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個多月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兩個月。
沒有人刻意為之,可不知不覺,大家都這麼做了。
慢慢悠悠的舟車換乘,金州城,終於變成了臨安。
別後一年,滄海桑田。
臨安府,已是初夏季節,鮮花遍地,綠草成茵。
春日的暖陽透過雲層灑向大地,晨露未乾的草地上,馬兒低頭吃著草,甩著馬尾,帶著一種愉悅的悠閒與滿足。這一路,走得閒,又吃得好,馬兒們都肥了一圈,馬屁股都養圓潤了。
可,眾人卻都瘦了一圈。
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大家都在沉默地喝水小憩。
兩個月的囚犯生涯,沒有讓蕭乾落魄。
他的玉樹風姿,在人群裡,仍然傲睨萬物。
“九兒姑娘——”殷文熙焦急地望了望那一條通往臨安城的官道,小心翼翼地對墨九道:“還有二里路,便到京城了。我們會直接押送蕭使君前往御史臺獄,您看您……”
“不必管我。”
淡定地說罷,墨九抬眸,望向囚車裡的蕭乾。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六郎——”
眾人微微一愕,再次陷入沉寂。
在此之前,人人都以為,她會死皮賴臉地跟上去胡攪蠻纏,甚至在回來的路上,殷文熙為了保住項上的烏沙,已經對這個極有可能會發生的事兒,想了無數個應對的措施,包括如何向景昌帝交代及請罪。
斷斷沒有想到,她居然爽快的自動離隊。
墨九的行為,向來讓人琢磨不透。
好像不論她做什麼事,從無邏輯可尋。
有的,只是她的心情。而她的心情,誰又能知?
每個人都在吃驚。
只有蕭乾,好像並不奇怪。
他眼眸微抬,直視墨九陽光下璀璨的眼眸,緩緩勾一下唇,“阿九,保重。”
“保重!”墨九看著他,深深地看,“等我。”
蕭乾眉頭微微一沉,目光瞬間佈滿冷意。
等她?
他看著墨九,似乎想從她滿帶風霜的小臉兒上看出什麼來似的,一隻修長的手,死死抓住囚車的木柵。一點一點收縮,緊緊的捏牢,力氣大得手背上的青筋都根根暴露出來。
“阿九,胡鬧不得。”
“你不在,我是從來不會胡鬧的。”
墨九輕輕一笑,天真得像個孩子。
“六郎,我們說好的一起。或生,或死。你要等我。”
有風徐徐吹來,吹亂了眾人的思緒,也吹皺了蕭乾的眉頭。
此次去臨安,生死難料,凶多吉少。在事情尚未有結果之前,誰也料不準,會往哪個方面發展。而墨九固執的個性,卻會支配她時常做出一些鋌而走險的事。
他擔心她……一刻也放鬆不得。
“唉!”他嘆,眸色淺淺望她,“你明知道的。”
“你也明知道的。”墨九輕輕笑著,與他說著旁邊完全不懂的話,慢慢走到囚車的邊上,先扳開他緊握木柵的指節,又伸手進去,一點點理順他的衣衫,然後回頭,對沉默的殷文熙輕輕一笑。
“殷大人,我想為六郎綰發,可以嗎?”
“阿九……”蕭乾眸色幽幽一沉。
“我還沒有為你綰過發呢?六郎就依我一次嘛。”墨九的表情是輕鬆的,帶了一點小女人的撒嬌,可她的話,卻像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撒了一把鹽,那澀澀的滋味兒,堵得人胸口發悶。
“九兒姑娘,您快著些!”
便是殷文熙這種鐵石心腸的人,也稍稍有點噎了聲兒。
“好的。”墨九笑:“殷大人是好人,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殷文熙閉了閉眼,重重一嘆。
“唉!”
囚車開啟了,蕭乾坐在了路邊的石頭上,墨九半跪著膝蓋,一手捏著木梳的柄,一隻順著他的頭髮。
蕭乾是有潔癖的,他從來不允許自己不整潔。
可儘管殷文熙有格外照顧,囚犯的生活也沒有那麼方便。他好些日子沒有洗頭了,梳子梳在上面,有些打結。墨九眉心一皺,下梳時,很是仔細了幾分。
這一刻,悲傷浮上了眾人的心裡。
每個人都靜靜無聲,看著那個綰發的女子。
梳子梳頭的聲音,本是極為細微的。可此時,大抵四周太過安靜,那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像有螞蟻爬在身上,讓人無端的感覺到不舒服。
她似乎不常做這件事,動作生疏而笨拙。
蕭乾端正地坐在清晨的斜風裡,拳頭微握,表情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那一抹淡然的身姿,似高山峻嶺,一動也不動。可若是細心觀之,便會發現,他微握的雙手,其實顫抖得厲害。
“我是不是扯痛你了?”墨九低頭問他。
蕭乾微微放鬆身子,回眸淺笑,“沒有,阿九梳得很好。”
“就你曉得誇我。”墨九抿著嘴,嬌俏一笑,斷無別離的難過。
“我不誇你,能誇誰?”
“是啊,你不誇我,我就該揍你了。”
彼此相視一笑,淺淺的呼吸,交織可聞,親密得彷彿不會有即將到來的分離似的。這一副男女相依的美好畫面,讓旁觀者不免傷感——若是沒有這樣的悲劇,該有多好?
“綰好了。”墨九似乎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端詳著蕭乾的俊美仙姿,左看右看,又黑又大的雙眼,晶亮帶笑,把人感染得鼻子酸酸。
蕭乾迎上她的眸,輕輕捧住她的臉。
“阿九,為了我,定要珍重!”
他手上的鐵鏈拂到了她的臉上,有一絲絲涼,也有一絲絲癢。墨九沒有動彈,依舊半跪著,一動不動地與他視線相碰,微眯的眼睛裡,光芒很深,很深。
“六郎,我先走了!等我。”
他看了她許久,嘴唇翕動。
可這一次,他卻說:“好,我等你。”
“不論怎樣,我都會來。”
蕭乾身子微僵。
略頓,他莞爾一笑:“一言為定!”
那一笑,似滿山的山花綻放,美得墨九幾乎窒息。
“一言為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