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感覺心上少了些什麼。
一隻黑色羽蝶落在他肩上，他仍舊在發呆。
比起說心上少了什麼，他反倒認為記憶裡少了什麼。
夢裡又見到那個爽朗笑容的青年教師，剛剛離世的東古他卻沒有夢見。
七雨植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虛無。
苦笑著合上筆記本。
此時他還是貼在城牆的外圍，髮梢隨風飄動，直到風中傳來了陌生的氣息，他輕輕地攀到牆頭上。
冒著綠光的鬼差越來越密集，巡視的速度沒有變快，但是如果雙方交戰的話一旦耗費過長的時間，管家級的鬼差就會很快找來。
少年眯起了眼睛，眼神裡多了一絲細微的殺氣，由於是發自本能，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
“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動、這種感覺不對勁……”
像是在一片鵝黃色的拼圖裡換了一塊淺金色的拼圖，一時看不出來，但留給人的詭異一直都在。
帶細鏈的鬼差感覺到活人的氣息，往城牆上看了看，讓七雨植反射性地往下掉了一段距離，落入一片迷霧中。
他的意識繃緊如弦。
一般情況下巡邏鬼是不會對城上有反應的，增加了一名管家級……就可以攻擊城上了？
伊索之城有一定的區域是不被管理的區域，在那些地方是絕對安全的地方——這一點要是變了的話，就只代表一點。
他聲音沙啞，自言自語：“說不定結界就要關閉了……”
夢中之夢，才要抓緊時間驚夢而醒；少年有驚人靈敏的感知力，因此他在牆面上一路疾奔起來，用最快的速度靠近附近的“活人”。
我需要更多的情報！
大約跑了半公裡左右的時候，七雨植翻到了城牆上，白色騎士出現之前，他要先確認有沒有對付這個結界的攻盾武存在；處刑院此時正在下方，成穩定的隊形向前進。
前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是方才的那一隊鬼差。
少年遲疑地看著他們漸漸遠去，思緒糾結成一團。
鬼差是他刻意引來的，本想往沒人的地方引去，卻沒有想到會在和亞瑟所在地相距這麼遠的地方遇上處刑院，雙方碰上也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不提醒他們，勢必處刑院會把小隊剿滅，然而混在其中的管家級鬼差一旦被殺，城主就會出現，到時候傷亡慘重的反倒是處刑院。
提醒他們……東古的臉出現在他面前，讓他驚慌地往後跳了三步。
定下心來的時候，其實眼前什麼都沒有。
七雨植不停地去看那一隊瘋狂的殺人狂，不停地去掂量，不停地想要說服誰一樣。
——“喂！阿植！快撤！！”
他一驚！
轉身像受驚的兔子，跳入迷宮之中，朝著和處刑院相反的方向埋頭狂奔。
跑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
過去的那些慘叫歷歷在目，那些倒下的人，記得的人，忘記的人，全部都消失了。
生鏽的銅像，一點點地腐壞。
他停下來的時候朝著地面幽幽地道：“我雖然手上握著鋒利的劍，雖然不願意去傷害誰、卻也沒有去保護誰。也許終有一天會後悔的吧……”
亞瑟·阿爾伯走近七雨，說：“你所後悔從前的後悔，和所後悔今後的後悔，如果是你自己無法忍受，卻無法去阻止的事情，那麼後悔又和手上的劍有什麼關係呢？”
少年搖了搖頭，臉色發白。
他瑟瑟發抖，在這片昏暗的世界中，沒有看到自己生存之地。
“怎麼會是無法阻止的呢……”
“你心裡有答案的話，後不後悔也是自己已經決定的事情了，不是嗎？”
“前輩也是這樣決定下來的嗎？”
騎士沒有立馬回答他，而是默默看著七雨，他看他時覺得他非常弱小，可是靈魂後退到最後的一步卻還是不願意放棄，這樣的七雨顯得那麼和他的外在格格不入，又那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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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
“還有一些事情是即使已經有了答案，卻無法決定是不是後悔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修長的手指指節發紫，不過是因為想起了那天回頭時，背後的一片黃沙煙塵。
那時候便是已然失去了背後的同伴，看不見從前嚮往的那片光了。
“但是當下，也許不再是那麼無力應對的處境了吧。”
“啊，是嗎，原來如此，”他虛弱地坐在地上，靈魂被什麼東西給抽空了，“那麼我此刻做的事情，究竟應該怎麼面對才好呢……”
鮮血、仇恨，都是不成樣子的鮮血和仇恨，過了今日說不定又要被忘記。
他執著於處刑院的報應、亦或是執著於對東古先生的愧疚，都會變成自己人生的不幸和痛苦。
他活下去一片空白虛無，放棄活下去又無法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走下去。
他抬起頭，用那雙沙漠般的眼睛看著那雙藍寶石一樣的眼，亞瑟以為自己陷入了一片荒蕪之中。
“這個世界把所有的規則都變得冷冰冰的，漸漸地就混亂了。
“前輩有一直走下去的理由嗎？”
亞瑟想到了那個人，於是從容地微笑。
“嗯。”
“我本以為我為了活下去而一直混到現在，活下去就是我存在的理由……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哪有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呢？那樣子、不就成了——啊啊、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複雜？！”
亞瑟覺得他不是在詢問，而是餓鬼搶食一樣，想要從自己這邊得到答案，他讓人覺得是一具空殼，他弄丟了自己的靈魂。
啊，原來一直以來心裡的不適應——是來自於這裡。
男人同樣坐在了地上，七雨植的面前，用一種舒適的姿態，雙臂交環於身前。
藍色的眼睛在發光，他看來不再是兩年前失去光的那個男人，他在這個世界裡，再一次找到了他的光芒。
這股光芒讓少年迷茫，他以為，自己本是沒有這種東西的；然而他迷茫，不過是因為他忘了他的光是什麼，卻以為自己不曾抓住罷了。
想到很遠的那個地方下，大概獨自一人的那個人，亞瑟說：“我還有一個必須要去見的人。
“所以我還不能就這麼倒下。曾經我也以為自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既然今日不再是行屍走肉地活著的話，那麼你和我一樣，一定還有需要去‘見’的事物。”
他繼續道：“說不定，只是你忘了而已。”
“忘了？”七雨植訥訥地點點頭。“我也有要去見的事物、活下去的理由……”
見他不算太消沉，騎士站起來，拍拍披風：“好了，你走了一天，我這邊說不定比你先有收穫，我的騎士團已經先離開了，所幸受牽連的人們也跟著那個孩子到他的據點，你身上拿著終端匕首不好找到我，所以我還在這等你。嗯，收拾一下，他們裡面有合適的攻盾武。”
“嗯，我知道了。”
他腦海中有一行字不斷地轉動。
我活下去的理由被忘了。
已經忘記了的那個活下去的理由，讓心臟感覺一熱，可是伸手還是無法抓住。
究竟，
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