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中, 貝恆按照邵君理的“第一條路”繼續思考。

竟然有些收穫。

比如,他們基於兒童醫院100個患者的十萬張心電圖, 配合肌鈣蛋白等等資料,初步提取出了心機梗死和心絞痛這兩種冠心病的最關鍵特徵。

然而這步只是開始,還有許多問題亟需大家解決。

因為有點想法又沒太多想法,期間, 不斷有人詢問貝恆“這個下面要怎麼弄”“那個下面要怎麼弄”, 貝恆就查、想,絞盡腦汁耗盡心血十分憔悴。

他趕時間,天天加班,基本都是凌晨到家。

貝恆開始抽菸, 而且一天至少一包。公司禁菸,要去外頭, 他便躲在樓梯間裡。有好幾次, 阮思澄推開安全門, 都能看到黑暗當中紅色火星一閃一閃。貝恆也不開感應燈, 就那麼靠在牆上,抽菸,噴雲吐霧的。

到6月時,進展不如想象中快。

阮思澄猶豫、糾結,然而依然執行了她ceo的工作,與貝恆一對一,儘量和顏悅色,詢問進展情況、索要未來規劃, 委婉地問,是否還有加速空間,是否需要她的幫助。

貝恆卻道:“思澄,我還想走。”

“……”

“你叫人力經理招聘cto吧。”

“……”阮思澄輕輕地道,“為什麼呢?胸部診斷,現在不是已經看到希望了嗎?”

她本以為,過了瓶頸,貝恆會與當初一樣。

貝恆又是搓了搓臉,咔咔咔的聲音叫人心驚膽戰。末了,他抬起頭,前面額髮支楞巴翹:“思澄,這種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幹了!”

“……”

“我想過了。思恆醫療成功也好失敗也罷,我一天都不想幹了!我對成功的喜歡已經不及我對壓力的厭惡了!”

“貝恆……”

“這樣下去會發瘋的!思澄,大橙子,你知道嗎,我這段時間都在研究心臟疾病,看了一堆病歷,什麼心肌缺血、急性心梗……還有什麼心源性休克心源性猝死……很多因為過度勞累!我還挺怕。這樣幹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定哪天也過去了。人吧,還是健健康康的最重要。‘思恆醫療’的創始人英年早逝,多搞笑啊。”

“貝恆……”

“我想過了,創業成功又如何啊?說為利嗎?我對物質要求不高。it男,死宅,一根網根就夠活了。我在澎湃一年收入是60萬再加獎金和公司股票。而且剛剛升6,再幹一年可以漲到72萬,足夠花了。就算是在雲京,這個收入也能娶個小美女了。但要創業,就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戀愛了。”

“……”阮思澄不知道,貝恆是在理性思考還是在為逃避找藉口。

“再說了,想要錢也得要得到。天使輪的投資協議裡面寫了,思恆醫療上市、併購前創始人不能出售公司股份。所以,想把股份套現只有兩個途徑——公司上市和被收購。公司上市……太扯淡了。說被收購倒有可能,但也很難寄予厚望,ai公司有那麼多……”

當初,邵君理在“12%”的股份問題上面並未計較,12%就12%了,但對其他一些條款卻大刀闊斧地改過。在“創始人套現”部分,他一共加了兩條,其中第二條就是“思恆醫療上市、併購前創始人不能出售公司股份”。這一條也容易理解。投資其實是在投人。如果創始人都套現了、賺錢了,肯定拍拍屁股回家養老去了,誰來運營公司?就算還想繼續工作,可能也會失去進取心。這個條款對於創始團隊來說是不成功就成仁。

聽內恆在分析“併購”,阮思澄卻聲音冷靜:“我不打算出售公司。揚清、愛未、澎湃,誰想來買我都不賣。”

“姐姐,投資協議裡有領售權條款的。只要達成一定條件,投資者可強制出售思恆醫療。”目前協議是,只要一半投資人和創始股東同意出售,每股價格不低於100元人民幣,她阮思澄無權阻止。

“可現實中,若創始人死不答應,大部分的併購方會望而卻步。”

“好好好,”貝恆嘲諷地笑了下,“那這條路也堵死了。咱們再說……手裡股份值幾千萬,不能套現都是狗屁。現在的人出來創業都不考慮這些問題。”

“我想過……”阮思澄道,“以後可以跟投資人商量商量,對於持股早期員工,公司可以以上一輪融資價的三分之二回購股份,然後賣給下一輪的投資者們。這樣,大家可以提前套現,工作肯定更加開心。”

“……”貝恆無語,“對我來說,那一點點有卵用啊……給多投資人們肯定又不幹了。”

“……”

腦海當中,那個段子又回來了:

【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老闆黃鶴吃喝嫖-賭,欠下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路、了!!!】

對面貝恆接著又道:“公司分紅更不靠譜。ai醫療公司盈利遙遙無期,目前基本都是燒錢搶佔市場。你也是做這一行的,肯定知道,醫院並不覺得ai非常必要。都說工作量並沒有降低,ai看過一遍,醫生還得複核一遍。老有人說‘ai醫療’是個泡沫……反正醫院並不願意花錢購買。”

“貝恆!”思澄覺得貝恆已經被負面的情緒吞噬,“你不相信ai醫療的前景嗎???美國歐洲拿到證的ai裝置都有買家,中國幾個過了審的二類器械也有醫院掏錢了啊,三類也在cfda的日程上面了!問題都在逐步解決。等到更多公司透過臨床試驗、拿到准入證書,會發展得非常快的。”

“什麼時候啊……”

“你急什麼啊……”

“咱繼續講。”貝恆又道,“不為利,說為名嗎?首先,諸神時代已經過了,企業家們不是super star了。最近幾年這些公司……什麼打車啊單車啊團購啊外賣啊旅遊啊住宿啊,做的再好,普通公眾又有幾個認得它們的創始人?還是只有公司員工知道自己,那和在大公司帶人有何不同???都是那麼幾十個人。指望思恆醫療做成萬人公司而我變成高管之一嗎?也太不著邊際了。””

“……”

“其次,我只是cto!一切舞臺、一切光環,都是給ceo的,誰知道我???”

“……”

“所以,除了‘自己牛逼’的成就感,還有什麼???”

他們兩人談了許久,最後,阮思澄再次安撫:“貝恆,再看看,再看看。在大公司,都是老闆圈好框架,你照著做。相信我,等把‘胸部診斷’真正研發出來,你會特別特別地有成就感的。咱們上學那會兒,最最開心的事,不就是搞定了一道超難的題?現在工作也一樣呀。最後產品成功上市,你會忘記不愉快的。”

“……”貝恆見阮思澄眼神真誠、不願放棄,把自己當救命稻草,不好再說,長嘆口氣,蔫蔫地道,“思澄……好吧,我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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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辛苦!”阮思澄作為ceo,甚至要討好cto,因為產品真的有點踏上正軌,“好期待哦!!!”

“……那我去工作了。”

“別太累!”

這話聽著極端虛偽。因為在這會的開頭,她還不停催促對方,現在卻說“別太累”。

貝恆走後,阮思澄又嘆了口氣。

貝恆性子較軟,跟強硬二字不沾邊兒,每次都能被她勸住。

只要自己顯得弱小、無助、可憐,他就不好意思真的一走了之。

她甚至懷疑,貝恆當初也並沒有很想創業,只是不好意思拒絕錢納伸出的手而已。

阮思澄看得出來,貝恆是想好聚好散。他對自己、對公司也有感情,想跟新cto交接以後再走,並沒打算直接甩手。那麼,只要自己不提“招cto”,他就沒招兒。

另外阮思澄也很清楚,更加重要的事情是,貝恆雖然想要離開,但也希望在離開時將他手裡已成熟的思恆股份賣給自己,不想跟大家撕破臉皮,不想把關係搞得太僵。

而她呢,可恥地利用了貝恆的這一點。

因為真的不太知道能否找到更牛的cto。初創公司招聘高管很難、流程很長。出色者難尋,不是想招就能招到。而一旦開始招聘,貝恆肯定不會再用心工作了。

怎麼辦呢?

阮思澄也不大清楚如何才能解決問題。

作為朋友,她不希望貝恆真的如此痛苦,可要放手,讓自己、讓思恆、讓幾十個員工失去他們的cto,又不可能輕易做到,於是只有很絕望地寄希望於“過倆禮拜貝恆能好”,同時仔細觀察貝恆心理狀況。

雖然“抑鬱”該是藉口,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

阮思澄並沒有想到,貝恆同樣意識到了,他們兩人已經陷入“自己要走,阮思澄挽留,而他為了出售那8.75%的公司股份,不好太硬,只能希望對方同意自己離開、雙方達成友好共識,可阮思澄臉皮超厚、無比固執,像個蚌殼死不點頭”的惡性循壞當中。

於是,6月15號,貝恆終於決定:今天一定讓阮思澄同意自己離開公司。

他把阮思澄約到“長緣日料”。

幾個月前他在這裡同意罷免錢納職位,等於幫了阮思澄一個大忙,一草一木都有一種“你欠我的”的feel。

他們點了許多東西,還有清酒,一樣一樣地吃過去。

一開始的氣氛還算輕鬆融洽,甚至講了幾件公司裡的八卦,直到貝恆再次提出離開公司,二人也再次陷入“迴圈”程式。

“思澄,”貝恆說,“我是真的幹不了了……一定要走。我已待滿一年,股份成熟了25%。我不想再繼續持有了,想賣了。我並不是已不看好思恆醫療,而是,不想繼續關注你們了。我想迴歸普通生活,到三巨頭當個經理,朝九晚九,一天工作12個小時,好輕鬆的。”他還開了一個玩笑,因為“朝九晚九”對正常人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輕鬆的。

“貝恆……”清酒卡在喉間,難以下嚥,澀澀發苦。

她知道,貝恆就是已不看好思恆醫療。

“我仔細地看過那份投資協議。並沒有說‘內部轉讓公司股份’的價格不得低於投資人獲取股份的成本……那樣你就買不起了。邵總王總只規定了,若創始人辭職離開,已成熟的股份可在投資者和創始人間轉讓,價格經過全體持股超過10%的股東贊同即可。”

阮思澄:“……”

“我猜,我現在把股份還回,大家是不會反對的。思澄,我也不是要錢,只是幹了一年,總歸希望能把思恆醫療股份稍微換點東西……很少就行,給錢就賣。十幾萬甚至幾萬,都行。你願不願意接手過去?”

整個公司大股東中,最可能要的就是思澄。而邵君理還有王選,貝恆心裡都挺怕的,不好談。

“貝恆,”阮思澄又開始她的人情攻勢,“你再想想……”

沒有想到,貝恆這時忽然使出了殺手鐧!!!

“思澄,你可憐可憐我。”他說,“我說自己崩潰、抑鬱、瘋了,是真的!!!”

“……貝恆???”

“我瘋了,我真的瘋了。”貝恆拿出桌子上的餐巾紙包,抽出一張餐巾紙來,一邊不住地說“你要不信我給你看……我已經瘋了……我真的瘋了……”一邊將餐巾紙撕成一小條一小條的,堆在他的餐盤裡面,好像一座小山。

阮思澄也被嚇傻了:“……貝恆???”

接著,貝恆便將那些又白又輕的餐巾紙條一把把地扔在了對面阮思澄的臉上,一邊扔,一邊很扭曲地笑著,“思澄,我是真的被你們給逼瘋了……你看我這樣,你還不信嗎???”

阮思澄怔怔地看著貝恆。

餐巾紙一條一條零零落落掛在她的頭上,或順著她的面孔滑落。

沒一會兒,她的頭上就全都是餐巾紙了。她覺得自己像喪葬儀式裡面掛滿白條的樹,既哀且傷。

貝恆還是笑著,一把一把,把餐巾紙扔在女孩臉上。每扔一把,就說一句“我瘋了!”“我真的瘋了!”

阮思澄終徹底失望。

也徹底放棄。

這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低頭,臉頰藏在垂下來的紙條裡面,眼淚又在眼眶當中來回翻滾,餐廳地面在水霧中來回搖擺。她頭暈,極力壓抑自己,抖著嗓子說道:“好……貝恆……我把股份盤下來吧……咱們明天商量轉讓價格……還有確定離職日期……你好好休息,養養精神……不行就去看看醫生……祝你永遠不再抑鬱,在事業上開開心心。”

貝恆停了下手,好像也很想哭。半晌後才輕輕地道:“謝謝,思澄。”

阮思澄沒講話。

已快剋制不住。

她怕自己張口就是一句嗚咽。

對面貝恆又道:“也祝思恆醫療鵬程萬里。”

“……”

貝恆苦笑:“我是真心說這話的,希望你們可以成功。是我不好,我不會嫉妒。”

…………

阮思澄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樣回到家的。

好像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東西,感受不到這個世界,被包裹在一個殼中,周圍全是黑暗混沌。

一進家門,提包便從肩膀滑落,咚地一聲摔在玄關。

她也再也站不住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卻一點都不覺得疼。

眼淚一滴一滴掉落在地板上,不一會兒,便成了一小灘。

在黑暗中,阮思澄終痛哭失聲。

她抽泣著:“爸爸……媽媽……邵總……”

耳朵傳來隔壁鄰居電視裡的歡快聲音,很大,主角像在慶祝什麼,阮思澄只覺得無比尖利刺耳。

她怕地板受潮,伸手去抹眼淚,可是越抹越多,最後終於放棄,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地板上,喘得像個風箱,任由眼淚奔湧。

心臟彷彿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間的隔膜上,帶得五臟六腑跟著疼痛起來,而且還是沒完沒了地疼。

她想不明白,怎麼就會變成這樣呢。

原本三個人的公司,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原本想著大佬帶飛,可明天開始,她要一個人扛下去。

她感受到徹骨孤寂,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50個100點,明天前面三天一齊發下去哦!

二更來辣!今天更了一萬三!

留個評論鼓勵下鴨!!!

新的讀者瞭解一下熊貓導演更新風格:拖更、爆更、拖更、爆更……週而復始,最後平均日更3000到4000字。

木想到吧,妹子是自己創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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