勺撇去辣油。

曾養甫無法,只得直說:“不是我們不幫你,露生,實在是我頭上還有赴任的令,這幾天走也走了,問也問了,再這麼拖延下去也沒有意義。何必為賭一口氣弄得吃苦受累呢?回去吧。”

“回去吧”這三個字,他掂量了一個省略號,雖是早有打算,說出來仍頗感歉意。

不想露生捏著勺子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就依您的話。”

——答應得太爽利了,曾委長預備了滿腹說辭,卡在半腔裡,變成疑心。說真的,這幾天重慶之行讓他對露生有了全新的認識,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合意。須知他們提腳在重慶走了六天,什麼概念啊?這等於走了六天翻山越嶺的山路!

考慮到人多勢眾有點過於打眼,大家輪流陪同,今天是茅博士,明天是陶廠長,這樣每個人至少可以休息兩天。只有露生是不休息的——清早起來,他收拾得整整齊齊,替大家買好早點;晚上回來,這一幫大男人的衣服六月天裡擱不得,自己洗又笨手笨腳,露生都摘過去洗了,他靦腆溫柔地上手來拿髒衣服,大家又不敢硬搶,連那小保鏢的衣服也是白老闆親自洗刷乾淨。

早晚辛勞如此,白天頂著山城火爐般的太陽,黛玉獸照樣精神飽滿,你看他輕盈盈地蓮步姍姍,噫!走路倒不慢!不管吃幾碗閉門羹,都不見他有洩氣神色,只管一家一家問過去。

這家不行,下家再來。

曾養甫佩服他這股擰勁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強。可是做人做事不能只憑堅強。四川的局面已經超出了他的預計,如果說那天晚上劉航琛擺鴻門宴,算個震嚇,那這一個星期就是明晃晃地在給他下馬威了。曾委長想想覺得後怕——他私行到這兒,上下都沒打招呼,僥倖保了大家全須全尾地回來,劉航琛有辦法讓這麼多東家令行禁止,他有什麼不能做、不敢做?

他既然敢拉這個聲勢,意思就是不怕你南京政府明察暗訪。

四川人他算見識到了的,暴脾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西南軍閥們一向是頭鐵不怕事,還喜歡搞事,全國人民不吭氣的時候他們敢第一個衝出來護國討袁,全國人民反袁的時候,他們又敢護著袁世凱左右橫跳,天高皇帝遠養就了他們藝高人膽大,專會踩鋼絲玩騷操作,論膽識就是鐵血粵系也要讓個三分。

他可惜露生的人才,所以不願他只憑一腔蠻勇。

曾養甫流著淚,語重心長:“你得答應我,要走就真的走,你不要再想著這件事了——不要回了南京,自己又帶著人鬧回重慶來。露生——我都不叫你白老闆了,對吧,我們是朋友,名字相稱,你也可以叫我養甫,我是實心實意地勸你。你那天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把劉航琛看透了,可是看透咱們玩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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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雖然是辣出來的,但真誠的效果大差不差。

曾委長不敢擤鼻子,怕手上辣椒再抹到鼻子上,空舉著兩隻手,繼續勸說,“四川、西南,不是憑你一個倔強就能硬闖的,你看中了這裡做生意的風水,覺得它不輸江浙卻沒有贏過江浙,你覺得大有可為,可你沒弄明白這塊地方之所以不如江浙,它是自有一番道理的——不單是因為這裡偏遠,是因為它地硬人蠻,不服教化!所以它這生意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把廠子搬來就做了。我人還在這兒,劉航陳就敢做這樣的下馬威,那等我走了,照顧不到你,你一個人回到這兒來你要怎麼辦呢?”

他在這頭說,小販的老婆不樂意了:“說得啥子話?咋個叫做滴應人慢?”

曾委長告狀式舉例:“你看見沒?女人都敢跟我頂嘴!”

老闆娘叉腰道:“我又不是你堂客!”丟下抹布就要來吵,攤主和露生一起攔住,老闆娘在丈夫懷裡呱呱直叫:“人家喜歡來重慶,關你啥子事,哈麻皮一個勁地鬼說鬼道,吃不得辣子又放恁多辣,油辣子不要本錢哈?”

曾委長被她氣勢鎮住,見縫插針地還向露生道:“你再仔細想想,你要到這兒僱的都是這種工人,你哪能調停得來?”露生哭笑不得,“我答應您就是了!別再說了!”當真曾委長的圓滑只對著達官貴人,於小民並不通融,再說兩句只怕這火爆脾氣的老闆娘要拿辣椒作禁止性武器,也顧不得面了,撂下一把角子,拉起曾養甫就走。

文鵠後頭笑嘻嘻地攔著老闆娘,又吃人豆腐。

這頭露生二人只顧著逃跑,沒留心上面下來兩個人,迎面四個人撞了兩對滿懷,露生抬頭一看,原來是嶸峻和茅教授下來了。

嶸峻捂著肚子道:“怎麼了?!有人追你們?”

曾養甫和露生相視一眼,不由得笑起來,連道沒有——重慶這鬼地方大概跟他們有仇,上頭打下頭罵,害得大家夜裡遁白天逃,真就水土不對付。露生扶著曾養甫道:“曾先生,我是說話算話的,其實你不必為了我硬吃那碗辣椒,這叫我心裡多過意不去。”

嶸峻和茅以升這才注意到曾養甫的香腸嘴,大笑:“吃火鍋還是吃擔擔麵了?”把曾委長一肚子尚未說完的教導窘在肚子裡。茅以升道:“我說你們怎麼太陽落山還不回來,原來是在吃東西。剛才有個女的來找露生,現在院子裡等呢。”

“女人?別又是劉航琛派來搞鬼的。”曾委長緊扣中心思想,“夜長夢多,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我也是這樣說。她說是金家以前的傭人,可我問她金家住哪兒,她又說不上來。”嶸峻道,“跟她說露生不在,她死都不信,哭哭啼啼地要等——不過仔細看好像也不是壞人,她帶了好多禮物。”

這把大家搞得滿頭霧水,露生也猜不出是誰,若是翠兒嬌紅,也不至於說不出家在哪兒呀?

眾人一起上去,進了旅店小院,就看見一個美麗婦人,緙絲旗袍,戴著墨鏡,說她美麗是因為光看身段就十分風騷,頭髮燙得也摩登,擎一柄長杆煙槍,上頭戳著外國細枝的女煙,旁邊還有個老媽子給她拿著煙盒。

這哪有丫鬟的樣子?分明是個貴婦。

大約是等得久了,她眉頭緊鎖。

幾個理工直男都有點唐僧看見蜘蛛精的警惕,不約而同,把露生護在身後——有用嗎?貴婦早已站起身來,目光在人堆裡逡巡片刻,準確地抓出最好看的那個,哽咽一聲:“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白小爺,你們走了也不說一聲——我找了好幾天!”

露生仍是不認得她,腦海裡搜尋救過的風塵,也不記得有這麼個姐姐。

貴婦摘下墨鏡,不知為何有些羞赧:“恩人,你不認得我了?”兩行眼淚灑下,“我是春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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