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們和她吵起來?”文鵠笑道,“用不著的!我嚇嚇她而已。”

露生搖頭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拿飛刀打她,你可知道她父母一手遮天?再一者她這丫頭性情粗野,並不把自己當女孩兒看待,竟比男人還爭強好勝,我不管你們是怎麼嚇走她的,今日抹了她的臉面,來日還不是我給你們收拾爛攤子,說不得又要坑到你金大哥頭上去。原本我定了過兩天就去杭州,因你們這事兒,我一時半會兒的走不了了。”說著,輕聲拉了文鵠道:“當著月兒的面,我不說你,為的是你能管住他,我好把盛遺樓交給你們,你們也學著做事——要是你和他一樣的愛撒野,你叫我放心哪一個?”

文鵠嘻嘻一笑,露兩排白牙:“我愛撒野嗎?”

露生就不說話了,笑了笑,你少跟我耍滑頭的意思。恰是承月在底下唱完了,卸了頭面,把行頭裹好了拿上樓來,他們的東西都收在二樓的小隔間裡,因著三樓的化妝間沒開,來回攜帶又不便,把二樓開了當臨時的化妝間,這事也沒有和露生說,全憑姜哥兒自己做主——望見師父和文鵠靠在欄杆上說話,給露生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文鵠搶在他腳步前面開口:“哎,白小爺說我們給他惹禍哩!他是你師父,你自己和他說吧。”

承月原本不想理他,還記恨著被他騙走的花兒,一聽這話,立刻走過來,只和露生說:“師父別信,我就知道他得胡說八道——原本沒想讓您知道,誰知您又來了。您放心,今天的事兒我處得很圓,孔二小姐也沒再和我們置氣。她是想通了也好、放下了也罷,總之最近是不會再來了,來了我們也不怕。”不情願地看一眼文鵠,“來了有他在,沒事兒的。”

文鵠笑道:“你又學你師父說話。”

承月就有點要炸了——本來就是暗暗地學露生說話行事,學又怎麼了?被人一語道破,滿臉通紅,他倒不急著辯解露生冤枉他的事情。把露生看得好笑:“竟是我罵你們的時候你們最要好。幹甚麼臉紅脖子粗?大人偶爾說錯了罷了。”

“師父還沒問我,就知道錯了?”

“你的臉上什麼時候能藏事情了。”露生攜了他倆的手,笑道:“去把你東西放好了,我帶你們吃鴨血粉絲,就等著你出來好一起的呢。”

原來孔令偉被文鵠的飛刀嚇了一跳,一時僵在那兒,臉上抹不開,不肯認慫就走,要真說動手,又怕死了——所以說惡人還需惡人磨,你說這一把小刀未必就真能把孔二小姐怎麼著,看她慫那麼一會兒也是挺讓人痛快的。

承月心裡很快樂,幸而已經學會抑制自己的快樂,不至於滿臉都是快樂,見四下無人做聲,繃住了笑道:“孔小姐,咱們從前動過手,那是我不懂事,不知道你的來歷,也不知對你客氣,那時沒有給你賠禮認錯,今天我給你賠禮。今天你來,也是客人,有什麼事情你客客氣氣地說。你要是想買樓,大可以出價,要是明搶,只怕於你們孔家的名聲不好聽。現在到處都指著你爸爸的名字說三道四,你做女兒的,不給他少惹些事端,反而給他添亂麼?”

把文鵠在後面聽得笑得打嗝——最近是什麼白老闆模仿比賽?武小艾還是稍遜一籌,論模仿還要看這個小爆竹徒弟,從內到外地學得很像!白老闆指定是有什麼魔力,凡是仰慕他的,個個學他學全套,也難怪孔令偉要認錯人。

可是你別說,這一套行事拿出來應付場面,確實拿得出手!

孔令偉不尖叫了——怕再吃一記飛刀,更沒面子,臉向承月說話,眼睛卻盯著文鵠:“你也敢提我父親?所以你們承認是你們找的記者來誹謗他麼?咱們走著——”

“這帽子可別望我們頭上扣。”承月截住她的話,尋思幹什麼?扣完帽子就想溜?他知道今天嚇住這女惡霸只是一時之計,要是讓她走了,後患無窮,腦子裡飛快地排程話語,“孔小姐難道不清楚?我們和金家,早就沒什麼干係了,倒是受連累得多些,不然也犯不著賣這個樓。金家與你父親不和睦,又跟我師父有什麼干係。你怎麼總來難為不相干的人呢?難不成欺負了我們,你就爭回一口氣了嗎?據我看來,叫外人評理,即便今天我們跪著給你出氣,對你對你父親,也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把那些報紙上說的話都坐實了——當真是孔部長陷害金大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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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可達鴨自己在心裡給自己鼓鴨掌!連滿座裡、外頭,圍觀的閒人、打手、孔令偉帶來的夥徒,一併都聽住。

是這個道理啊,孔二小姐做事不帶腦子,上次生氣你怪石瑛跟金明卿串通,被白崇禧老孃打回去了,這次又來拿白露生當出氣筒,這又是為啥?本來不相信報紙上說孔祥熙陷害江浙財團,大家跟著嘲諷罷了,今天看來這話怕不是有理有據!

承月見孔令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乘勝追擊:“叫我說呢,你們這些厲害的人家,有頭有臉,互相背地裡不見得就真的要好,還不知是誰暗中使壞呢。孔小姐為什麼不把事情弄弄清楚,就是撒氣也該找對地方,來這麼個唱戲的地方使性子,給人聽了笑話你。”

他是含糊其辭,孔令偉卻自己理解出了言外之意——她今天也是被幾個狐朋狗友氣到了,一怒之下跑來發瘋,誰知碰上硬釘子,一面暗怪朋友說話著三不著兩,一面恨金家怎麼總是臥虎藏龍,什麼時候又逮住個洪門來給他們撐腰,過幾天找警察局來收拾他們。心裡活轉,仍是囿於顏面,想不出詞兒應對,冷笑一聲,拉條凳子坐下:“那我今天不走,又怎麼樣?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算什麼東西,也來管我。”

這你可就撒潑了。

承月不由自主,望文鵠一眼,又看幾位大哥,估摸著今天不出點血,只怕難送這尊瘟神,從今往後只怕都要被她瘟上。這人性格暴虐,不見你狼狽求饒是不能甘心的,怎會容你施施然脫身而出——如今師父萬事纏身,今天這事兒要不能善了,反而又給他添麻煩。

文鵠接住他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玩兒小刀。

承月央求地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央求什麼,總之你肯定有辦法。

他倆當著孔小姐的面眉來眼去,拿眼神發電報,多虧了孔小姐心裡也是舉棋不定,沒注意他倆在這暗送秋波,看見了又要氣死一波。

文鵠先做一會兒無能為力的表情,承月著急,又做讓我想想的表情,承月焦急,又做那你拿什麼謝謝我的表情,承月殺雞抹脖,兩個臭小鬼當著人孔小姐的臉在這釣魚,釣夠了,文鵠噙了笑,向孔令偉面前坐下,招呼茶房端水茶上來,問孔令偉:“孔小姐,你想玩兒飛刀麼?”

孔令偉忽然看到了臺階——“哼”了一聲。

文鵠笑笑:“剛才我說著玩兒的,我看孔小姐你也是道上的人,應該跟杜先生他們關係都挺好。你問問他,他肯定也說,跟我們五叔很要好的。我們都是自己人,剛才是跟你獻獻醜。”

孔令偉高傲不睬。

“你知道洪門吧?”

“用不著老拿洪門嚇我,上海有幾個洪門的徒子徒孫?”孔二小姐尖刻道:“我告訴你咱們走著瞧,今天我在這兒坐舒服了,我想走就走。有的是我收拾你的時候。”

“好,我本來想和孔小姐交個朋友。其實這飛刀很好學的,你槍法那麼好,保證一學就會。”

孔令偉又不說話了。

這下輪到承月在後頭樂了,他倆是真有點兒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先硬後軟,從前倒沒這麼調戲過孔小姐,屬實好玩。站在旁邊,也不敢笑,拿虔誠的表情看孔小姐。

文鵠手裡玩著一把,將另一把刀從板壁上摘下,送在孔令偉面前:“你要不信,這把刀送你,你回去玩兩天。別的我不敢說,上海、南京,廣州,你找得出第二個人比我玩得好,那算我沒本事。這功夫不比手槍來得俏式嗎?”拿小刀在孔小姐面前誘惑,往前推一推,又推一推,“不打不相識,你和金家,和白老闆,有什麼恩怨,算你們的事。你要和我們洪門交個朋友,我從此不管你們的事。怎麼樣?有興趣沒?”

把承月聽得著急,直著脖子又要說話,文鵠翻他個白眼——道上規矩不懂就別跳,等她交了朋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下去。

承月的腦袋下去了。

孔令偉沉默許久,心中怒氣漸平,其實剛才承月的話已經讓她的酒勁醒了大半,如今這個會玩兒邪門功夫的小癟三變了臉來獻藝,讓她逐漸又找回尊嚴了。抓起小刀,看了一會兒,仍是冷笑:“我稀罕你這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叫人點上煙來,把刀揣進兜裡,臨走了沒忘把那句卡了三次的狠話扔出來:“咱們走著瞧!”

你終於走了,那確實是要走著瞧哈。

承月和文鵠相看一眼,忍不住都樂,知道這女魔頭嘴上雖說“走著瞧”,肯定回家玩兒小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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