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過去的金家而言,秦燁只是腳後跟上撿飯吃的貨色,金忠明何曾把他看在眼裡過。時移世易,金家出了這一連串的糟心事,金忠明也就不肯怠慢秦燁,早幾天就吩咐“仔細打點,不許他不去。”

沒有三五日,秦小姐親自下帖子來請,帖子寫得親切稠密,“明卿哥哥,我很是想你”——紫色洋墨水寫在噴香的紙上,看得金世安眉開眼笑,又問“明卿是誰?”

露生聞言,撲哧一笑:“明卿是你的表字。”

“表字是啥?”

“親近的人叫表字,是客氣的意思——好生站著,別亂晃。”露生給他束著領帶:“你名字是太爺給的,表字是老爺給的,取的是《尚書》的典。”又好奇抬眼一看:“你難道自小沒上過學,不曾讀過《尚書》?”

金總臉上一紅,支開話題:“這妞兒還挺有學問。”

露生搖頭笑道:“有學問的是太爺和老爺。今兒是你頭一遭出去會客,好歹端莊些,可不要把跟我在一起那等小孩子脾氣拿出來,叫人家小姐看不上你。”

他是早把傷心收拾好了,人都是先有感性,再有理性,白小爺感性地流了一夜淚,第二天理性地認為自己這傷心既不合時宜,也不合關係,純屬自尋煩惱。又在心裡把金世安比作孫策,把自己比周瑜,孫周取二喬還不是一段美談嗎?那也不見得就損了江東俊傑的生死之情。報恩也不必非要朝朝暮暮守著,為何不能學周公瑾輔他孫家帝王霸業呢?

是自己太矯情。

白小爺可能不知道,八十年後在一些奇奇怪怪的處朋友文學裡,周瑜孫策的關係比他想得不純潔一萬倍,這個比方打得很危險了。

他領著幾個丫頭,含笑送了金世安到門口,眼看他喜滋滋地邁出門去,心裡一邊是俠氣幹雲,一邊是離愁別緒,兩邊心情瘋狂打架,在他心裡回合制撕逼。白小爺一聲不響,站在門口,別人不知他在做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默默地幫俠氣的自己狂刷彈幕,初夏明晃晃的太陽照著,他也不覺得熱,專心致志地教育自己:“這是好事的。”

誰知金世安出去一圈兒,忽然溜回來。

露生吃了一驚:“是忘帶東西?”

金總在牆根露個腦袋:“……我看看你哭了沒有。”

露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金世安在他臉上看了又看:“確定不生氣?”

露生恍恍惚惚地答他:“我為什麼要生氣?”

周裕在外面悄聲地催:“少爺!到點了!人秦小姐等著呢!”

金總這才放心,他笑著在露生臉上擰了一把:“聽話啊,乖乖在家呆著,哥哥我出門泡妞兒了。”

那一身西裝革履,真正是玉樹臨風,露生痴痴地看他高大的背影照著日光,兩腳生風,走過短街對面,上車去了,忽然一股熱血慪上心來,俠氣周瑜全面地敗退,哀愁黛玉揚旗勝利,一萬個黛玉在他心裡哭聲震天,伴著鶯啼脆嚦——也不知道她們哭什麼?

柳嬸的聲音門裡門外惶惶然叫著:“我的白小爺!來人呀——你這是怎麼了!”

白府裡亂作一團,金世安一點兒也不知道。

車子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從車窗裡東看西看,漫不經心地問開車的老陳:“陳叔啊,這個秦小姐大概什麼情況,你給我說說。”

老陳是個悶葫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鎮江釀造大王,秦燁的千金。”

這位秦閨秀,芳名萱蕙,也算是南京城裡一等一的美人。當初秦燁揣著一番小心思,在他女兒十八歲那年,大辦了一場舞會,請來了金世安,意思再明顯不過——金忠明當然也中意這門親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邊只等著孩子們互相看對眼。誰知金少爺沒說什麼,秦小姐先芳心暗許了。一年兩年拖下來,秦小姐今年已經二十四歲,長輩眼裡,一個腳已經邁進了老姑娘的門檻,秦小姐卻咬定了心思,除了金少爺,誰也不嫁。

好吧,女兒眼高,看中了金陵城裡最翹楚的公子哥,秦燁無話可說,年年生日舞會都請金世安來,只盼著金忠明能做主提親。金世安卻紋風不動,舞會年年來,面子照樣給,親事絕口不提。

秦燁的女兒也不算白搭進去,六年下來,金忠明到底照顧了他不少生意。旁人都笑話秦燁賣女兒,秦燁心中也覺得恨,可什麼事情說到“錢”之一字,又都不算什麼了。

秦小姐已經成了南京城的笑柄,秦燁也就破罐破摔,不在乎多拖幾年。拖著吧,看把秦萱蕙拖成了老姑娘,金世安不娶也得娶,否則整個南京城的唾沫也能淹死金大少。

老陳說話一向不幹不脆,這麼一番故事,金世安問一句,他答一句,把金總問得心累。金世安不耐煩聽這些破事,只扒著前座問:“是不是真的漂亮?”

老陳沒有答言,半日方道:“少爺,不說秦小姐,白小爺你可打算怎麼辦?”

金世安不說話。主要他確實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能怎麼辦?他泡個妞還要白露生點頭批准嗎?憑什麼啊?

再說露生也沒見不高興,這兩天不是好好的嗎。

而他的不說話落在老陳眼裡,是少爺不高興了。

老陳又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他心裡真覺得不順氣,少爺過去絕少問起這些鶯鶯燕燕,今天倒像是大感興趣。

人心總是會變,老陳想,過去少爺把白小爺捧在心尖上,白小爺是做得過分,傷了少爺的心,十年情分,眼看就這麼散了。

車子在中央飯店門口停下。金世安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心裡早把這個秦小姐的芳容想象了一萬遍——他沒敢抱太大期望,畢竟時代變了,審美不同。金總裁的要求不高,只要這個秦小姐不太磕磣,他都不介意跟她浪一天。

露生雖然漂亮,可是不能睡啊!金總裁承認自己畢竟有點兒飢渴。

秦小姐早就到了,她從窗戶就瞧見金世安下車,一時間顧不上矜持,一雙妙目盯著他進門,嬌豔地笑起來。

她向金大少招手:“明卿哥哥,我在這兒!”

好嗓子,真夠嗲,金世安沒瞧見人,光聽聲音已經蠢蠢欲動,“明卿哥哥”,好特麼親切,舊時代的閨秀就是軟,金總喜歡。

秦小姐著一身輕薄的滿地花洋紗裙子,頭上扣著小帽,一頭黑髮燙得蜷曲。金世安打眼先看見她曼妙玲瓏的好身材,蜂腰上託著廣闊的胸懷。金總一張臉也不受控制地笑成了花,大步流星奔向秦小姐。

兩人郎情妾意,一個向裡走一個向外迎,四目相對的一剎那,秦小姐含羞含笑,而金總的臉瞬間冰凍了。

奇蹟不會只有一次,喜劇總是一再發生——這位八十年前的秦小姐,長得像誰不好,和金總裁的前任女友,影後秦濃,一模一樣。

穿越時空遇故人,金總幾乎嚇尿。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金世安上輩子被秦濃坑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現在仇人相見簡直分外眼紅,順便還帶著被坑多了的後怕。畢竟秦濃給他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金世安一見她就有種迷之恐懼。這會兒他也忘了自己一貫堅持的爽文世界觀,秦小姐這種長得像前女友還前世背叛今世痴情的設定,按理說才是正兒八經的女主人設,金總完全自由心證,本著一腔仇恨,強行把秦小姐劃分到敵對陣營。

日了狗,金世安想,自己到底欠秦濃幾輩子的債?上一世還沒還清啊?這一世又跟來了?

他看著秦小姐,挪不動步子,表情一片僵硬。

秦小姐當然不能領悟金少爺萬分精彩的內心戲,還以為金少爺許久不見有些矜持——畢竟他一向含蓄。秦小姐活潑熱烈,拉起她明卿哥哥的手:“我也是剛到,身體好些了嗎?”

金總被她小手一捏,萬分恐懼,秦萱蕙拉著他坐下,他也就硬邦邦地坐下,臉上像貼了一套信號燈,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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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蕙貼心地問他:“是不是坐車來顛著了?都怪我,非要選這這裡,可我記得你愛吃這裡的菜。”

好傢伙,果然跟秦濃是一路的。以前秦濃拉他出去吃飯,也是這個腔調:“都怪我,可我想你。”

金世安想,這個狐狸精,以為換個名字老子就認不出你了?當初你對我也是這麼溫柔!就被你這副溫柔腔調坑了爹!老子為你花了錢!老子給你日過天!你他媽幹嘛了?紅了就把老子踢一邊!還跟小白臉睡上了!

媽的,金總一想就來氣。他看著秦小姐花容月貌的臉,越發把秦濃忘恩負義甩人劈腿的事一股腦都想起來了,恨不得站起來破口大罵。

他一瞬間想起兩個女人都姓秦,頓時腦洞大開,是不是這個秦小姐是秦濃八輩姑奶奶?那就更不能娶了啊!祖傳基因害死人啊!

萱蕙到底看出他神情不對,怯生生地問他:“明卿哥哥,你怎麼了?”

沒怎麼,金總想,就是看你有點兒噁心。秦萱蕙和秦濃是兩個人,他明白,但這張臉他實在是受夠了,看了就想打,要讓他娶這個妞兒?還不如殺了他。

萱蕙不免有些委屈,又有些擔心:“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金大少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外蹦,“我覺得我需要吃點屎冷靜一下。”

秦小姐一時有點兒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不愧是金陵城裡的名媛,長袖善舞隨機應變,金世安說吃|屎,她愣了三秒鐘,捂著嘴笑起來:“明卿哥哥,你越來越會說笑。”

她看出金世安討厭她了,一顆芳心真是碎成稀巴爛——明卿哥哥過去再怎麼冷淡,也是給她面子的呀,朱小姐錢小姐,她們連邊兒都夠不著!怎麼一病起來連自己也不待見了?

秦小姐委屈,委屈也得忍著。秦小姐捂著嘴,眼淚在眼眶裡轉,好容易憋回去了,還是要強顏歡笑:“咱們今天吃什麼呀?你不來,我也不敢點菜。”

金世安一陣蛋緊,別的不怕,他就怕秦濃笑,這娘們兒笑起來準沒好事。秦小姐再美他也不想看了,金世安寒著臉:“隨便。”

秦小姐一肚子的眼淚上行下洩,硬是沒敢流出來。她叫過服務生,心灰意冷地點了一桌菜,點完了還不死心:“都是你愛吃的,不知道我記錯沒有。”

“記錯了,”金總一點兒憐香惜玉的精神都沒有,“我哪個都不愛吃。”

迷之痛快,金世安自從被秦濃甩了,恨不得給她潑硫酸。他幻想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景,秦濃跪著他站著,秦濃哭著他笑著,秦濃慫著他拽著——可是秦濃立馬去了上海,毛都沒給他摸到。

金世安承認自己就是沒涵養,沒那個心胸也沒那個氣度。秦濃雖然不是他的初戀,好歹也是他正兒八經的第一個女朋友,他為了她付出那麼多!

秦濃把他對愛情的嚮往都毀滅了。

對不住了秦小姐,金世安低著頭想,不是你不好,我跟你今生肯定無緣,下輩子也千萬別有緣了。

他一抬頭,秦小姐正在掉眼淚,她也不防他忽然看她,吃了一驚,立刻捂住臉。

金世安又覺得她有點兒可憐,想了想,也不知道手絹插在自己身上哪個口袋裡,只好拉過餐巾遞給她:“對不起,別哭了。”

不勸還好,一勸之下,秦小姐的眼淚頓時開閘了,秦小姐趴在桌上嗚嗚大哭:“明卿哥哥,世安哥哥!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呀?我、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為什麼呀?”

金世安蛋疼菊緊,索性站起來,走到對面去:“別哭了行吧?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你。”

這話聽在秦小姐耳朵裡,約等於“咱們黃了”四個字,秦小姐萬箭穿心,盼了六年就盼來金少爺這句話,她真是死的心也有了。餐廳裡全是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鵝似地伸著脖子往這邊兒看——哎喲!金大少把秦大小姐惹哭了!這事兒看來沒戲了。

這個金世安,肯定是為著包養戲子,顏如玉都不要,作孽啊!

大家幸災樂禍地想,金忠明這個老混蛋,斷子絕孫了吧,秦燁的女兒你都看不上,誰還敢往你家提親。但凡好人家的女兒,誰也不肯嫁去當個有名無實的少奶奶,更何況還有個假鳳虛凰的姨太太!

秦小姐哭了一會兒,也覺得別人在看了,不免又氣又臊,金世安插著兜,站在她身邊:“還吃嗎?妝都哭花了。”

秦小姐又覺得她明卿哥哥還是溫柔的。她擦擦眼淚,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金世安已經膩透了,這是看在秦小姐無辜的份上他才勉強忍著,不然早就拍拍屁股走了。金世安依然冷著臉:“吃不吃?不吃我送你回家。”

秦小姐哪還有心思吃飯,嗚嗚咽咽地站起來,她想撒手跑,又捨不得金世安說“送她”。世安一聲不吭向外走,她也就委委屈屈地跟著。

兩人上了車,秦小姐到底收住了眼淚。金世安只說一句“送她回家”,老陳嚇了一跳,也不敢多問。

秦小姐的眼淚又湧上來。

金世安真沒耐心哄她,只看她嚶嚶嚶哭得可憐,他糾結了半天,嘆了一口氣:“真的,秦小姐,秦妹妹,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他用手給秦萱蕙抹了眼淚,“二十四歲還很年輕,你這麼漂亮,喜歡你的男人肯定一大把,我配不上你。”

秦萱蕙被他一瞬間的溫柔弄得彷徨起來,呆呆看他:“明卿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喜歡的人。”說著她又激動了,“我哪裡比不上她們?”

你不愧是醋王的女兒,真會瞎幾把吃醋,金世安想,就露生你就比不上,我們黛玉獸哭起來梨花帶雨清爽無比,你哭得睫毛膏都流成下水道了!

他偷眼看看秦小姐三道黑線的大淚眼,心想這什麼睫毛膏?天仙用這個都成熊貓,金總突然想笑,心道老子現在繃著臉完全是為了你出於禮貌。

秦小姐淚汪汪盯著他,活像個受屈的大房:“你嫌我讀書少是不是,我去留學了呀,女校不好我也去了英國了!為什麼……為什麼……你有喜歡的人是不是?”

“沒有。”金世安乾脆,“別怪我說話難聽,你爸真不是個好東西,我要是想娶你,早就娶了,幹嘛等到現在?你別傻了,早點結婚,我看你挺好的一個姑娘。”他想一想,又說,“回去告訴你爸,你和我的事情跟大人無關。他要是生氣就來打死我,老子隨時奉陪。”

秦萱蕙認識金世安六年,何曾見過他這樣粗野的一面,女人對男人的粗豪總有種本能的傾心,她看著他,突然又覺得一陣心跳。

心跳過了,還是萬念俱灰。秦萱蕙知道,她的明卿哥哥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想到這一節,她也就沒了眼淚,悲切地笑著:“明卿哥哥……不,金少爺,我以後再不纏著你——就最後一次,你能不能陪我看場電影?”

再怎麼厭恨這張臉,它終究是美的,哪怕哭紅了眼睛,哭花了妝,越過八十年,它還是這樣楚楚可憐。

金世安真被她搞得無奈,他拍拍褲子:“可以,想幹什麼我都陪你。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秦萱蕙低下頭,心中萬般酸澀。她等他六年,可是終究沒有等到。金世安說得沒錯,掌上明珠真是個笑話,自己只不過是父親順水人情的一份禮物。

而別人根本不稀罕她。

萱蕙靜靜坐著,聽金世安向老陳說“去電影院”,對秦燁的恨在她心裡翻來覆去地攪——她不恨金世安的溫吞水,只恨她父親花言巧語地騙她。萱蕙抬起頭來:“明卿哥哥,其實我知道金家不好了,我父親怕是圖你們家的錢。”

她出門之前,秦燁叮囑她,看清楚金少爺病得怎麼樣,再想法去見見金忠明。她知道父親沒安好心。

金世安原本沒心思聽她說話,忽然聞她一句“金家不好”,金世安坐起來:“什麼叫金家不好了?”

秦萱蕙灰心地看他,又看看老陳:“張老被蔣公打發去上海了,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當我什麼也不懂。”

金世安看住她:“妹子,我請你喝茶,你能不能詳細給我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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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免有小夥伴遮蔽作話,這裡告知一下,週六固定休更,週日我們開啟金家副本前置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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