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開水從復古的噴浴裝置中傾瀉出來，讓雪白的肌膚泛起了淡淡的粉紅色。歡好遺留的印記則完全消退。雲微伸出手來，小小的水花在手心中濺起。
——理論上這是超過一百度的開水，以唐末的記憶來看屬於不可直接碰觸的範圍。但現在的情況是……哪怕她收斂了內息，也只是對這樣的水感覺到一絲絲的熱意而已。
因為她喜歡洗熱水澡而不是使用光波清潔器，或者微型清潔機器人。所以才買下這棟公寓的時候，作為情人的東方慕特地加上了這復古的噴浴裝置。
哪怕是情人，他也不會知道，她並非是多麼喜歡熱水澡這樣效率低下的清潔方式，僅僅是某種懷念而已。
歷經數千年也不會變化大體模樣的床，還有這樣的熱水……
這少數的東西，才能讓雲微感覺到那段記憶的真實。
但現在……
隨著冰鳳基因對身體的改造，熱水已經逐漸不能讓她感受到熱意了。繼續下去的話……她搞不好得換成液金流來感受這種滾燙的感覺？
液金流啊……
哪怕是過了二十年，這個時代有的時候，給雲微的感覺，也如夢一般。
雲微甩甩頭——生活就是生活，和夢幻沒有任何關係。
建立在廢墟上的新文明，“啟用高等基因”帶來的個人武力值成為了衡量個人價值的重要標準。如今的世界，一個人攜有的高等基因的種類和層級也就取代了“血統”、“財富”之類的詞彙成為了階級劃分的標誌。
從她出生起，她就已經和記憶中的人類不同。隨著修為的增加……早就往唐末記憶中“非人類”的標準大踏步過去了。
雪白細膩的肌膚下是強大到可怖的力量，手上沾染的鮮血——哪怕只是變異生物的鮮血，更不是連殺雞都要閉眼睛的唐末能夠想象。
甚至，按照那個時候的思維，根本就不可能覺得，光著身子吹吹風（光波清潔器）會比一次熱騰騰的熱水澡要清潔得更乾淨吧？
她總不可能回到過去。
關掉噴浴裝置，銀色的頭髮如波浪一般抖動了幾下，發上身上的水珠頓時就全部化成了冰塊，然後迅速剝落，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裹好浴袍，她離開了浴室。
東方慕應該在調酒，既然兩人暫時都無心睡眠，她也不介意去喝上一杯。本來時間也還不算太晚。
結果，東方慕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雲微釘在了原地。
東方慕確實調酒。他穿著一身復古的長袍，但那寬大的袖子完全不影響他的動作。他晃著酒杯，動作優雅利落。而且就和雲微最開始睜眼看到的那個男人一樣，五爪金龍的高等基因帶來的金色長卷發與那雙海藍色的眼眸和他看似俊秀的東亞人面孔一點兒也不會不協調。
雲微走出浴室以後，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看似漫不禁心的說道，“聽說過‘媚女’吧，雲微？”
雲微一開始有些不解的重複了一句，“媚女？”
但隨即，她原本難得可以稱作是溫暖的眼神便冰冷下來，站在原地，只是看著他。
“你碰上了？”她的聲音，也驟然冰冷起來。
作為只有在兩個人都休息的時候才會湊到一塊兒的情侶——這個公寓就是東方慕為此買的。兩人的感情絕對不算糟。否則這關係也不會維持四年。
但雲微早知道，這關係維持不久。
基因會影響人的性格，何況是被稱作“高等基因”的東西？她是鳳族，以鳳族為首的羽族多半忠誠。而東方家號稱龍族，以龍族為首的鱗族卻多半是多情的。
華夏聯邦甚至為這個現象制定了兩套婚姻法。
羽族是一夫一妻制，鱗族卻是亂婚制——只要你能搞定，那不管是一夫多妻還是一妻多夫隨你便！
所以雲微早知道，東方慕遲早有一天會因為龍族基因的影響去找別的女人的。
可不管是鳳族的基因還是她原本的性格，都會在自己對伴侶忠誠的同時要求伴侶對自己的忠誠。那個時候就是分手的時候了。
東方慕避而不答，只是說，“媚女。學名應該是‘雌性特殊進化體’。不過都習慣這麼說了吧。”
這種公式化的語氣，又讓雲微覺得她猜錯了。
東方慕這傢伙是個學術派，喜歡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也會和她分享這種樂趣——雖然這種事情不多。但偶爾他甚至會在床上說這些。
她很平常的眨了一下眼，行動恢復流暢的走到了吧檯前面坐下。東方慕將一杯顏色瑰麗的酒推到了她的面前，動作也是自然無比。
“我想你知道這個？”
“知道一點。”雲微接過高腳杯，點頭。
——這或者是轉世唯一真正的福利。精緻而奢華的生活。雲微如今已經習慣這一切。哪怕她還只是旁系都好，生活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雌性特殊進化體。這是在後科技時代確認的存在。當然，也許神話時代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會那麼理解。特性是促進基因的正向變異與增加穩定性，簡單來說，就是促使進化。透過採集不同基因來實現這一點，進食是最差的手段，而與異性歡好是最常見、最方便、最好的手段。其進化本能反應在自身、與之交合的雄性以及其後代上，又在後代的身上反應的最明顯。”
東方慕還是用一種饒有興味的學術性的言辭進行了簡單的解釋。
雲微再次點頭。
這種存在很悲哀的。
一般來講，任何種群都只有在生存遭到極大威脅的時候，才會在巨大的死亡率中產生突變。但媚女卻代表著另一套進化程式。
她們本來應該擁有崇高的地位，但因為人性，卻往往只是被當做洩/欲的工具——媚女的身體對異性有旁人難以想象的吸引力，或者是爐鼎——被異性用來促進自身的進化。
被確認的媚女往往命運極為悲慘，幾乎無一例外。那些悲慘的血淚史若是被寫成故事，足以讓只有少少一點感性的人為之傷心落淚。
這時候雲微還沒意識到這和自己有任何關係。她已經相當放鬆了——那些事情雖然悲慘，但在既沒有親眼見到，也和自身無關的時候，雲微還不至於提到名字就為此傷春悲秋。
她準備聽東方慕就這個學術問題發表點什麼意見。但她的情人沒這麼做，在對那個名字給出了學術性的解釋以後，他忽然微微探身，撈起了雲微一縷銀色的直長髮和自己那金色的長卷發纏了纏，放在一塊，“對比強烈，但是看起來不錯，是不是？”
雲微懶懶的瞅了他一眼。
這動作於他們來說特別親密，但她的不安感卻反而湧了出來。
東方慕很現實，甭指望他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在她十六歲生日之後，他提出把那種關係持續下去的時候，說的話也是——
我們配合得不錯、相處得也不錯。而且已經嘗了這個滋味，總是難免動情。與其找別人，不如就這麼繼續？
因為鳳族的基因對感情要求不低，東方慕才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到了她身邊。鱗族和羽族有生殖隔離的情況，龍族和鳳族更是不可能能誕下後代。可是，一個啟用了龍族基因和一個鳳族基因的人如果能夠彼此付出第一次，那麼對一生的修煉都有益。
本來世家子弟在成長到一定歲數的時候，家族就會安排讓他們嘗試男歡女愛，免得日後走出社會被人騙，傻傻的付出一片真心。再加上這一條……
秦家和東方家的某條鐵則也就確立了。不管兩家因為情感糾紛導致的關係有多麼的微妙。事實上兩千多年來，在華夏聯邦金字塔巔峰的神獸家族中，這兩家正是因為這種優勢而強過了另外幾個家族。
雲微可以透過努力修煉啟用鳳族基因成為嫡系的辦法來避免旁系的命運，但是這第一個情人可沒法拒絕。當時按照雲微的想法就是——將之當做一場短暫的、肯定要離婚的婚姻。因為他們相處得來。
再說了，年少的時候，就算是龍族也需要剋制歡愛的次數，避免對修煉造成影響——還是打基礎的年齡嘛！
於是，她接受了東方慕那簡直可以說是現實到極點，和求婚沒一點關係的話。將這場情人的關係維繫了下來。可在這幾年間，類似的親密動作，東方慕可從來沒在床以外的地方做過。
所以……
“有話直說。”
雲微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不過，她對東方慕的這種性格還是挺欣賞的。至少有什麼話都會說出來。只是有時候，難免現實到殘酷。
“唔。”東方慕的手頓了頓，直話直說了，“媚女，我確實是碰到了一個的。我想，你就是。”
晴天霹靂！
雲微在一瞬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下一刻，她卻直接失態的蹦了起來，“荒謬！”
東方慕只是聳了聳肩，坦誠的說，“我花了四年才確認這個。你看，你不相信，無非是因為‘媚女’這種體質的誘惑力而已。形體、姿態，天然生成，按照一般的說法，就是哪怕相貌不夠出眾，也會讓人覺得是天生尤物。因為這個，我也懷疑了很久——我一度覺得我大概是愛上你了。所以才會有超出尋常的眷戀。”
這個人，確實是現實得殘酷。他語氣平常，說起這些事情來，倒像是在說一個探索遊戲。哪怕其中涉及到他自己的感情。
“哪怕是啟用了龍族基因，有的時候也會出現這麼一兩個異類，並不受到這種高等基因的影響，專心專情。後來我發現不是。只是因為你特殊。也許是因為你啟用冰鳳基因太早，冰鳳基因的影響遮掩了媚女本身的某些特質。也許是因為你太過沉迷於修煉，強行扭轉了某些東西……你應該是一個雌性特殊進化體沒錯。光看可能看不出來，但只要一碰到你的身子就能感覺到。說老實話，這兩年我在你出任務的時候，找過好幾個其他女人來對比。只是很秘密而已，只有幾個人知道。秦雲鳳警告過我，不過他是覺得你對我也沒幾分感情吧，沒有特意警告你。”
饒是做了十幾年的面癱女、冰山女，聽見東方慕這麼一坦白，雲微也忍不住臉色數變。
——媚女是體質，初生的靈魂難免受到體質的影響。但一個成熟的靈魂卻反過來影響到了體質。
東方慕這番話要她來理解的話，大抵可以這樣翻譯。
或者她可以自我安慰，自戀的當做這是東方慕因為害怕愛情而腦補出了這些東西，但以她對東方慕的瞭解，卻清楚的知道，這絕不可能！
哪怕他真的愛上她，這也不足以改變他。
至於東方慕這幾年找女人……好吧，這已經是細枝末節了。
雲微忍不住捂額。她到底又直接坐了回去，“然後？說到底，你是怕了所謂雌性特殊進化體的誘惑力吧？”
東方慕嘆息，“你難得說那麼長的話。不過，這是實情。之前我才最後確認了一次。我很喜歡你，雲微。所以我也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但同時，我們的關係，確實是到了不能持續下去的時候了。呵，即使我想持續下去，你知道了這個，也不會樂意了吧？”
哪怕他不瞭解她，以鳳族素有的忠貞，他也完全可以把這個秘密在藏在心底好幾年，享受雌性特殊進化體帶來的好處。此時說出來，除了是要斷絕之外，雲微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雲微直勾勾的看著坐在對面的東方慕。
她的眼眸，逐漸從深黑變成了燦金。
和她這個無根系的秦家嫡小姐不一樣，東方慕是嫡系所出的嫡系，真正的天之驕子。全方面的天才。本來擺在他腳下的路，就已經是無盡的坦途。
但他並不滿足。
那張擁有東方古典俊美感覺的臉，哪怕平時時常保持著溫和陽光的態度，但在那底下，隱藏著的卻是非同尋常的剛硬。
雲微知道他很有野心，很大很大的野心。
這個野心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那麼堅定？雲微都不知道。但她知道……
那條路上，容不下兒女私情。
最終，她站起身來，眼眸重新轉為深黑。撈起了穿來的衣服回到浴室，轉眼間已經以軍人的速度重新著裝完畢。
東方慕眼眸一暗，卻再沒有多說，只是朝她舉杯，“一路小心。”
暗衛杜嵐就住在東方慕的公寓外面——說是公寓，如果就唐末的知識來判斷，絕對會說是別墅——而雲微本身也修煉高等法訣達到了聯邦標準的三層第九級，距離第十級只有一步之差。
加上專車，走走夜路不會有什麼問題，東方慕這句話，自然是針對他剛剛說出口的特殊體質去的。
雲微的腳步頓了頓。
她面上不表現，但她對東方慕的感情，其實比絕大部分人——包括東方慕在內——以為的要深。畢竟唐末是一個很傳統的女性，而那份傳統根深蒂固，並非是秦家數年的教育能夠改變的，何況在高等基因啟用後，她就受到了鳳族基因攜帶的“忠貞”的影響。
在不可避免要接受東方慕的時候，其實東方慕於她而言，雖然明知道日後要分手，也不是“情人”，而是“丈夫”。
終有一天要離婚的丈夫。
她是以這個標準來付出感情的啊。
但不管這感情多深，此刻在感情上受到的打擊多大，都不妨礙她理解到那個“雌性特殊進化體”的殺傷力！
想想看，促進進化啊！
對前科技時代的“完美體”那麼汲汲以求，不就是因為那失傳的基因可能讓人更進一步麼？
雌性特殊進化體，可比那個直接多了！
而且同樣在後科技時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都有人認為是人類那一次的群體進化不正常，使得這種體質消失了……以前至少在一兩代人裡面是能出一個的。
現在如果被發現……
雲微想到這些，覺得心裡面拔涼拔涼的。但她連受兩個打擊，兼且本身也不擅長局勢分析，所以倒還沒有特別清晰的認知。
只是東方慕的這聲祝福，實在是讓雲微百感交集。
得感謝她十幾年來的冰山氣質養成。儘管這讓東方慕看低了她的感情深度這一點難說是幸運還是不幸，但假設她真是那個倒黴體質，那至今都還沒被發現，這種氣質還是很有功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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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微沉著的著裝，沉著的對東方慕的那一句“一路小心”點了點頭，然後又沉著的在外面的司機房裡面把杜嵐給叫醒了。
或者還順帶叫醒了東方慕的暗衛。
然後坐著專車回去的時候，對著杜嵐從後視鏡中投來的擔憂眼神，雲微還很沉著的回了一句。
“只是結束了。”
好吧，秦家子弟和東方家子弟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一點都不奇怪。所以杜嵐沒再說話。但如果要說這世界上誰對雲微的感情最瞭解，也只能是杜嵐。
唯有他知道，雲微對東方慕的感情其實超過了一般的情人。
但這個時候他也同樣知道……
他安慰，不合適！沒資格！
而雲微直到沉著的走進了自己在秦家本家那個豪華卻也冰冷的大房間裡面，才直接躺到了床上，閉上了眼睛，覺得涼意一點點的從心底滲了上來。
姑且不說東方慕這個人吧……反正會有結束的一天，這是一直都知道的。就算有傷痛，雲微相信，這種創傷就和她以前戰鬥時受的那些傷痕一樣，會隨著時間有痊癒的一天。
至少東方慕提出分手，不是因為濫俗的第三者、變心之類的理由。這個人只是害怕自己不可自拔，所以才要及時脫身。
那是個做大事的男人。
或者她倒是應該驕傲一下自己的魅力出眾？哪怕那只是身體的魅力……
問題最大的，果然還是那個特殊體質。
——促進基因的正向變異與增加穩定性，簡單來說，就是促使進化……與異性歡好是最常見的手段。其進化本能反應在自身、與之交合的雄性以及其後代上，在後代的身上反應的最明顯。
但雲微不想做修煉道具和生產機器！
否則她為什麼努力修煉至今？
姓氏為秦，出身於旁系。她出生起就已經因為這個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但在生存之上，肯定還有別的一些什麼東西。
比如說自尊，這種東西它一文不值，但也重逾千斤！
比如說，在那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她的家教也自小就有一句是寧死不為娼；比如說，在她身患絕症，最最害怕死亡的時候，也會更害怕家庭被拖垮……
人活著，應該是有一些原則和底線的，只要活著就好的話，和動物有什麼區別？
對秦家旁系和分支的孩子的要求，秦家的其他人不介意。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讓他們不介意——那是他們享受秦家這個大家族各種便利，理所當然該付出的代價。
但唐末介意，所以秦雲微介意。
如今這媚女的體質就更別說了。
如果這個體質暴露的話會怎麼樣？雲微想想都不寒而慄。她確認，如果落到那個地步，她寧可去死。
那個時候……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沒有人能幫她。
她秦雲微最大的靠山，不過就是鳳族秦家這個家族。並不能具體到某個人身上。暴露的話，只怕最先對她動手的就是秦家！
她不介意一生為秦家征戰，哪怕血染沙場。但絕對拒絕這樣的結果。
該怎麼樣回報秦家的培養，她心底自有一桿秤。
當然，這個體質也很難暴露。目前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東方慕。甚至雲微都有些懷疑東方慕弄錯了。他應該沒騙人，但並非沒有可能弄錯。
可雲微怎麼去確認？找一堆男人來上床，問問感想，然後確認？
那是白痴。
但也不能把命運完全交付在東方慕手上。
因為這個而從此再也不考慮感情問題，那也是笨蛋。
雲微鬱悶的翻了個身，然後坐了起來，眼神沒有焦距的看著前方——該怎麼辦？怎麼走接下來的路？
杜嵐之前一直在她的床邊看著。這是他的權力。雲微獨處的時候，他可以出現，不需要隱藏在陰影裡。哪怕是他在執行暗衛職責的時候。但這一次……
他盯著雲微看了半晌，到底還是退到了角落裡，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