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正月初五, 親衛巷的老爺們在家裡接到了旨意, 陳大勝從親衛所六品指揮使經歷直升兵部從五品員外郎, 老刀其餘六人皆官升一級任兵部從六品主事。

皇爺今年給大小一百三十六名官員提升了品級, 犒勞他們在過去的一年任期當中的優秀成績,期中三品以上大員便提了三位,然,以爵賞政績的大臣卻未有一位。

咱們大梁的皇帝吸取前朝教訓, 對牽扯到封邑這樣的爵位賞封,是前所未有的吝嗇的。

而夾在一眾文臣當中穩步從親衛所過渡到兵部的陳大勝等人,他們的升品也沒有引起各部官員的注意,一來是事不關己,二來受其影響不大並不衝擊任何一方的利益。

陳大勝七人身上的官位雖屬兵部,卻不佔用駕部, 庫部,職方部任何一處的實權位置, 這七人依舊在親衛二十八所御前行走, 長刀所本就是二十八所中最獨立的機構, 皇爺甚至預備今年將長刀所擴增為百人所, 自打從去年那瘋尼來了,皇爺便不許任何人越過他,私自調遣長刀所了。

皇爺要寵信幾個貼身護衛, 誰又敢多說一個字兒!

而過去能管著陳大勝等人的親衛所指揮使們,如今卻是管不到他們了。

卻也沒有關係的,真真皆大歡喜一事, 當初陳大勝他們是帶著實職落在親衛所的,而他們七人一升兵部,便給人家親衛所二十八衙門空出一個經歷,六個都事的實缺。

後,兵部尚書孫綬衣佔了兩個,陳大勝安排了兩個,剩下三個便被各處八仙們顯能夠所佔據了。

如此年後陳大忠,陳大義便從五軍都督府調任二十八衙門,歸至柳大雅麾下,任金吾衛都事,而陳大勇依舊去至五軍都督府,也不必排隊掛空直接就上了實職都事。

他分管慶豐周邊守軍屯田瑣事,然燕京周邊的土地哪裡輪的上守軍去屯,如此,他便成了家裡最大的閒人,每日都在都督府四處晃盪。

而長刀所這個地方,便悄然的特殊起來,這裡面的諸位主官區別於二十八衙門的主官,卻是有了上朝的權利。

當然,並不是體面的在殿內上朝,大概許無事的時候,若想上朝,是站在殿外的。

上朝是不可能上朝了,就等過了十五元宵各自歸位之後,長刀所便搬遷衙門,從此便只做親衛之外第二重皇帝禁衛軍了。

佘青嶺玩弄權術向來是不顯山露水的,他一直在拈線,悄然就將過去四股兵權線捻成五股,兵部,五軍都督府,親衛所,九思堂及最小的長刀所,便是他認為最平衡的大梁兵制。

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依舊依著多年來的政治嗅覺,就這麼做了。

親衛巷一朝遇喜,從棋盤院到六部巷都暗搓搓等著這邊擺酒慶賀,各家甚至都預備了七份賀禮等著上門道喜。

然而沒有,升不升官的陳大勝很麻木,他的弟兄便一起麻木,就是全家喝了個小酒,議論了一下自己升了多少俸銀,可以多拿多少祿米,等第二日起來,依舊是該如何便如何。

也沒辦法,宮內行走,多見六部高官,五六品就是隨意拖出去打板子的資歷,確實算不得什麼。

大年初八這天晌午,童金臺從隔壁胡有貴的小校場歸家,他家從前也是有地方的練功的,還有個不算小的拐角花園子,只可惜他媳婦要做花房,他懶的爭就去隔壁胡有貴家練。

童家胡家離的太近就不想走大門,起先這兩位老爺是從後院廂房的房頂互相攀爬,後來還是張婉如覺著老爺們爬牆有失體統,便命人拿青石給他砌了個上屋頂的梯兒,這下好了,有樣學樣的這幾位老爺們便家家砌梯,而今串門都是從後面的梯子走,生生就把親衛巷活成了大型棋盤院,滿屋頂子都是人。

童金臺他們皆是苦出身,也算不得聰明,卻都有個好品質,勤奮。

甭管現在日子過的如何,他們都會天不亮就悄悄起來,有空就各自找了地方,學一些新的搏鬥技,一連便是一上午。

甚至在燕京那邊,如若不值更,他們是要上兩種課程的,一經史,二兵書。

從梯兒上下來,童金臺便裹著頭洗了個熱水澡,等出來一問小廝,今兒家裡是又不開灶了,他媳婦兒一大早就回孃家了。

恩,既她回去了,那自己也去丈人爹家混一頓吧。

如此,童金臺便換了家常的衣裳,披了半新不舊的斗篷,抱著銅爐溜溜達達的出了門。

一出大門他便看到吉祥家的跟著一輛車子往這邊走,他身邊的車上也是拉了一大堆東西。

這一看便知是怎麼回事兒,他刀頭兒又要貼補弟兄們了。

自打佘先生悄悄住在家裡,大概他不在宮,皇爺便發現他格外重要,如此每天一大早,燕京那邊總要來幾輛車,什麼吃的用的,皇爺覺著好的,便都給自己弟弟貼補些。

給佘先生的便是給親衛巷一巷子的。

果不其然,等吉祥到了他家門口,便笑眯眯的讓人卸了四籃子水果下來。

童金臺好奇,便彎腰開啟籃子去看,就見不大的五斤筐內,分別裝著兩筐細葉梨兒,一筐桃兒,一筐林檎(蘋果)。

若是一年前甭說吃了,是見都沒見過,而這一年,三不五時都有的吃,還吃的都不待吃了。

從皇爺那邊能混到,跟著頭兒去先生那邊能混到,下半年那個叫平慎送來的比宮裡還要多。

有時候值更的時候,遇到後面主位娘娘過生辰什麼的也有賞賜,他們幾個的賞賜總是特殊的,不能賞一個菜,幾貫錢這樣的怠慢,最少都是賞一席上席,那席面上主位娘娘為了體面,便會搭配各色果子。

看看果子的新鮮勁兒,童金臺便對吉祥家笑了下道:“呦,這是去歲九月入窖的。”

吉祥嘿嘿一笑,走過來壓低聲音道:“三爺好眼力,可不是九月入窖的細葉梨,昨兒南邊送來一些新供,宮裡的窖便放不下了,皇爺覺著既富餘了,就分分舊的吧,這不是天不亮就送來幾百斤,奶奶讓找了筐子,給各家都分些,這個節氣這玩意兒可稀罕嘍,可一出窖也放不得幾日,三爺跟三奶奶趕緊吃著,千萬就甭放壞了。”

想起大肚子婆娘,童金臺便點點頭,他抬眼看到車上還有空筐子,就一伸手拽了一個,從地下的筐子裡各色選了幾個大的放滿一筐,蓋好蓋兒,抬臉吩咐家下給他們奶奶放好,便提溜著筐兒往巷子外走。

佘吉祥好奇便問:“三爺哪兒去?”

童金臺扭臉看他:“能哪兒去?丈人爹家混飯去啊。”

吉祥一聽便笑,還舉起大拇指對他說:“三爺這親事可美的很,家裡都不用開灶的。”

童金臺也稀罕這一點,便點點頭確定道:“那是!”

說完他便走了,腳步那叫個飄傲。

也不止他,親衛巷一堆蹭飯王,成親的還好說,那幾個沒成親的基本就是到了飯當口就去打聽,今兒誰家吃什麼啊,若喜歡就去蹭一次,有時候也不必打聽,甭管成先生家做藥膳,還是孟萬全家做香鍋,那都會早早的打招呼,而頭兒家那邊幾乎每頓都會派人過來問,今兒要不要給他們做?便是成親了也是如此,像從未分開過一般。

其中蹭飯王之最便是童金臺,他丈人爹家就隔一條禮部巷,人家更是有啥好吃的都惦記他。

又因太近,他家裡便時不時來個丈母孃溜達著,起先董氏還懂得遮掩,可是相處習慣了她才發現,自己這個女婿脾性特別單純討喜,跟你好便是跟你好,尤其是喊她,也從不喊岳母,就跟著張婉如喊娘。

她甭管來女婿家多少次,女婿都笑眯眯的,還時不時還給她送花兒戴,有時候在燕京看到什麼好東西,也都捎回來,要人跟他媳婦兒說,給爹孃送一份。

這就親不夠,愛不夠了。

童金臺提著果籃溜溜達達到了丈人家,沒到大門口呢,遠遠的門子們就看到他了。

幾個門子站起來就笑,也都知道這是親姑爺來蹭飯了。

張家是前朝舊臣,老早幾房人就在燕京老宅一起住著,這不是新朝起了,歸降舊臣日子到底不好過,更不敢顯眼,便賣了燕京的老宅,把從前的奢華都隱藏起來,悄悄的就搬到了慶豐泉後街住。

他家老太太是活著的,便不能分家,如此也是擁擠著,四房人住在一套院兒裡。

這不是張婉如撞了大運麼,找了個金女婿麼,張家有了撐腰的,其餘三房才敢在去歲末,都買了泉前街的地面,開春就預備各家建屋子了。

大房那門子遠遠看到姑爺,便蹦下臺階,小跑到童金臺面前接了筐兒,彎腰問候:“呦,姑爺來了。”

童金臺笑著問:“你家姑奶奶在那邊呢?”

得打聽清楚媳婦在哪,也好一起混吃。

這門子一笑道:“回姑爺話,姑奶奶一大早便跟大太太去唐家茶會了……”

童金臺住了腳,看看他:“不在?”

這門子點頭,卻笑著說:“老太太那邊今兒點了後廚的羊舍肚燴,那菜滋味好,最是下酒不過了。”

還全家都知道你愛吃。

老張家幾代官宦,他家的廚子總有拿手的菜餚。而童金臺最愛吃這一口,他一聽便笑,又問了句:“我爹呢?”

這門子聽多少次都覺著詫異,泉後街六條巷子,就再也找不出一個這般的女婿,人家長房兒子三個,倆嫡出一個庶出的,人家都喊父親,都沒這樣喊過爹。

門子賠笑道:“大老爺前院西廂房給少爺們上課呢。”

老張家對兒孫教養嚴格,如今家學也不敢開了,便在家裡兄弟四個輪番的教養子弟。

與門子說著閒話,童金臺便進了張家的大門,一進門他也不往後宅走,就徑直走到西廂房那邊,遠遠的便聽到一陣讀書聲。

又走沒有幾步,他便來到面闊三間的西廂房,這一探頭,便看到裡屋四五張書桌,大點的小舅子們正在安靜的用功。

而正當中這間屋,就有一群的小小舅子,正搖頭晃腦袋的背書呢,他的老丈人坐在主位,正低頭認真的看一副碑拓,還不時伸出手去比劃兩下。

年前張正辭在吏部頗受排擠,他也覺著幹不長了,便託病在家不去。

可誰能想到,臘月那會部裡老大人讓人傳了信兒,讓他出了元宵便去文書上報到去,這便是打算用他了。

如此,張正辭便想著年前給子弟們多補補課,他與三個弟弟這輩子因為前朝舊臣的鍋,前程也就是這樣,可家裡的子弟卻能考新朝科舉的。

一時間張家哀鴻遍地,甭管是嫡庶子弟皆是苦不堪言,就連大年三十張家都在開課。

童金臺是個不要臉的,他看了幾眼,便一伸手便推開窗戶,對著裡面就笑道:“爹啊!都這個時辰了,還帶著弟弟們用功呢?”

張家家教嚴格,他的兩位嫡出正牌小舅子都當爹了,卻也不敢偷懶。

這一聽姐夫來了,這兩位便抬起頭,對著他就是滿面的甜笑。

童金臺也笑,還露著一顆虎牙,又對著故作嗔怒的老丈人舉舉手裡的籃子道:“趕巧兒,弄到點好果子給弟弟們分了。”

張正辭從前對武人都是看不起的,若不是一場滅國的災禍,他絕想不到自己的嫡女會許配一個莽夫。

現在麼,他倆嫡出兒子加一個庶出的兒子合起來,都沒有這一個女婿香。

童金臺說完,便站在西廂房門口眼巴巴的看著老丈人。

張正辭無奈,只能收了碑帖,捏捏鬍鬚對一眾子弟道:“今日就且到這裡吧,你們回去也不敢懈怠,更要勤加練習,明日我早起要考的,若是哪個過不去……”

屋外傳來一陣咳嗽聲,救命的姐夫咳嗽完,就站在門口嘿嘿樂。

張正辭卸了力氣,趕蠅兒般的擺擺手道:“都走,都走!”

一群小小舅子,最小不過七八歲,卻不敢歡呼,都站起來給自己的大伯父行禮,再低頭認真的收拾起文具,這才各自夾著課業往外走,就腳下的步子雀躍些,走的頗快呢。

陳大勝認識其他三房的長子,見他們出來,便一家撿了兩個果兒給他們帶回去。這個季節這樣的果子可吃不到,更奢侈不到一個孩子分一個。

都是拿上兩個回去,讓婢僕切開各自吃個味道就不錯了,好歹這家還有個姐夫能弄到果子,若是一般人家,便是有錢去坊市買買去,大冬日也沒地方買的。

冬日裡吃到果子這件事,因交通阻礙,便是帝王也沒奈何,沒見到從前一件荔枝來的事兒,便掩了帝王開元盛世的威名麼。

奢侈的很呢。

待果子分完,童金臺的兩個正牌嫡出小舅子方款款出來與姐夫見禮。

他大的這個小舅子叫張子維,今年二十三了,中間這個叫張子成,今年二十了。

童金臺他岳父大人還有兩房妾氏,一個賀氏,一個李氏,賀氏生女晚檸,早就嫁在燕京,雖今年才二十一,卻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而李氏是董氏的陪嫁丫頭,她開懷晚,就戰亂那幾年張大人憂心國事,憂心老家的母親,二弟,還有女兒……憂來憂去李氏就有了身子,就嚇了張大人一跳,如此童金臺最小的舅子今年四歲。

張大人後來跟友人形容那種感覺,便說,若清秋悠閒的午後,老夫正在荷塘邊上酣睡,睡的正醇香,便有一隻蛙撲通跳下了池塘,把我嚇了一跳,驚了夢,醒來又在戰亂中。

如此,童金臺最小的小舅子乳名,阿蛙。

從張婉如身上便能看出張家人的脾性,都是爽朗大氣的。

張大人家世代好古,便在脾性裡多了愛玩的個性。

既上完課了,張子維便說:“姐夫,年後我請幾個朋友吃酒,家裡太擠了,想用下你家的後院。”

童金臺不在意的擺手:“跟我說這作甚?我那邊是你姐姐當家,我一值更便是十天半個月的,你想怎麼折騰便隨你。”

張子維聽了便雀躍,剛想道謝,後腦勺卻被父親使勁從下往上一剃罵到:“你姐懷著身孕,你不要帶著狐朋狗友去鬧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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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維一聽,臉上便垮了,他點點頭,夾著課業便垂頭喪氣的往前走。

童金臺看他可憐,便笑著說:“沒事兒,管四兒那個花園子大,回頭我跟他說一聲,你去他院子裡折騰,不鬧騰你姐。”

小舅子一聽大喜,又扭臉去看自己父親,他爹聽著還合適,便點點頭。

張大人本想背著手走,一低頭卻看到女婿筐子裡的林檎紅豔豔的不錯,便取了一個,作為放蕩不羈求名士風範半路上人,他也不愛講究,就隨手拿袖子抹了幾下,啃著就往後院走。

張家四房加世僕擁擠在二進院子裡,這一路上就都是人。因去歲末家裡翻身了,這一路上人便都是笑眯眯的,行禮之間還露著一兩分輕鬆。

童金臺有大半數不認識,便一路笑眯眯的跟著丈人爹,若行雲流水好不瀟灑的走,若是往常,哼!他這一路最少能被人截下問候七八回的。

待這群人進了後院,抬臉便看到阿蛙正解了褲子,對著婢僕堆起來的兩座“雪山”沖刷。

他刷完,邊上便無聲無息上來兩個丫頭打掃了地面,提好少爺的褲子,見到老爺少爺們來了,又無聲施禮,安靜離去,退的迅速,躲的你都找不到她們。

家裡的兩個叫梅的便是這樣的丫頭,能幹,利落,伶俐且有眼色。

而且這後院與前院規矩也大不同,更沒有那麼多的人。

用張婉如對童金臺的話來說便是,我家從前後院便是這樣的,做爹做叔叔的都有野心,成日子就想入閣為宰……而立規矩的卻是祖母,她一人壓制所有的媳婦兒,大家夥見了老太太就大氣都不敢喘。

家裡表面上看上去規矩十分大,可是私下裡妻妾相爭,兄弟爭搶的事兒也不少,可誰能想到呢,我們這樣的人家遇到了這次禍事,兩相對比便覺從前好沒意思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毛病竟一夜之間好了,待我從道觀還俗回了燕京,一進家門竟認不得了,竟爹也是爹,叔叔也是叔叔了……

童金臺不知道張家之前是啥樣,他就覺著現在便很不錯,看見誰也親。

就如家裡的瞎眼老太太,為了引著自己陪她吃幾次飯食,就日日讓後廚做羊舍肚燴。

童金臺順手把小半籃子果兒遞給小舅子,一彎腰抱就起了阿蛙。

阿蛙驚叫一聲,扭臉看到是姐夫便驚喜無比的嘆息:“啊!姐夫,你來接我去騎馬了麼?”

童金臺忍笑點頭:“是啊,不過要用過飯才能去呢。”

說是騎馬,就是架著他馬上坐坐,他再發出一串大戰的聲音便滿足。

又離的不遠,他就常帶小小舅子玩去。

阿蛙聽到姐夫應允,便學他爹點點頭道:“好極,妙哉……”

可這話還沒說完,他便被小跑來的李氏抱過去,對著屁股便是一下:“妙個屁,一下沒看好,你又跑到老太太院子裡淘氣了。”

老太太的飯桌子,並不是誰都能隨便坐的。

李氏怕阿蛙坐慣了失了分寸便跑出來抱他。

阿蛙想哭,卻被童金臺往手裡塞了個梨兒。

這到底是個四歲小兒,得了果兒,孩子也不哭了,就含淚抱著,嘴裡哀求:“姐夫用了飯,可記的接我來。”

童金臺認真應允,站在原地看他被姨娘抱走。

而這中間,不管是尿也好,哭也好,張大人是不吭氣的,他吃過很深刻的教訓,便從此對後宅興趣缺缺了。

從前張大人喜歡賀氏,比起嫡出的女兒張婉如,他更憐愛庶出的小女兒張婉寧,就因為偏愛,家裡總是在內鬥,可那會子他看不出來,還覺著內宅和諧,他這個大家長做的還算不錯。

誰能想到呢,戰亂當中賀氏竟不能患難,先是跟張大人要了放妾書,做了新貴的妾,接著又攛掇女兒晚檸嫁了她屬意的一戶新貴人家。

這世上有惡有惡報的好事總是少見,張大人從燕京出來,更與那新貴暗中打壓有關。

如今麼,算作歷盡滄桑,張大人也想開了,便對阿蛙不敢溺愛,只敢站在一邊暗自觀察,小心疼愛。

看阿蛙離開,這幾個老爺們才邁步進了老太太的屋裡。

童金臺沒進屋便語氣歡快的打起招呼:“阿奶!我來了呦!”

話音剛落,一個蒼老夾雜著喜意的聲音便衝破寂寥響了起來:“我的兒,就你會趕時候,今兒才做了羊舍肚燴,你便來了。”

其實這老太太只要知道童金臺在家,是每頓都要安排人做這道菜的。

童金臺笑眯眯的進屋,一邊走一邊說:“那可好,我別的不成,在您這兒從來就是個有口福的。”

“就是的,就是的!快過來,過來啊……”

瞎眼瘸腿的老太太被人扶起來,摸索著往前探探手,童金臺便從筐裡取了個梨兒給她放在手裡。

老太太微微驚愕,摸索幾下,又低頭聞聞便笑了起來:“呦,這個節氣,你從哪兒弄來的好梨兒?”

童金臺把手裡剩下的東西遞給一邊的婆子,就坐在離老太太不遠的地方陪她絮叨起來。

張正辭看母親露了笑模樣,又被女婿哄的一直笑,他便也高興起來。

沒辦法,母親現在看著慈愛,其實從前厲害的很,她把四個兒媳婦都得罪了,其中最不能邁的坎兒便是,戰亂之前她非要回老家修祖宅,走之前又非要帶上婉如一起回,還壓著她不許回京,這還不算完呢,為了她們祖孫能平安歸鄉,二弟只能告了長假一路跟隨。

誰能想到一場戰亂,二弟為了護著母親侄女被亂軍在臉上豁開一刀,從此沒了前程,而老太太驚慌之下腿也摔折了。

張正辭至今不敢問女兒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就只知道,家裡婢僕跑的一個不剩,女兒連夜駕車帶著老太太跟二叔便上了山,又尋了當地有名的道觀庇護,在人家那邊出家安身。

那之後的幾年,老太太肝氣淤積,便漸漸的瞎了。

而今後院老太太屋裡,二弟妹是從不進來的,自己的媳婦也不來,剩下老三,老四的媳婦兒是照著規矩請安,禮數到了就成,人家是庶出,來了老太太也愛不起。

倒是自己的女兒跟二弟因為幾年戰亂,習慣了相互陪伴,他們倒是什麼都看開了。

心裡想著這也也好,張大人便坐下了。

方才坐下,眾人便聽得門口簾子放下,他那毀了容的二弟便一臉兇像,提著一罐子老酒進了屋,看到他女婿便笑了起來道:“金臺來了。”

童金臺看到最喜歡的二叔,就站起來行禮:“二叔!我還以為你去訪友了。”

張正覺笑眯眯的坐下,拍開酒罐子對童金臺說:“老宅賣了那會子,我從以前的花園子起了幾十罈子老酒,也不知道是幾代之前祖宗埋的女兒紅,你丈人心疼我,便都與了我隨意喝,你也來嚐嚐好不好喝。”

老太太聽完便笑罵道:“什麼幾代祖宗,那是你們太爺給你姑奶奶埋的,後來也不知道怎得,你們姑奶奶出嫁的時候就只起了一半兒……”說到這兒,她語氣低落起來。

姑奶奶她家是全家都沒了的。

張正覺如今性子灑脫,抬手便與侄女婿倒了一碗琥珀色的老酒道:“快嚐嚐,這是咱張家的老酒方子了。”

童金臺好酒,便端起來喝了一口,當下便嘆息道:“好酒!二叔,先給我兩罐兒唄,那酒方子若在,明兒婉如給我生個小閨女,我也埋上百十罈子,給她做嫁妝。”

聽他這樣說,這一家的男丁便齊齊看向他,老太太看不到,也是雙眼渾濁的“看”。

看他喝完,小舅子便站起給他倒了一碗說:“姐夫喜歡女孩子啊?”

童金臺認真的點頭:“當然喜歡,我們七個裡,最羨慕就是清官哥了,你們不知道,他現在回家,兩個閨女就圍著他團團轉,這個給捶背,那個給做針線,嘖……”

他拿起筷子請了一下岳父爹。

等岳父下了筷子,他才夾起自己愛吃的吃了一口,嚥下後說:“我跟我媳婦兒說好了,以後就照著妞子那個樣兒,乖乖的來上三五個,嘿,到了那時,我便享福了。”

張正辭提著的心安了一半,他甚至給女婿夾了一筷子他愛吃的玉蘭片,看女婿吃了他才道:“閨女好!貼心……”

正想吹閨女的好處,便聽到院裡有門子說:“老爺,晚檸小姐回來了,正坐在門口哭呢。”

最近二小姐常常回來,只是進不得家了。

她一連生了三個閨女,母親又是出妾又做妾的,也給她撐不得腰身,沒有辦法便只能回頭尋孃家做主。

可是現在,她是進不了老張家大門的。

老太太的話,就是張家滿門去死,也不認這個閨女。

一家一本難唱的經,童金臺不摻和這種閒事兒,倒是在老太太的關愛,丈人小舅子的呵護下,他身心都吃的饜足。

等到下響,他聽了半醉的丈人爹吹了一波牛皮,便晃晃悠悠的從丈人家晃出來到了巷子口。

便聽到有人嬌滴滴的喊他。

等他回頭,便看到一美貌婦人款款走到他面前,姿態萬千的與他行禮,並口稱:“姐夫安好。”

童金臺打了個酒嗝兒便問:“你,你誰啊,嗝……!”

這小婦人真的是美貌的,白麵杏眼,身若楊柳,她就抬臉欲說還休的道:“姐夫竟不認得我麼?”

這話就好沒意思了,童金臺直爽人,便認真道:“我憑啥就得認得你啊?嗝……”

這婦人有些羞憤,眼裡便有了些淚意道:“從前在家裡,姐姐與我關係最好,小時……”她看童金臺搖搖晃晃要走,又側臉彷彿看到了誰,便忽笑了起來,說到:“姐夫今日吃多了酒,有些話奴也不能與你細說了。”

她說完行了一禮,轉身便走,走沒得幾步,卻落在地上一快繡著玉蘭花兒的帕子。

童金臺看著這古怪的婦人離開,又看看這地上的帕子,靜默片刻,便嘿嘿笑了起來道:“嘿嘿,總算輪到我了。”

他說完,倒退幾步,還用手比劃了一下直線,就拐著彎兒的走過去,對著那帕子就大踏步邁了過去。

可惜,醉了,沒邁好,無法,又折返回來,再比劃一次,繼續拐彎過去,邁步跨過去。

一條胡同口,兩個心裡有恩怨的姐妹就看著那魯男子來來去去,在那帕子上邁來邁去,這就很侮辱人了,還是反覆侮辱。

張婉如扶著肚子看了一會,也困惑自己家相公到底想做什麼?她到底忍不住,便扶著丫頭的手問:“相公?你在作甚呢?”

童金臺一聽到媳婦兒喚他,便驚喜的回頭大聲道:“媳婦兒!快……快來看我給你邁帕子……”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那啥,類似於追悼會,也不去幾個人,就送送,葬了她……還得空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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