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再次醒來時, 拔步床上只剩了她一人。她呆怔片刻, 將手伸到旁邊的位置摸了摸,餘溫尚在, 顯然人離開沒多長時間。

難道他又走了?

瑟瑟心裡生出一股委屈與氣惱。正在這時,她聽到了隔壁譁啦啦的水聲。她愣了愣, 掀被而起,去了隔壁的耳房。

耳房中,高大強健的男子赤著上身, 僅著一條犢鼻褲, 背對著她, 正將整桶的水往身上倒。晶瑩的水流衝過他矯健而線條完美的身軀,水花四濺, 為他古銅色的肌膚鍍上了一層瑩潤的水光, 溼透的布料緊緊貼著他的肌膚,窄腰勁臀, 修長雙腿一覽無餘。

瑟瑟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右肩。那裡有一道新添的長長的疤, 已經癒合,看著卻依舊叫人觸目驚心。再細看, 他的背上深深淺淺不知有多少陳舊的傷痕, 每一道都是他九死一生的記錄。

滿腔的鬱惱不知不覺消散,她輕輕走近, 手抬起,落到了那道新鮮的傷疤上,輕輕撫觸。

蕭思睿的動作頓時僵住, 渾身緊繃。

瑟瑟沒有察覺,只覺指下肌膚觸手冰涼,皺起眉來:“好端端的,你用冷水澆身做什麼?”

蕭思睿不答,將手中未倒完的水桶放下,聲音壓抑:“我身上涼,你不要碰。”

瑟瑟沒有說話,取下搭在木施上的巾子,動作自然地幫他擦拭背上的水珠。轉到前面時,他目光落到她身上,頓時呼吸一窒。

她顯然起得匆忙,僅著中衣,一把如緞的青絲尚未打理,如瀑披下,襯得那張白生生的臉兒越發嬌憨動人。

應該是睡足了,她的臉色不復先前蒼白,染上了一抹紅暈,杏眼彎彎,梨渦淺淺,飽滿的菱唇紅豔豔的,彷彿一顆待人採擷的水潤櫻桃。

蕭思睿喉口發乾,目光再往下,呼吸頓時一緊。她未著羅襪,赤腳踩著一雙軟底繡鞋,露出一截雪白的可愛腳背。

他渾身都燥熱起來,只覺自己這個涼水澡全然白洗了。

瑟瑟毫無所覺,垂著眸細心幫他擦乾身上的水珠。

蕭思睿喉結微動,一把按住她手:“我自己來吧。你回去添件外衣,彆著了涼。”

她又看了眼他的右肩,能夠張弓搭箭,應該是沒大問題了,順從地將巾子給了他。自己依言回了內室。

蕭思睿的動作很快,一會兒就打理好自己,披了一件外袍回了內室。

瑟瑟已經穿好外衣。她沒有叫人進來服侍,獨自坐在妝臺前,心不在焉地梳著一頭如墨的秀髮。柔順的髮絲如流水般從梳齒中流瀉而過,在朦朧的光線中閃爍著緞子般的光澤。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緩步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桃木梳道:“我來吧。”

瑟瑟回過神來,驚訝地看向他:“你會?”

他神情自若:“這有什麼難的?”

瑟瑟將信將疑地將梳子遞給他,他放輕手腳,一下又一下地梳著她柔順的長髮。隨後,挽起她的髮尾,嘗試著幫她挽成髻。

偏偏瑟瑟那一頭青絲又滑又順,他撈起這縷,漏了那縷;撈起那縷,這縷又從掌心滑了出去;好不容易全攏在手中,手中剛剛梳順的發全亂了。

瑟瑟看著銅鏡中他笨拙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乾脆把手中的發全放開,低頭望著她淺笑盈盈的模樣,松了口氣:“總算開心些了。”

瑟瑟一怔:“我什麼時候不開心了?”

蕭思睿道:“我回來時你就不開心。剛剛幫我擦身時也不開心。”

原來他看出來了。

瑟瑟眼睫顫了顫,沒有作聲。

他沉默片刻,開口問道:“瑟瑟,你是不是在介意前世的事?”介意我曾那麼對你?

他的聲音平靜一如往昔,瑟瑟卻聽出了幾分莫名的緊繃。她看向銅鏡中的他,他正低頭看她,高大的身形籠罩住她,幽黑的目中,是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與忐忑。

瑟瑟心中悶悶的感覺忽然就消散了,開口問道:“這兩天你去了哪裡?”

蕭思睿一愣。

瑟瑟垂眸道:“我醒來沒見到你,心裡很難過。”

她是為了這個不開心?蕭思睿這下真愣住了,不敢置信地道:“你再說一遍。”

這個笨蛋!她哼了一聲,站起身要走。蕭思睿反應過來,跨前一步,從後將她緊緊攬在懷中。

瑟瑟也不掙扎,只冷哼道:“你要沒有正當的理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他驀地低低笑了起來,灼熱的氣息噴在她後頸,帶來陣陣酥癢。瑟瑟彆扭地想躲開些,他索性低下頭,惡劣地用胡茬蹭了蹭她柔嫩的後頸。

這兩天他顯然沒有好好打理過自己,硬硬的胡茬蹭得她又疼又癢,後頸皮立時紅了一片。瑟瑟哆嗦了下,有點惱了:“混蛋,不許再蹭了!”

他從善如流,一把將她抱起,放在梳妝檯上,與他平視。瑟瑟想要跳下來,他雙手支撐在梳妝檯兩側,輕易將她困於他雙臂之間。

瑟瑟氣道:“你做什麼?”

他一臉認真:“向夫人交代我的行蹤,免得夫人生氣,將為夫趕下床該如何是好?”

瑟瑟:“……”說的好像他怕她似的。心中到底好奇他去了哪裡,沒有說什麼。

蕭思睿道:“我去追壽王了。”壽王在燕家人動身的第二天,也出發回臨安了。他一直追到臨安府和寧國府的交界處才追上人,因此一來一回才會用了兩天兩夜的時間。

瑟瑟意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訝然道:“你追他做什麼?”對於壽王,她心中極複雜。他幫過她,也害過她,然而,那日聽到他和蕭思睿的話,想到他只有兩年不到的壽命,心中又覺得他可憐,一時完全不知該如何對他。

蕭思睿道:“你的記憶是在他將你擄走後失去的。”他一開始並未覺得事態有多嚴重,甚至寧願瑟瑟沒有那段記憶,直到那日,瑟瑟因為得回部分記憶頭痛欲裂,夢魘不醒。

望著她痛苦的模樣,他心如刀割。他害怕她以後還會陸續得回記憶,更擔心以後每一次得回部分記憶都會造成她這麼大的痛苦,他絕不容許她的身體再因此受到傷害。

他去追壽王,就是要弄清她究竟是怎麼失去記憶的,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瑟瑟問:“他肯告訴你?”壽王這麼討厭他,未必肯說出實情。

蕭思睿道:“他說你失去記憶不是意外,而是中了夢姬的祝由之術。”

“夢姬?祝由之術?”瑟瑟愣了愣,露出猶疑之色。

蕭思睿看出不對:“你知道?”

瑟瑟道:“前世,陳括手下有個叫夢姬的,據說擅祝由之術。”

蕭思睿默了默,哂笑道:“看來壽王倒沒有騙我。他也說夢姬是陳括的人。難怪那會兒有人告訴你,你和陳括兩情相悅。”

瑟瑟想到在壽王密室中見到的那個黑衣女子,微微出神:莫非那位就是夢姬?陳括究竟想做什麼,他的手下為什麼要抹去她的記憶?

蕭思睿道:“我已經讓人悄悄去抓那夢姬了。至於陳括……”他神情冷下,前世的賬正好一併算一算。

瑟瑟見他提起陳括的模樣有些心虛,忽地想起一事,將蕭懷臨走前說的話轉述給蕭思睿聽,問他道:“真是你讓皇后娘娘選十二皇子的?”

蕭思睿道:“皇后她本就中意十二殿下。陳括的年紀到底大了些,養不熟。”

瑟瑟道:“可前世……”明明是陳括當上了太子。

蕭思睿道:“前世,是我寫信勸皇后娘娘選了陳括。”

瑟瑟一愣,脫口而出,問道:“為什麼?”

蕭思睿沉默片刻,不情不願地道:“他是你選中的夫婿。”

瑟瑟徹底愣住,看著他的表情,驀地意識到什麼,不敢相信地道:“因為我要嫁給他,所以你才這麼做?”

蕭思睿不介面。瑟瑟卻全然明白了過來:他這樣的人,前世竟會因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他們那時明明已經全無干係?她被他傷透了心,不再念著他,轉身投入他人的懷抱。他究竟是在怎樣的心情下,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啊?

可有一點無法否認,那時,他一定是牽掛著她的,才會一心一意希望她過得好。可這個混蛋,為什麼要用這種迂迴的方式?

瑟瑟的眼眶漸漸溼潤,低聲道:“你為什麼不早說?”他想對她好,就明明白白的,他如果肯早點像如今這樣坦白,前世,他們就不會鬧到那樣不堪的地步。

他見她難過,心裡也不好受,抬起手,粗糙的指腹抹過她的眼角,將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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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卻越抹越多。

他不由慌了神:“怎麼了?”她從來不愛哭,哭成這個模樣更是少之又少,上次他看到還是在她向他坦白記得前世,不願嫁他,他盛怒之下試圖強行要了她時。

她埋入他懷中,雙肩抖動,哭得不能自已:“都怪你。”

他被她哭得六神無主,只得連連點頭:“都怪我。”

她抬起頭,紅著眼睛看向他:“怪你什麼?”

他遲疑了下,認命地道:“什麼都怪我。”

她眼中還含著淚,被他難得無措的表情逗得“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你知不知道,當初你拒絕了我,我偷偷在家哭了多久?”

蕭思睿的心一下子疼痛起來:“是我不好。”他害怕她成為他的軟肋,害怕她會被猜忌他的君王盯上,狠心拒絕了她,可最終,一切掙扎都是徒勞,她依然成了那根要他命的軟肋。

她揚起下巴:“既然知道自己不好,這一世,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更要好好補償我。”

他望著她嬌縱的模樣,心化成了一汪水,鄭重應道:“好。”

瑟瑟含淚帶笑,仰起頭,輕輕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低聲道:“九哥,這幾日你不在,我好想你。”

蕭思睿望著她面如紅霞,眼波盈盈的模樣,只覺心頭悸動,難以抑制……

自那日後,兩人冰釋前嫌,心意相通,越發如漆似膠。兩人遠離京城,沒有長輩督促,沒有案牘勞形,便是應酬,也是少之又少。蕭思睿索性日日帶著瑟瑟出行,遊遍了寧國府的山水。

日子一天天過去,前線的訊息卻是越來越糟。

大皇子終究是回天乏力,藉助韓奔幾個小勝幾場後,成功地逃脫了天成帝的問罪後,老毛病又犯了,將手下將領的功績或據為己有,或安排給自己的親信,很快惹了眾怒,軍心越發渙散。九月底,又大敗一場,丟了太平州,也丟了長江之險。

北虜大軍長驅南下,寧國府成了抵擋在臨安前的最後一道門戶。

京城震動,天成帝勃然大怒,下旨撤了大皇子主帥之職,將他押解回京;令守住池州,取得大捷的池州節度使於文通掌徵北軍元帥事;又詔令各地駐軍火速赴京勤王。

得知訊息時,蕭思睿和瑟瑟夫婦正在獅子嶺觀流霞飛瀑。蕭思睿望著歸箭遞過來的密信久久不語。

瑟瑟已經能輕易分辨他的情緒,見狀伸手輕輕握了握他的手。

蕭思睿苦笑:“於文通才幹有限,守一城足矣,統帥全軍卻非他所長,陛下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瑟瑟道:“即使如此,陛下也不願重新啟用你。”

蕭思睿沉默了:這一世,由於強攔聖旨之事,天成帝對他的忌憚比前世更甚。即使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也不願意將兵權再重新交給他。

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陳的山河遭北虜鐵騎踐踏。

“瑟瑟,”他望著妻子,露出歉疚之色,“抱歉,我不能繼續陪著你遊覽這大好河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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