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簷坐在虞文竣對面, 姿態悠然,身姿濯濯。他臉上神情清冷,側臉的線條尖銳精緻,轉折分明,映照在瑩白的雪光中,幾乎比簷上的雪還要耀眼上幾分。

茶的第二道水沸騰了, 虞清嘉低頭撇去茶沫, 心裡毫無因由地升起一股怒火來。

她這幾天因為假山的事魂不守舍, 坐立不安, 因為怕見面尷尬, 所以她每日儘量避開慕容簷。今天算是他們兩人在那件事之後, 第一次正式見面。可是, 她忐忑不安了那麼久,每天都在糾結慕容簷到底是怎麼想的,可是這個罪魁禍首, 竟然神采奕奕, 容色驚人?

虞清嘉心裡的火升騰而起, 她氣的不輕, 心想憑什麼她要給慕容簷烹茶?如果現在只有慕容簷,虞清嘉一定已經翻臉了,但是誰讓虞文竣還坐在不遠處。虞清嘉雖然陰差陽錯得知了慕容簷的真實身份,可是虞文竣並不知道虞清嘉已經明白真相。虞文竣從小教授虞清嘉君子之德,虞清嘉也從來不對父親說謊,可是, 她和慕容簷的事情太過複雜,曾經她不知道慕容簷身份的時候,還幹過在慕容簷眼前換衣服、大晚上找慕容簷談心、和慕容簷同睡一塌等蠢事,更甚至有一次來月信,虞清嘉都不小心驚醒了慕容簷。

虞清嘉不願意對父親說謊,但是她更不願將這些事情告訴虞文竣,所以,虞清嘉只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保持原狀。現在虞文竣就坐在面前,虞清嘉有氣不能撒,只能在最後收水的時候故意手一抖,在慕容簷的茶碗裡放了特別多的鹽。

虞文竣興致正高,和慕容簷清談,虞清嘉端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幾人面前。

慕容簷低頭掃了眼自己的水,又抬眼去看虞清嘉,虞清嘉盡力裝作鎮定,混若無事地直視前方。慕容簷不發一言,等虞清嘉坐好後,忽然攔住虞清嘉的手,說:“等等,我要你那碗。”

虞清嘉很利索地答應了,將自己的茶換給慕容簷:“好啊。”

慕容簷低頭抿了一口,眉尖輕動,抬眼瞥向虞清嘉。他那雙眼睛濃麗飛揚,處處都是銳角,看人時總是冷淡輕飄,可是此刻他看向虞清嘉卻無奈又縱容。等看到虞清嘉隱約得意的神情,他眼睛裡面不經意劃過一絲笑,浮光躍金,光芒熠熠。

虞清嘉故意在茶里加了許多鹽,她多留個心眼,特意把自己的那一碗換成加了料的,之後果然慕容簷多疑,要和她換碗。虞清嘉計劃得逞,心裡十分得意,但是當著慕容簷和虞文竣的面,又要盡力忍耐著笑。她用力控制著嘴角不要上揚,眼睛卻因為高興而彎起,裡面隱隱閃著光,又黑又亮。

虞清嘉假裝正經,趁人不注意偷偷瞥了慕容簷一眼,慕容簷察覺後目光追過來,虞清嘉就立刻將視線收回。虞文竣又說了一大段老莊清談,他口有點幹,低頭呷了口茶,一抬頭就看到虞清嘉飛快地瞥了慕容簷一眼,然後收回目光自己笑,慕容簷淡淡地朝另一邊掃了眼,嘴邊也掛上隱約的笑意。

虞文竣不明所以,還覺得有一點心情複雜:“怎麼了,你們在笑什麼?”

慕容簷不說話,虞清嘉飛快地搖頭:“沒什麼,我們說茶呢。”

“茶?”虞文竣低頭又喝了一口,還是不能理解這兩個年輕人的世界,“茶火候雖略有欠缺,但是也並不是大問題啊。”

虞文竣還是不明白在他低頭喝茶的工夫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前些日子猛然意識到虞清嘉和慕容簷的距離太近了,所以他有心想分隔開這兩人。可是現在他本人就坐在這裡,虞清嘉和慕容簷兩人一個偷偷地看一個縱容地笑,而虞文竣甚至連他們笑什麼都沒法理解。

虞文竣油然生出一種老父親的傷感來。

想他年輕的時候,也曾風花雪月,琴瑟相和,虞文竣傷感了一會,很快又肅然起來。

他隱隱聽聞這段時間鄴城不甚安穩,奸相尹軼琨狂妄自大,結黨營私,竟然妄圖對軍隊指手畫腳。齊朝大半兵權都握在耿笛老將軍手中,尹軼琨恬不知恥,居然想要在老將軍面前擺丞相的架子。耿笛是什麼身份,當然對尹軼琨不屑一顧,冷冷淡淡將他派來的說客請了出去。沒想到這樣一來卻惹惱了尹軼琨,尹軼琨在皇帝面前進讒言,說耿笛擁兵自重,常年不入京叩見皇恩,恐怕有功高蓋主的嫌疑。耿笛老將軍對此當然是大呼冤枉,尹軼琨藉此要讓耿笛交出兵符進京,耿笛以戰事推辭,尹軼琨轉眼就和皇帝說耿笛目無君王。

現在鄴城裡正因為耿笛將軍和尹軼琨的爭端鬧得不得安寧,耿府現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眾人都在觀望耿笛老將軍會不會卸職進京。如果耿老將軍都對尹軼琨低頭,無疑會大大助長尹軼琨的威風,僅此一事,恐怕再沒人能抗衡這個小人了。但如果耿老將軍拒絕這種無理要求,那以皇帝那個多疑殘暴的性格,恐怕衝突在所難免。

顯而易見,無論這件事最後如何收場,鄴城都難以平靜。虞文竣私心裡當然不希望國之棟樑被小人暗害,可是凡事要防萬一,萬一耿老將軍真的為表清白入京,那之後會發生什麼誰都不敢說。若是北趙趁著這個機會侵擾邊境,恐怕洛陽危矣。

他們絕不能坐視天下大亂,到時候審時度勢,恐怕慕容簷起兵的計劃得提前許多。前路還有許多風雲變故,更別說慕容氏薄情多疑的性子代代相傳,女子一旦進入深宮,就只能仰仗帝王捉摸不定的恩寵,虞文竣怎麼忍心讓嘉嘉過這樣的生活。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慕容簷都不是一個適合託付女兒終身的人。

要是別人家的兒郎,哪個小子敢打他女兒的主意,虞文竣馬上就沉下臉威嚇了,可是慕容簷卻是少主,虞文竣非但不敢威嚇,還得小心輔佐著。虞文竣心裡暗暗焦急卻又沒法明說,公子什麼都沒說,虞文竣還能上趕著表明自己不想將女兒嫁給他嗎?萬一是虞文竣自作多情,慕容簷本人並沒有這個意思,那該如何收場?虞文竣心焦不已,不能從慕容簷這方面下手,看來只能暗地裡提點嘉嘉了。

虞文竣正想著尋什麼藉口讓慕容簷暫離片刻,他好和嘉嘉達成共識。虞文竣說:“今日雪景極好,適合踏雪,不如景桓可有興致去外面走走?”

虞文竣這個話題轉的突兀,慕容簷很快就猜到他想支使自己離開。慕容簷指尖悠然地在桌上叩了三下,心想,時間應當差不多了。

果然,慕容簷才想到這件事沒多久,廊廡拐角就急匆匆走來一個奴僕。奴僕附在虞文竣耳邊,飛快地說了些什麼,虞文竣的臉色越來越嚴肅,最後已經一絲笑都不見,振袖站起來說道:“主院突然有要事,我先行一步,失陪。”

慕容簷淡淡點頭,抬手示意虞文竣先走。虞文竣都來不及交代虞清嘉,只是匆匆對她點了點頭就出去了。虞文竣走的急,所以也就沒有意識到,他想找話題支開慕容簷,結果還沒等他想到合適的由頭,自己就先被支走了。

虞文竣離開的匆忙,虞清嘉擔憂地望著父親的背影,忍不住皺眉思考發生了什麼,竟然能讓父親失態至此。慕容簷眼前終於清淨了,他慢條斯理喝了口茶,心道虞清嘉可真捨得給他加料。他看虞清嘉還望著虞文竣離開的方向,悠悠地說:“別看了,一時半會兒他不會回來的。”

虞清嘉奇怪地回頭:“你怎麼知道?”

慕容簷沒有回答,而是渾不在意地說:“信就是了,我又不會騙你。”

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還不簡單,因為虞文竣被支走是因為虞老君中毒。慕容簷不僅清楚,甚至還是他指使的。

"不會騙人?"虞清嘉忍不住笑了,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快算了吧,你若是從不偏人,那為什麼瞞我那麼久?還有前兩天,虞清雅被坑的怎麼慘,不也是因為相信了你麼。”

“那是因為她自己蠢。”慕容簷口吻淡淡,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問題,“她非要找我合作,而我看到更有利的事情變卦的時候,她並沒有察覺出來,這還不是該怨她自己。”

虞清嘉失笑,道:“天底下哪有你這種強盜邏輯,你自己中途反水,不反省自己有失厚道,竟然還理直氣壯地怨受害者沒及時察覺。”

慕容簷完全不覺得自己的邏輯有什麼問題,他手指摩挲著茶碗,突然問:“你這幾日在躲著我?”

虞清嘉深色一滯,問:“你為什麼這麼說?”

“太明顯了。”慕容簷語氣清淡,他方才眼睛一直看著外面,現在突然轉過眼來,瞳孔幽黑,眼裡不知道是笑意還是殺意,“為什麼?”

虞清嘉也被他這股質問的語氣惹惱了,她瑩白的臉漸漸肅起,一絲笑也沒,硬邦邦地問:“不然呢?我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知道你是男子,當然要避嫌。你莫非覺得,我就是這樣輕佻的人?”

慕容簷眉梢一動,明白了癥結:“你在介意那天晚上的事情?”

虞清嘉本來就惱,聽到他用這種平平淡淡的語氣提起,越發又氣又羞:“我不介意!”

慕容簷雖然說的是問句,可是話語裡卻沒有多少疑問的意思,現在看到虞清嘉的表現,他愈發確定。慕容簷若有所思:“原來是這件事。你就因為此事,躲了我這麼久?”

虞清嘉狠狠剜了慕容簷一眼,咬牙切齒道:“都說了不是,你少自作多情。”

慕容簷看著虞清嘉,眼神微動,忍不住笑:“好,你說不是,那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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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嘉坐在榻上,臉頰不知不覺變紅了。茶碗裡嫋嫋的熱氣沾溼了她的睫毛,虞清嘉自言自語,輕不可聞地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虞清嘉聲音很低,可是顯然瞞不過慕容簷的耳朵。慕容簷目光沉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突然逼近:“你以為我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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