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粉絲來信》1

——五年前的回憶戛然而止。

談一鳴坐在觀眾席裡, 仰起頭望著舞臺上的燈光。

舞臺上,男孩踩著炫目的舞步, 放聲歌唱。他的聲音如五年前一樣穿透力十足, 讓人過耳難忘。

不可思議。

彷彿昨天他們還在網路上熱絡談笑, 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相遇時居然隔著將近兩千個日夜了。

……

伴隨著活力四射的安可曲, 這部完全由學生排演的《長靴皇后》終於落下了帷幕。

舞臺兩側的噴射器噴出金光閃閃的綵帶, 向猜裹在一件緊身的紅色亮片裙裡, 誇張的假睫毛搖搖欲墜。

他的視線隱晦地飄向觀眾席的左後方, 毫不費力地便找到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向猜曾無數次幻想過那個男人的樣貌。

他應是身材高大的,眉目舒朗的,笑起來連眉梢都帶著暖意。可是當他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時, 向猜卻發現,曾經在他腦海裡出現過的所有形容詞, 都不足以形容男人的模樣。

觀眾席裡, 談一鳴第一個起身鼓掌。他本就英俊挺拔, 在不足一百人的觀眾席裡十分顯眼,他一起身, 連帶著身旁觀眾也一個跟一個的站了起來。

到最後, 整個小小的劇場裡掌聲雷動, 他們大聲喝彩,真誠地向臺上那群年輕學生送上讚揚。

他們的表演雖然稚嫩,但蘊含的熱情並未打折。

待到大幕最終落下,早已累到虛脫的向猜雙腿一軟, 差點摔倒在地。

站在他旁邊的女主角趕忙扶住他,和左右兩位天使一起,把他攙下了舞臺。

不等坐進化妝間,等候在後臺走廊上的後勤同學已經一窩蜂地衝了上來。

這個喂水,那個遞巧克力,還有人專門負責給他拆假髮。

髮網已經完全被汗水打溼了,細軟的黑髮緊緊貼在頭皮上,打著縷,汗水衝下來,和臉上的化妝品混合在一起,顯得格外狼狽。

有人蹲下身,替他脫下那雙擠腳的高跟長靴。因為雙腳腫脹,脫鞋子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當男孩的雙腳終於從靴筒裡解放出來時,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嚇得一個女同學大叫:“向猜,你不會要截肢了吧!!!”

“……”向猜幽幽看了這個烏鴉嘴一眼。

之後清創、塗藥又浪費了不少時間,擠破的血泡全部用雲南白藥噴過了,每噴一下,向猜就肩膀一縮,眉心擰在一起,卻沒有叫一聲疼。

畢竟,為了重新站上舞臺,重新翩翩起舞,他所經歷的痛苦可比現在要多得多。

雙腳踩進人字拖裡,向猜舒服地喟嘆一聲,拿起旁邊的卸妝水草草抹臉。

因為舞臺燈光很強,故而舞臺妝要比日常妝誇張無數倍。而向猜飾演的又是一位性感妖嬈的變裝皇后,他光是假睫毛就貼了三對,眼皮上的亮片塗了整整半瓶。卸妝時,他手法粗暴,看得旁邊的女同學心焦如焚。

“班長!你那是臉,不是牆皮!!”有人痛心疾首,“算了算了,你把手放下,我給你卸妝!”

“不用了。”他隨便又搓了兩下,“我趕時間。”

在除掉那豔紅色的唇彩和誇張的眼影後,男孩素素淡淡地站在鏡前,他皮膚極白,略長的頭髮軟軟地搭在額際。他洗臉的手一頓,下意識抬手碰了碰鏡中的自己,他忽然想不起來五年之前,他究竟是什麼模樣了。

算了。

十七歲的向猜早已離開了。

他草草換回自己的衣服,抓起錢包和手機,奔出了後臺:“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你去哪兒啊?”一位還在擠胸自拍的天使問,“慶功宴你不參加了?”

“不了!”向猜沒有回頭,擺擺手,“你們今晚也別玩太晚,燒烤的錢就記我賬上!”

“向哥敞亮!”

“班長威武!”

“哎,我啥時候能像猜哥這樣大氣啊。”

“你啥時候能讓唐導點你做a角,你就能這麼diao了!”

向猜沒有去聽身後同學的戲言,他拐過最後一個拐角,順著側門遛出了山河劇場。

這個側門是專門留給演員進出的,有些粉絲們也會拿著禮物等候在這裡,期盼心愛的演員出現。

而現在,在昏黃的燈光下,只有一個身影靜靜站在那兒,他雙手插在兜裡,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向猜邁出的腳步頓住了。

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落跑慾望,他可以轉身回去,回到劇院裡,和他的同學們一起慶祝首演成功,在學校門口的燒烤攤上大吃大喝。而不是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麼面對的人。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逃跑了。

談一鳴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抬頭看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撞,彷彿黑夜裡亮起了一盞燈火。

“猜猜。”男人輕聲喊他的名字,嘴角帶著一絲說不清含義的笑容,“我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向猜有些尷尬,低著頭磨蹭到男人面前。他沒話找話,“我怎麼會不出來?又不能住在劇院。”

“我以為你故意支開我,自己從大門溜了。”談一鳴聳聳肩。

“……”向猜頭更抬不起來了。

好吧,他承認。他剛剛,確實,有那麼一點點,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點點,想要從前門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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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他還是如約出現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山河劇場周圍的咖啡廳已經歇業,唯有24小時的肯德基依舊燈火通明。

沒辦法,兩人只能很沒有情調的走向了肯德基。

談一鳴前幾天趕進度,一直在錄音棚裡呆著,每天除了快餐就是快餐,他現在光是看一眼招牌上的白胡子老爺爺都覺得反胃。

於是,他只要了一杯咖啡,然後便掏出錢包讓到一旁,等著向猜點餐後一起結賬。

向猜直接和服務員說:“來個全家桶。”

談一鳴趕忙打斷他:“你不用點我的,我喝咖啡就好了。”

向猜:“……這是我給我自己點的。”

他在舞臺上又跳又蹦了兩個半小時,早就餓到飢腸轆轆、前胸貼後背了,現在能夠撫慰他的只有超大號的炸雞和漢堡了。

談一鳴:“……”

向猜有些尷尬地調出微信錢包準備結賬,談一鳴攔下他搶著買單。

很快,香噴噴的炸雞擺在了桌上,談一鳴手裡捧著咖啡,看著男孩以風捲殘雲的速度幹掉了一對辣翅和一個漢堡,然後舔舔手指,向著下一個甜品發起進攻。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每週都要上秤記錄體重,吃飯少油少鹽少葷腥,小心翼翼不讓體重超過學校要求的範圍。那時候的他,纖細輕盈,白襯衫掛在身上,風輕飄飄一吹,他就像是要飄走了一樣。

可是自從他20歲那年第一次出演音樂劇,剛演了五場就暈倒在後臺之後,導演勒令他不準再控制食量,餓了就吃,一定要保證體力。

從那之後,向猜的食量以驚人的速度增長。畢竟演音樂劇實在是太辛苦了,又唱又跳又演,時而大哭時而大笑,如果吃得少體力跟不上,分分鐘要被送進醫院。

於是在每場表演結束後,向猜都要一口氣吃掉兩個成年男人的食物。——至於長胖?不存在的!他現在可不是瘦巴巴的小天鵝了,他現在是肌肉勻稱的戰鬥鵝!

在他埋頭苦吃時,坐在他對面的談一鳴一直在打量著他。

臉上的濃妝卸去,男孩清秀的模樣展現在男人面前。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向猜的外表,那談一鳴會選擇兩個字——“乾淨”。

向猜實在是太乾淨了。

就像是一支青翠的竹,亦或是一汪清透的泉,他每個髮絲都透著一股清爽乾淨的味道。

他身上穿著一件華城舞蹈學院的文化衫,大大的“舞”字線條經過扭曲變化,勾勒出一個舞蹈者的身形。

他腳下踩著一雙人字拖,談一鳴眼神落在了腳面上,注意到了那雙腳上長長短短的猙獰傷疤。

那些傷疤太可怕、也太顯眼了,談一鳴瞳孔緊縮,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事故才會留下這麼可怖的痕跡。

猜猜……不是個芭蕾舞演員嗎?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音樂劇的舞臺上,和這些傷疤一定有關吧?

談一鳴想問,卻不知以什麼樣的立場問。

——朋友?

不,他們的關係遠比朋友複雜的多。

就在這時,向猜的腳動了動,原本大咧咧晾在燈光下的腳,忽然收了回去,兩隻腳腳腕交疊,藏在了椅子下。

談一鳴下意識地把視線從男孩腳上收了回來,抬起眼時,卻發現向猜早已吃完了桌上的東西,正在望著他。

“你……”向猜開口,清朗的男音很是動聽,“……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是嗎?”談一鳴笑了,“你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

不大一樣、大不一樣,兩個字顛倒一下順序,含義相差頗遠。

向猜好奇,沒忍住問:“你想象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談一鳴回答:“我的想象基於你給我的資訊——五年前,你是一個大學畢業在即的芭蕾舞系學生。我萬萬沒想到,你這個大學居然一連讀了這麼多年。”

向猜尷尬得要原地爆炸了。

一時說謊一時爽,真相戳穿火葬場。

向猜並不知道,他留下的那些錯誤信息,誤導了談一鳴整整五年。

那晚的歌會結束後,向猜沒有告別便轉身離開。那時的他毅然決然,不僅刪除了談一鳴的聯繫方式,甚至連那個q號都再沒登陸過。

談一鳴試著找過他——國內開設芭蕾舞專業的大學只有那麼幾個,他一個一個打聽過了,可是應屆生裡根本沒有名字帶有“猜”字的。

後來,談一鳴又託人在國內有名的幾家芭蕾舞團的打聽,有沒有這樣一位男舞者,可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談一鳴無數次懷疑,那只落在他面前的小天鵝,是不是他在孤寂留學生活中構建出來的一個美夢,現在夢醒了,天鵝就飛走了?

……直到今日偶遇,他才發現,原來夢是真的,天鵝也是真的,只是這只天鵝說了謊,欺騙了他。

“那個……對不起。”向猜囁嚅道,“因為我那時候年齡小,就想裝得成熟一些。”

“那你今年22歲?”

“不是,23了。我高中休學了一年。”

“休學?”

“嗯。”小天鵝又把鵝蹼伸了出來,動了動,“我以前確實是學芭蕾舞的。但是出了場很嚴重的車禍,休學一年後就轉到歌舞專業了。那時候我心情特別低落,後來無意中聽到了雲大你的聲音,我就……”

他就……

後面的話,向猜沒有說出口,談一鳴也沒有追問。

過了一會兒,談一鳴重新啟了一個話題,伸出手,說:“你就別叫我‘雲大’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談一鳴,現在是一個商業配音工作室的負責人。”

向猜望著伸到面前的手,隔了足有幾秒,才慌張地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指尖輕輕相碰,假模假樣地上下晃動了幾秒,又趕忙收了回來。

男人的手掌寬厚,滾燙。向猜覺得自己已經被他燙到了。

“我叫向猜。”他說,“我是一個音樂劇演員。”

之後,兩人又聊了很久很久。

他們聊彼此的生活,聊彼此的工作。

談一鳴告訴他,五年前他畢業後,並沒有立即回國。他先在美國某家金融公司找了個交易員助理的工作,償還了學生貸款,然後拿著攢下的錢回到國內,開了自己的商業配音工作室。因為這件事,他和父母發生了劇烈的衝突,十幾個親戚齊上陣,比他還操心他的年薪幾何。因為和父母之間的矛盾太難調和,他現在除了春節會回家以外,幾乎不再和親戚們往來了。

和他相比,向猜這幾年過得順利很多。他大學如願考上了第一志願,因為他唱跳演俱佳,20歲那年就登上舞臺,出演了一部翻拍自韓國的音樂劇。那部音樂劇口碑很好,前前後後演了近百場,不過因為他學業重,所以只參演了首輪。

談一鳴說,他回到國內後,不到三個月,他曾經的馬甲就被扒了。有粉絲歡欣鼓舞他的迴歸,自然也有黑子們奚落他的“假道別”。他現在的主要工作是接一些電影、電視劇的配音,也做商配經紀,給手底下的其他cv牽線搭橋。

向猜說,現在班裡的同學沒有一個是他高中的熟面孔。音樂劇太窮也太累了,他高中同學大部分都考去其他系了,還有一個男生出道當愛豆,現在已經是當紅流量了。

“當紅流量?”談一鳴好奇問,“誰?若是演過電視劇的話,說不定我還給他配過音。”

“陳子然。”向猜眨眨眼,“高中的時候就坐我後面,後來沒考大學,直接走選秀節目,高位出道了。”

“……”談一鳴的表情一言難盡。

向猜:“不會吧?你真的給他配過?”

“不是我,我聲線和他不貼。但是我手底下的人給他配過。”提起這件事,談一鳴就頭疼,“就這個月上映的那部古裝劇,他全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配都沒法配,但是經紀人的要求還特別多。”

向猜身體微微靠前,小聲透露:“他經紀人給他同一時間簽了三個大活兒,一個綜藝兩個劇,他哪有時間背臺詞呀。”

倆人相視一笑。

這一晚,他們聊了很多很多。

聊完工作便聊生活,聊完生活便聊八卦。

他們都算是半個娛樂圈人,但工作範圍又不重合,很多八卦都可以暢快分享。

他們幾乎聊盡了所有的大事小情——可是卻沒有聊到,五年前的那場不告而別。

他們都刻意避過了這個話題。

彷彿只要忽視它,他們就可以忘掉那首玫瑰之歌,忘掉曾經的遺憾,忘掉眼淚,忘掉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

氣氛越來越好。

他們真的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再見面後,依舊關係融洽。

“時間不早了。”向猜看眼手機,“乖天鵝要回巢睡覺了。”

談一鳴被他逗笑了。

兩人同時起身,談一鳴很紳士地問:“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向猜搖搖頭,抬手指向玻璃門外,“我男朋友就在外面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下部開始啦。

五年過去了,五年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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