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中國代表團在思南公館開了一個冷餐會, 宋子文在會上說:“我和庸之幾度赴美談判, 有句話不得不說——對於美國的態度, 各位可能要做好心理準備。他們很擅長拖延和轉移話題, 也非常善於積少成多, 搞揩油協議。所以這次談判不能指望一蹴而就, 一定會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他舉起香檳杯:“這會是一場苦戰。”

宋小舅這話沒毛病, 金總心說美國不是一向如此嗎,需要你的時候就兔醬鷹醬好朋友,翻臉的時候就中國無人權中國不公平,如果有啥事需要談判,美國可是太會婊了,新中國加入WTO以來, 中國人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鷹醬也沒辦法呀, 鷹醬做不到呢, 鷹醬要維護世界和平呢嚶嚶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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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大的嚶嚶怪打一拳估計能哭很久吧。

正因為如此, 中國方面不敢鬆懈, 傾出精兵良將——可以這麼說,代表團裡沒有一個是來混事蹭經驗的, 除了隨行的醫務、翻譯和雜務, 其餘每一個都是中國金融的核心人物, 每一個都在銀海搏浪多年,其中半數以上能夠用中英雙語流利地交談,有相當一部分人擁有在國外銀行供職學習的經歷。

沒有電報回傳、不要國內研究, 只要坐上談判桌,這些黃金之心能確保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出代表中國的意見。

想起之前幾度奔赴英美,孔祥熙嘆道:“六出祁山也不過如此了。”

也因為如此,國內群龍出海,留守的只能是老弱。

江浙財團是榮德生代為主持,交行則是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在負責,央行甚至不得已請動了宋靄齡夫人,來個娘子軍坐鎮娘子關——所有人都知道,這次如果不成,結局會比諸葛亮北伐還要慘痛,那就不是星落五丈原這麼簡單了。它意味著談多久、國內的金融運作就要停滯多久,所有的合同和協議都要等待上面的政策——要麼,奮起青雲,以全面的新幣制帶來春天,要麼,重回貧血的白銀幣制,沉淪火海。

不進則退,破釜沉舟。

宋家表態了,孔家也表態了,他們背後就是南京政府的態度,江浙財團表態了,華北財團表態了,西南財團也表態了,他們背後就是中國的態度——儘管就在一年前,他們還在南京參議院唇槍舌劍。

中國從未有這樣齊心協力的時刻。要世界明白,再受傷的獅子,也有咆哮的時刻,再沉睡的巨龍,仍有翔天之力。

大家不約而同地將酒杯高舉:“背水一戰,勠力救國!”

5月20日,他們在華盛頓機場落地。

事實證明,宋小舅的判斷是正確的。

會談的主要議題圍繞著兩個方面展開:一個是要不要打擊白銀走私,能不能把這個貿易活動正常化,在中美之間簽訂一個合理的收購條約。

另一個是美國到底能不能給援助、給多少、怎麼給。

第一個議題主要是美國的事,第二個議題是中國關心的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兩個議題之間其實是因果關係。如果美國願意合法合規地收購白銀,那中國自然就有足夠的外匯儲備,相反地,只要美國給予足夠的援助,中國的白銀就能從貨幣轉變為貴金屬產品,充足充分地向國外輸出。

但這兩個意見之間又包含著顯而易見的矛盾,因為美國事實上不缺白銀,收購白銀的目的是打擊中國市場,便於美國產品傾銷,而中國要求的援助,本質上是大幅度降低了這條太平洋商路的利潤。

頭一天,會談的氣氛就劍拔弩張。

率領美國方面的是時任美國財政部長的小亨利摩根索,羅斯福巨巨的死黨。一上來美國方面就開出條件,態度嘛是很好的,對於中國經濟目前的低迷表示感同身受的同情(這話極其不要臉,約等於強|暴了受害者之後對於雙方都沒穿褲子的狀態表示感同身受),列出的意見是:

美國方面可以援助,援助金額也可以談,但條件是中方要承諾加入美元貨幣體系,並接受美國派駐財政顧問。

馮耿光當時就提出反駁:“中國經濟目前的低迷,原因就在於貨幣不穩定、受國際銀價挾制。如果在這個關口加入美元體系,那美國依然掌握著法幣價格的咽喉,這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有百害而無一利。更何況,美方繞過白銀走私不談,一方面壓榨中國的貴金屬儲備,一方面控制中國的貨幣價格,這不是要建空中樓閣嗎?這種貨幣根本維持不了。”

馮六爺在銀貨戰爭中是絕對的老將,當年北洋政府京鈔停兌、後來南京政府由兩改元,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擠兌風潮,一眼看出這是想把中國變成美國的金融傀儡。

這個提案被否決了。

第二輪是中方提案,中方的態度也很明確:1.中國要保持貨幣獨立,2.政府主持貿易,協定每年中國向美國出口的白銀數額,3.在此基礎上,美方提供至少5000萬美元的貸款援助。

已經是很講道理的要求了。

美方代表楊格提出反對:“首先,要求援助的基本原則就是應當確立美元和法幣之間的固定匯率,美利堅也處於艱難困苦的局勢中,去年美國財政總收入才剛剛接近30億,五千萬美元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過於沉重的包袱。即便我們同情中國,我們也要向國民有說服的依據,否則這個提案是無法透過的。因此,基於前面我所說的情況,在不能確保美方利益的情況下,白銀收購的協議也是沒有意義的——”

他話音剛落,時任交行常務董事的陳光甫就站起來了:“我希望美方不要忘記,中美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已經簽訂的白銀收購協議。”他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商學生,英語跟六爺一樣流暢得很,翻譯都不需要,直接英語開炮:“早在33年的時候,五大產銀國 (美國、加拿大、墨西哥、秘魯、澳大利亞))和三大存銀國 (中國、印度、西班牙)就有過協定,規定了售賣辦法,規定了售賣數量——中國嚴格遵守了,美國遵守了嗎?”陳大大發動自殺式襲擊:“美國要是遵守,怎麼會發生買到假銀的事情呢?這個事情給美國人民帶來了多大災難呀?!對吧?”中間還夾雜南京話攻擊:“現在嘛談協議,談過的協議阿有幾次遵守過呢?個麼你這樣子講是非常沒得道理的。”

美國代表:“……”你他奶奶的還好意思提以鋅代銀?!

金總坐在下面,感覺自己在看一部電影,名字應該叫《臥虎藏龍》。

就這樣扯來扯去,互相扯頭花,扯了一個星期。美方打壓不住中方,但中方也說服不了美方。

談判暫時陷入了僵局。

美國方面暫停了會談,宣告內部臨時會議,對此作出研究,不過倒也沒虧到中國代表團,給安排了一座風景很好的別墅,讓中方人員“休息幾天”。

宋小舅笑道:“你看看,來了吧?來了吧?去年底我要來美國談判,當時就是給我來這一套,說不能提白銀法案,要提就不談,最後羅斯福親自通電,跟我說會談取消了。後來姐夫來談了一次,也是被這樣僵住了,他一鳴金收兵,就是以逸待勞,想讓我們不戰而退。”

張嘉璈向求嶽笑道:“這次手裡捏著他的八千萬,美國民間物議如沸,輪到我們以逸待勞了。”

金總嘿嘿嘿:“所以說做人不可以太講規矩,跟屎來往要學會先抹一臉屎,大家都臭,就能坐下來好好談了。”

孔部長噁心得要笑:“我看劍橋大學也不怎樣,教得明卿滿嘴粗話。”

金總有文化:“不敢不敢,入鄉隨俗。”

眾人爆笑。

大家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因此誰也不急,甚至於還能變被動為主動,反正中國銀行業和工商業的巨頭全在這了,乾脆就把華盛頓賓館當成中國財政部駐外辦事處,各位大佬一人一個辦公室——他媽的幹起活兒來了!

孔部長:“節約時間呀……正好把之前沒處理完的事情都弄好,咱們自己還能得空開兩個會。”

就很嗨皮!

這一天露生起來,沒見著求嶽,估計是昨天在孔祥熙那裡說得太晚,幾個不講究的大老爺們就在辦公室胡亂睡了。黛玉獸當然要精緻,怡然自得地梳洗了,推開落地窗,向外伸個懶腰,華盛頓沒有紐約那麼繁華,但顯然空氣清新了一倍,看看窗外綠草紅花,連陽光都晶瑩剔透,正是盛夏的北美風情。

露生哼了兩聲小曲,看看時間正好,早上五點半。踩了拖鞋到樓下,給大家做早點。廚房裡一個人也沒有,美國女僕慣於偷懶,之前在長島也是這樣,沒有管家盯著就各種偷懶耍滑——聽見盤碗響動的叮噹聲,有一個黑姑娘翹著呆毛溜出來了:“先生,要準備早餐是嗎?”

露生聽不懂她的英語,笑著搖搖手:“你睡去吧,我來就成了。”

黑姑娘感激地畫了個十字,又溜回去睡了。

黛玉獸開心地獨據廚房,拉開冰箱看看,又翻弄翻弄蔬果籃子——美式廚房是好,乾淨整潔,什麼東西都是依著人來訂造的,一轉手就是洗手檯,手一抬就是烤箱,只可惜沒有炒鍋,鍋子都是平平的,鏟子也沒有。正在左翻右翻,後頭又進來一個人,露生不回頭地擺手道:“不用你們,你們做的奶油牛油太傷胃口,我自己來就成了。”

後頭那人道:“嗯,我看你還能做個什麼,心思都用在這上頭了!”

露生嚇得回過頭來:“六爺!”

馮六爺臭著臉,拿個杯子倒水喝:“你怎麼回事?跟著來也就算了,我怎麼看名單上寫你是個廚子?”

露生紅著臉道:“我又不會英語、又不懂經濟,跟著來還能有什麼辦法,幸好會做飯。”

“那你戲也不唱啦?自己搞的盛遺樓也不問啦?”六爺蹙起眉頭:“合著畹華栽培你,就是讓你給人做飯的?”

真他媽的焚琴煮鶴,馮六爺心說我小梅和玉芙辛苦培養的好學生,給這幫俗人當廚子?你們能再奢侈點嗎?是不是還要程硯秋給你們拖地、梅蘭芳給你們倒水?又罵金求嶽真不是個玩意兒,白露生小東西戀愛腦你能不知道?一天天的就會膩在一起,一會兒不在一起是能死還能怎麼樣啊?新婚伉儷都沒你倆膩歪!

他這邊腹誹,彈幕都從臉上冒出來了。

露生不理他,拿了個西紅柿,在水池裡洗,抿嘴兒笑道:“做飯只怕沒有我這本事,能從美國偷走八千萬。”

馮耿光給慪笑了:“可以、可以,小東西躊躇滿志,現在敢跟我蹬鼻子上臉了。”點一點露生的鼻子:“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別太志得意滿,小心樂過了頭!”

“六爺怎麼跟我們太爺似的,總喜歡說我呀。”

“說你是為你好——不是什麼事情都非要湊熱鬧,金融的事情自有金融家來幹,難道還跟你們這些不懂錢的叫苦叫累嗎?”

露生就停了手:“六爺,我們不在國內的這半年……你很辛苦吧。”

馮耿光坐在窗前,抬頭看看他,半晌,淡淡一笑。

“是啊。”他說,“這也沒什麼。”

窗外是綠草如茵,和馬思南路的梅家小樓一樣,有潔白的鴿子飛過。

“上海的紗廠倒閉了六成,中國銀行也被日本人突擊,日本的正金銀行,用存款挾持收購白銀。”馮耿光靜靜地凝視白鴿的翅膀,“實話說,都知道你們去想辦法了,所以大家咬牙撐著,一面要給幾家支柱的大廠放貸,另一面還要頂住日商收購的壓力。”

每天都有人跳樓,黃浦江裡多少冤魂。

“畹華一直擔心你,怕你出事,又不能四處打聽,和玉芙說了幾次,都流淚,只怕哪天聽說你沒了,那不是叫玉芙疼死?”他垂下眼簾,“聽說你們在倫敦遇刺,都是幾夜都沒閤眼——”

露生柔聲道:“還好現在都挺過來了。”

“挺過來是挺過來,我有一句話要囑咐你。”馮耿光銳利地抬眼,聲音放輕了:“別太信過孔祥熙,孔家宋家,手腕最多,我在他們手裡也吃過虧,今日同舟共濟乃是迫不得已,來日未必不會翻臉成仇。你和明卿那孩子,要知道給自己留後路。”

露生就有些迷茫,唯有點頭:“……六爺不也是跟著來了麼。”

六爺無話可說,六爺瞪眼:“我來是因為——我——”

露生甜甜一笑,又撒嬌:“六爺就是我的後路。”

馮六爺無奈了:“我能是你什麼後路?你也是大人了,要學會走路小心。別的不說,有一樣,別把你本行丟了,你這個行當是不受政治也不受商業影響的,民間擁躉又多、一呼百應,最是後路——你看我什麼時候讓畹華問過銀行的事?這次來也就罷了,以後不要總是跟著明卿到處亂跑,你還年輕,要做自己的一番事業,別做他人附庸。”

這話,梅蘭芳也說過。

可是露生知道,那時的自己,和現在不一樣。

也在餐桌邊坐了,露生和靜道:“知道六爺是為我好,可我自有一套琢磨戲路的辦法,哪怕是這半年我沒有練功,我的心境是見長的。”

馮六爺黑線:“見長,你還成仙呢!”

露生笑道:“絕不空口大話,等回去了公演,六爺就知道。”

六爺給他弄得沒轍,瞧他一副含情樣子,想起姚玉芙說這孩子“因情生戲”,無奈搖頭:“你們這些人呀,多情種子!”說著,捋起袖子:“行了,要做什麼,我來幫你。”

露生慌道:“這哪能行?六爺去花園裡散蕩就罷了,這裡有傭人。”

六爺不耐煩地將他一搡:“我來吩咐傭人,你給我去花園兒裡吊嗓去——叫玉芙知道你不務正業,成天在這偷東西做飯,一頓好竹板子等著你!”

露生抿嘴兒一笑,依言去了。

過一會兒,從庭院裡傳來一陣清音,唱的卻是個“西江月”——堂上敎成燕子,窗前學畫蛾兒,淸歌妙舞駐遊絲,一段煙花佐使。點綴紅泉舊本,標題玉茗新詞。

人間何處說相思,我輩鍾情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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