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對面的六個男女卻不見絲毫反應,只管做著自己手裡的事,看也沒看言思道一眼。言思道當即踏上兩步,繼續說道:“你們的戲雖然演得不錯,但當中卻有一處極大的破綻,那便是這‘故人’二字。實不相瞞,我雖仰慕青田先生之才,但青田先生在世之時,我卻從未與他老人家打過交道,甚至連一面之緣都不曾有過,又如何談得上‘故人’二字?既然你們口口聲聲自稱青田先生,還一口咬定我是青田先生的故人,那你們且告訴我,我究竟姓甚名誰?祖籍又是何處?師承又是何人?”

只見右首末席的採藥童子緩緩搖頭,然後用稚嫩的聲音說道:“老朽無能,確實不知先生真正的身份來歷,對此也一直頗為好奇。”言思道冷笑不答,第二張竹椅上的年輕書生隨即接過話頭,說道:“如今老朽不過是山中一具死屍耳,生前之事若有記錯,也不是沒有可能……”

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聲,揚聲說道:“怎麼,既已被我戳破,還要厚著臉皮往下演?”卻聽那年輕書生繼續說道:“……但是對於先生,老朽若是沒記錯的話,應當曾與先生見過三次。正所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一面之緣尚可稱之‘故人’,又何況是三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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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言思道臉上的笑容頓時凝結,隨即又立刻恢復了鎮定,冷笑道:“三面?笑話,當真是天大的笑話!既然有此一說,我倒要好生請教,我幾時和青田先生有過這三面之緣?”

只見第五張竹椅子上的田間農夫扭身撓了撓後背,隨即粗啞著嗓子說道:“老朽第一次與先生相見,乃是二十三年前的臘月初八。當時老朽在安慶城中登壇講學,以此替皇帝物色民間人才,講第三天時,除了在場官員兵卒,合計共有六百一十七名士子到場聆聽,當中便包括先生在內。若是老朽沒記錯的話,先生當時坐在第五排右起的第八個位置,穿的是灰色長袍,用一支淡綠色玉簪束髮;全程一言不發,更不曾抬頭看過講壇上的老朽一眼。”

田間農夫說到這裡,第三張竹椅上的虯髯屠夫接著說道:“先生當時刻意藏鋒,甚至連目光也不敢略過老朽之身,足見思深憂遠。殊不知此地無銀,反倒欲蓋彌彰,先生愈是藏盡鋒芒,反倒愈令老朽感到好奇,從而對先生有了印象。之後老朽講到《禮記》中的《內則》一篇,先生便獨自起身,悄然離去,顯是並無投身皇帝麾下之意,於是老朽也不便強人所難,任由先生離開。”

然後是首席的年邁婦人繼續往下說,緩緩說道:“事後老朽翻閱到場士子登記的名冊,在與到場所有士子一一對應,終於找到先生當時登記的姓名,卻是姓左名丘。這自然是個假名,因為‘左丘’者,便是‘左丘明’無‘明’,是先生故意要借左丘明盲作《國語》的典故,譏諷老朽有眼無珠,不識真人。”

最後是第四張竹椅上刺繡女子總結說道:“可想而知,先生當時前來聽學,自是衝著老朽而來,想要探一探老朽這個‘青田先生’是否有真材實料。因為老朽當時尚有要務在身,又見先生不願顯露行藏,是以事後也並未就此追查下去。而這便是老朽和先生的第一次見面,還請先生仔細回憶,這當中可有老朽記錯的地方?”

言思道聽到這裡,臉上早已笑不出來了,就連手中的白羽扇也忘記了搖晃,分明有些手足無措。而謝貽香更是驚駭不小,若是對方講訴的這段往事是真,豈不是早在二十三年前,言思道這廝便已混跡於世,還曾故意去青田先生的面前招搖?如此算來,實不知言思道的“真身”到底已有多大年紀。

接下來是右首首席的年邁婦人開始講訴和言思道的第二次會面,說道:“十九年前,先生用‘侯無雙’這一名號在淮安一帶暗中經營,意在當地苟姓員外的萬貫家財。所謂‘無雙’者,‘國士無雙’也,是漢高祖昔日對祖籍淮安的淮陰侯之評語,可見先生在淮安以‘侯無雙’為名,乃是因地制宜,隨口亂取,同樣是個假名。”

坐在末席的採藥童子隨即說道:“當時老朽恰巧路過淮安,要在太守府上小住幾日,想來先生是怕老朽的到來極有可能壞你好事,便想故意前來試探。於是那天下午,先生一共找來七個乞丐,自己也混在當中,打算在半路守候,衝撞從太守府裡出來的每一頂轎子,以此試探老朽是否果真在此。”

隨後是第二張竹椅子上的年輕書生揚聲說道:“為了不讓先生麻煩,老朽得知此事之後,便故意離開太守府,親自到門口的街道上兜了一圈。當時先生裝扮成乞丐,和七個乞丐一同蹲在街角處的‘問花樓’前,自然也看見了老朽。如此一來,先生便不得不放棄原定謀劃,連夜離開淮安,當然也便饒過了苟姓員外一家。而這,便是你我的第二次見面。”

要知道言思道此番前來,乃是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模仿戲文裡諸葛孔明的行頭。所以自從進到廳堂以來,一直輕搖白羽扇,不願失了高人的風範。但此時聽到對方接連說出這兩樁往事,他驚惶之際,終於下意識地摸出旱菸杆,在廳堂當中點燃了猛吸起來。煙霧繚繞中,他臉上的神色更是一半驚訝、一半驚恐,就彷彿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父母抓到,舉止間可謂狼狽不堪。

這一幕直看得謝貽香心中大快,仔細回想,似乎自己還從未見過言思道被人製成這副模樣,心中更是驚喜交集。她再轉頭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只見得一子也是面露冷笑,自嘴角處浮現出一絲譏嘲之意,正好整以暇地觀賞著言思道的失利。

廳堂當中的言思道接連深吸好幾口旱菸,才終於定下神來,強笑道:“世人皆說青田先生乃是天下第一智者,果是名不虛傳。晚輩過去還有些不信,但如今卻已心服口服。”說著,他又深吸一大口旱菸,還想再做垂死一搏,又說道:“晚輩雖然不才,卻也敢作敢當,前輩所言確有其事,照此算來,晚輩和青田先生的確曾有兩次見面。然而晚輩想來想去,卻實在想不出哪裡還有過第三次見面,莫不是前輩要效仿耍賴之孩童,將此時此刻這一次也給算上了?”

聽到言思道這一問,對面第三張竹椅上的虯髯屠夫忍不住長嘆一聲,搖頭說道:“今日之前,老朽和先生確然還有過第三次見面。只不過這第三次見面,先生至今還不知曉罷了。”說罷,第四張竹椅上的刺繡女子已柔聲念道:“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話音落處,但聽“砰”的一聲大響,卻是言思道踉踉蹌蹌地退出好幾步,後背重重撞在自己竹椅旁的几案上。隨後又是“啪”的一聲清脆聲響,几案上的茶盞隨之震落在地,當場摔了個粉碎。

只見言思道一臉鐵青,兩頰微微顫抖,竟要扶著身後的竹椅才能勉強站立。當下他便用手裡的旱菸杆遙遙指向對面這六個男女,用顫抖的聲音厲聲喝道:“不可能!絕不可能!難道那日……那日……不對,這絕不可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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