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躲在院牆一邊的大黑狗聽著風帶來的聲音,“嘿”了一聲:“她還記得我。”

林木偏頭看看他,點了點頭:“嗯。”

“她還記著呢。”大黑又這麼說道,咂咂嘴,“她真的是個挺好的人。”

老太太是個很善良的人。

在大黑還是只奶狗的時候,冬日被人遺棄在小區的圍牆外邊,就用一個紙盒裝著,跟他同窩的奶狗都已經凍死了,他自己也奄奄一息。

但幸運的是,他被一個路過的姑娘撿走了,救治一番細心照料,並順順利利的順利長大,還走大運開了靈智。

那段時間是大黑有記憶以來最無憂的日子。

撿走他的姑娘從學生變成了一個教師,成了家又有了孩子,大黑也懵懵懂懂的到了犬類的高齡。

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開了靈智,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

這樣開了靈智卻並沒有意識到的生靈其實很多,大部分就都隨著挫折與天命死去了。

大黑也沒有意識到,他當時就想著,多陪陪她,再多陪陪她,一直一直熬著日子,怎麼也捨不得離開。

後來他的主人遭了險,躺進了醫院,危在旦夕,大黑念著報答救命之恩,一個激靈驟然清醒過來,憑著自己黑公狗的天賦,悄悄跟著幾個鬼差下了地府,硬是把老太太的魂魄給搶回來,自己卻被鬼差抓走代罪。

大黑在地底下苦熬了六十餘年,陰差陽錯的熬成了精,刑滿釋放跑回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頭髮花白兒孫繞膝了。

老太太兒女都成了材,事業有成,最終決定留在國外成家立業,老太太也沒有意見,只是不願意跟著去。

“你知道嗎,她一直留著當年給我做的那件小衣服,還正兒八經的給我立了牌位,把她從醫院裡醒過來的那天當成了我的忌日,每年到了日子都會給我的牌位前邊放一碗大肉。”大黑說完頓了頓,“以前我偷吃她都罵我還要打我的。”

林木看了腳旁邊的大黑狗一眼,沒說話。

“後來有人問她,幹嘛給狗立牌位?”大黑咂咂嘴,“她就說:‘當年是大黑給我擋了災,我活了,大黑卻死了。’”

老太太偶爾還會跟人說起鬼門關、黃泉路,還有忘川上的奈何橋。

她說橋邊長著許許多多的小白花,一到子時,那些花就“呼”的一下燒起來,燒那些有罪的孤魂野鬼,在忘川上連成一片幽綠幽綠的火海,燎得暗沉沉的黃泉路都亮如白晝。

過了子時,這些花燒完了,灰燼落回岸上,又生機勃勃的重新生長起來。

這話沒太多人當真,但偷偷關注著老太太的大黑卻高興極了。

老太太還記得他。

到現在還一直記得。

“她還記得我,記得走的那一遭鬼門關。”

大黑偏頭看了一眼他們剛剛站著的地方,那盆朝暮已經被拿進了院子裡。

“她大限將至,我覺得她應該在她家人和學生的歡送下走得熱熱鬧鬧的,對不對?”

林木點了點頭,說道:“你這表達得挺委婉的。”

“能委婉當然委婉。”大黑嘟噥,“我要是當面說你要死了,趕緊把你兒女叫回來,不會把她氣出毛病才怪了。”

“其實還有很多別的方法。”林木說道。

“可這是只有我跟她知道的秘密啊。”大黑問道,“你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林木:“……”

彳亍口巴。

不是很懂你們妖怪。

大黑也沒想著讓別人懂,他只是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道:“她就要忘記我了。”

“等她死了,不用三天就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她就不記得我了。”大黑絮絮叨叨的說著,“哎,你說人類命怎麼就這麼短……”

大黑話說到這裡又止住了,抬頭看了一眼林木。

林木也低頭看著他。

大黑張了張嘴,發覺自己又雙蕩砘傲恕

“哎……”他發出了短促的音節,然後默默的叼起了自己的牽引繩,遞到了林木手裡。

林木接過牽引繩,跟著大黑往辦公室走。

他其實並不介意大黑說的那些話,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媽媽的死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也不是什麼不可觸碰的瘡疤。

只是今天聽了這麼多,讓林木多少對他那個聽都沒聽他媽提過的爹產生了幾分好奇。

既然妖怪都不怎麼喜歡跟人類相處,那他爸跟他媽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態在一起的——哦,當然了,也有可能是一夜情中標、他親愛的媽媽坑了他那個不知名的爸或者是不知名的爸禍禍了他親愛的媽媽。

但出於最基本的對血親的尊敬,林木還是預設自己的爸媽是兩情相悅並孕育了他的。

林木輕輕拉了拉手裡的牽引繩,問道:“大黑,妖怪有什麼能查血緣的方法嗎?”

“啊?”大黑扭頭看過來,低聲說道,“有的,但都是很古老傳承裡才有,我們這種野妖怪是不知道的。”

林木有些失望的點了點頭。

大黑聽出了他話裡的原意——大概是想要得知自己到底是個什麼妖怪。

可大黑也沒辦法,只能絮絮叨叨的安慰著林木,並在林木準備回去的時候,把一整包朝暮的種子都送給了他。

“反正我知道的妖怪和人類裡就你能種出來,你可是天選之人。”大黑把種子塞給了林木,告訴他,“你在家裡周圍種一圈,防妖防魔防厲鬼,只要幹過壞事的妖魔鬼怪敢靠近,都會被朝暮燒得一乾二淨,每天子時妖魔鬼怪力量最強的時候,它的效果最好。”

林木本來想要拒絕,聽大黑這麼一說,又乾脆收下了。

以前不知道有妖魔鬼怪,那些對付人的小東西自然夠用,現在知道有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了,那些小玩意就不夠了。

而出於安全考慮,相關的東西林木自然也是要備上的。

林木在外面吃了頓午飯,揣著一包朝暮種子回了家。

一回家,他就把那一包朝暮的種子均勻的灑在了自家的竹柵欄腳下,沒多久就生出了星星點點細嫩嬌弱的小白花,藏在藤蔓裡,偶爾隨風嬌羞的探出頭來。

林木頂著烈日把幾盆該搬回室內躲陰的盆景搬回通風的屋裡,看著空蕩蕩的房子發了會兒呆之後,轉頭上了閣樓。

閣樓是以前他媽媽堆放雜物的地方,後來林木沿用了,也用來堆放雜物。

現在要整理起來麻煩不少。

尤其是給媽媽處理後事的時候,林木難受得要命,家裡幾乎什麼都沒有挪動過,到現在他還保持著原樣,二樓屬於媽媽的房間和工作室也經常打掃,一點沒動。

只是一些紙質的東西總是難以儲存,漸漸的發黃褪色了。

林木花了一整個下午把閣樓整理了一遍,在閣樓的雜物裡找到了可能會有用的三本筆記和一個資料夾。

他把這幾本書冊沾著的灰塵擦乾淨,站在二樓走廊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轉頭走進了屬於他媽媽的工作室。

工作室裡的採光很好,窗明几淨。

夕陽落在房間裡,打出了一道光柱,撩起點點光塵緩慢而安逸的漂浮著,青天白日裡卻顯出一股昏暗的寂靜。

桌面上放著一個筆盒,幾疊資料,旁邊的書櫃裡滿滿當當的全都是書,牆面上還貼著一副世界地圖,上邊訂著不少便籤和洗出來的照片。

林木開啟了燈,一眼就看到了壓在書桌玻璃底下的一張照片。

那是他媽媽正在拿著水管試圖給一隻在塵土裡滾得灰不溜秋的薩摩耶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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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薩摩耶林木知道,是媽媽的導師養的,叫奶糖。

去年的時候壽終正寢了。

那位導師一直很照顧林木的生意,是個老主顧了,也有不少客人是透過那位老師介紹過來的。

林木看了那張照片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一個人住著兩層還帶大院子閣樓的房子怪寂寞的。他的目光在笑得老開心的媽媽身上掃過,決定過幾天就去寵物店裡看看有沒有閤眼緣的狗崽子。

最好是薩摩耶。

林木這麼想著,剛坐下開啟了新收穫的筆記本,放在旁邊的手機就推送了一條今晚橙色暴雨預警的訊息。

林木一頓,開啟窗戶,後知後覺的感受到昏暗的天幕底下鋪面而來的溼潤土腥味,天際翻滾著無比厚重的鉛色雲層,隱隱約約的有幾絲電光閃爍。

眼看著暴雨就要來了。

林木低頭看了看院子裡那些被伺候得很好的盆栽,趕緊塞好了手機,跑下樓去,急急忙忙的把不耐水的盆栽往屋裡搬,又從屋裡抱了幾根木杆和厚重的雨布,在院子裡搭起雨棚來。

但林木的動作還是慢了些。

雨幕毫無預兆的傾瀉下來,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劈啪作響。

林木回屋去套了件雨衣出來,頂著幾乎要將人壓得抬不起頭來的雨幕,堅強的給院子裡的盆栽們搭起了一個雨棚。

——但還差一個。

雨衣頂不住厚重的雨幕,裡邊早就溼透了,滿身滿臉都是雨。

林木深吸口氣,還是回屋去抱著另外幾根木杆出來,剛插上兩根纏上雨布,種在院子外邊那一圈的細弱白花齊齊發出一聲火焰被擦亮的“呼”聲,緊接著就不顧雨幕熊熊燃燒起來。

林木嚇了一大跳,在看什麼都有些模糊不清的雨幕裡隱約捕捉到了外邊那一圈綠色的火焰,匆忙往後退了兩步,腳邊上突然踢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他低下頭來,跟一隻躺在地上渾身血跡狼狽不堪的犬類對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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