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南下的時候裴乾就感覺自己命不長了, 為了再見馮念一面, 他強撐著, 到現在整個人病得已經非常嚴重。

他常常嘔吐,食不下咽, 也因為吃不下什麼東西,人以誇張的速度消瘦下去, 只看他面容都能瞧出濃濃的病氣。

本來御前第一人是李忠順,人年紀大了, 早兩年已經得了恩旨, 如今的第一大太監就是之前的小趙公公, 他現在名叫趙喜。

這日清晨,裴乾看起來精神就比往日好, 他說昨晚夢見皇后給他跳舞, 料想人要到了,讓趙喜給他把鬍鬚修一修,再拿身新一點的龍袍來。

因為馮念的關係,早十年趙喜是恨他的。

頂替乾爹做了大太監之後,日日在御前侍奉他又看到陛下的另一面, 竟然覺得這個掌握天下權柄被無數人羨慕的男人其實也很可憐。他曾經萬事如意,現在日日憂心。曾經受百姓愛戴被大臣敬畏得後宮妃嬪關懷還有成群的女兒孝敬……現在大家不敢說罷了, 很多人對皇上都有埋怨。

妃嬪們早就無所謂皇上了, 當然皇上也沒空去想他們。

他非常忙。

哪怕在病中也有許多事要安排,每隔幾天就要見一個他信得過的宗親或大臣,他比太醫更清楚自己的身體, 知道大限將至,恐怕太子登基後降不住底下人,一直在佈置身後事。

直到今天,他今天精神不錯,卻沒提出要看摺子,也沒有約談大臣的意思,反倒是認真拾掇了一番。

又說想出去走走。

之前太醫說過,皇上如今的身體不宜折騰,尤其現在天熱,還是得避著點烈陽,剛入夏那會兒他們就推薦皇上去避暑山莊,裴乾不肯去。

越是知道自己不好,他就越不願意離開皇城。

裴乾說要出去走,趙喜本來要勸他的。

“朕昨晚夢到皇后,醒來便想去長禧宮瞧瞧。正好今兒個精神好,今兒不去,以後恐怕更走不去。”

在殿內伺候的還不止趙喜一個,另有兩名宮女,都把頭低下去了,仔細看會發現她們眼眶泛紅。

聽話的人心酸得很,說的人渾然不覺。

大宮女雪春實在忍不住了,跪下去說:“求皇上別再說喪氣話,您等等,等娘娘回宮來,娘娘是仙子求得仙藥便能救您,您的日子還長得很。”

裴乾低頭看她一會兒,才有氣無力道:“這話就不要說了。她能趕在我大限之前回來看看我,都是心軟。仙藥是不可能有的,朕也不會求她。”

雖說因為觀念相左分開了,裴乾對馮念總歸有些瞭解。

哪怕別的不瞭解,也知道她這個人一旦決心揮別過去,對舊人舊事是丁點也不會留戀的,這點看她對裴澤的態度就知道。

裴乾不欲同宮女細說,直接讓趙喜扶著,走了出去。

從寢宮到長禧宮這條路,以前他走過很多回,今日是最慢,過去之後,他又在庭院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去馮念接人待客那間。

十多年。

這裡空了十多年,卻還是一塵不染的。

所有的物件都還放在原來的位置,看起來處處都是有人住過的痕跡,但闔宮上下都知道,這只是他們竭力維持的假象,皇后早十幾年就從這兒解脫出去了。

馮念走後,裴乾來這邊的次數其實不多,因為來這兒就會想起許多舊事。

他作為皇帝,是不願意時常緬懷過去的。

今天不一樣,裴乾坐到馮念最愛的那張美人榻上,頗有耐心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章回小說,想起來二十年前自己還因為小說裡寫的狗屁倒灶的內容同作者置過氣。

當初皇后攔著他。

攔得挺好,沒斷了寫書人的路。

秦國的車隊就是這時候進京的,看她來了立刻有人匆匆趕進宮來報信,裴乾讓趙喜過去,把人請到長禧宮來。

趙喜領命去了,他趕過去噗通跪下給馮念行了個大禮。

“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馮念滿頭黑線——

“都說我不是了,早不是了,你誰啊抬起頭來我瞧瞧。”

待他抬起頭,得,又是一張陌生中帶著熟悉的臉。

“……小趙子?”

“是,奴才趙喜奉皇上之命請您移步長禧宮。”

倒是沒料到裴乾已經等在長禧宮裡了,馮念也沒要求換地方就是,這就跟上去。六六牽著謝爾蓋也要跟上,趙喜說:“皇上想先見娘娘,煩請殿下稍等一會兒。”

六六:……?

單獨見我媽?

行行行。

看在他快要上牌牌的份上六六也不趕去添堵了,帶著謝爾蓋就往御花園去,說要領他好好轉轉。

“別看我七八歲就跟娘走了,梁國皇宮我還是很熟悉的。”

馮念尚未走遠,聽到這話還笑了笑。

長禧宮啊,那也是她住了快十年的地方,還沒邁入她就想起了些陳年往事,伺候她多年的陳嬤嬤,還有性子略有些活潑經常因為說錯話被嬤嬤教訓的兩個大宮女寶黛瑞珠,她們都被放出去了吧。

吉祥應該還在宮裡,畢竟是太監嘛。

馮念便琢磨邊往裡走,走到庭院裡又想起來,那時候法希爾天天在這兒擦石頭,擦了好幾個月。他那會兒住在側殿,對面另一邊是近身伺候她的醫女,現在這兩邊自然全都空了。

正殿門開著。

馮念走過去,就看到坐在美人榻上明黃的身影。

是裴乾,他本來拿著件馮念留下的首飾在看,餘光瞥見光影變幻了下,知道有人來,轉頭一看——

他好像回到二十五年前,在柔福宮第一次見到馮念那時候。

裴乾站了起來,馮念才注意到,他非常瘦,瘦到都快撐不起龍袍。本來量過身形做的,這會兒穿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才十幾年不見,你病成這樣了。”

“是啊,朕就快要死了,死前還能見見你,挺高興的。”

這從容赴死的樣子給馮念看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跨過門檻進去,四下瞧了瞧:“這兒好像沒怎麼變。”

“她們覺得你還可能回來,天天都在收拾,一直維持的本來的樣子。”說這話時,裴乾一直看著馮念,“十幾年了,朕老了,又病了,都要死了,你還是那樣,和那時候沒任何不同。”

“我們仙女就是這樣。”

裴乾竟然朗笑起來,笑著笑著就開始咳嗽,又有想吐的感覺。

他不想在十幾年沒見的皇后面前難堪,強忍下來。

“很好笑嗎?你笑什麼?”

“笑你連性子也沒變,還是那樣,你以前就喜歡一本正經的同朕說滑稽的話。”

馮念:???

“你派人找我回來就是想說這些話?”

裴乾拿手帕擦了擦嘴,又坐回去,他難受得很還是儘量保持著帝王尊嚴,說:“朕想問問你,出去十多年過得好嗎?”

“你看看我,還不知道答案?”

“朕想聽你說。”

“很好,你還想聽什麼?”

“還想把我們兒子託付給你,朕走了之後,他初初登基恐怕會有不少困難,尋常的就當是考驗,若是坎兒太大他過不去了,你幫幫他。”

馮念坐到對面的椅子上,盯著跟前這個形銷骨立的男人,她長長的嘆了口氣:“當年我南下之後想了挺多,就覺得吧,那會兒咱們之間的問題也就是我把自己看的太重要,在你那兒我又不是那麼重要,這就有了落差。我呢凡事總要自己痛快的,你呢優先考慮的也是你自己和朝廷啊國家,咱們會鬧掰一點兒都不奇怪。老實說我也不恨你,哪怕你下了個不做人的聖旨,站你的立場那麼說不奇怪。

我就是好奇你這一輩子為自己活過一天麼?人要死了還在安排身後事,大老遠把我找來,就為了拜託我照看好賠光光。

我是他親孃還能撒手不管他咋的?

算算你皇帝也當了三十多快四十年,這一天天的不嫌沒意思?”

馮念當面坐這兒數落他,裴乾也不生氣,還點點頭:“你說得對,我這一天天確實沒意思得很,當初你在宮裡三天兩頭還有新鮮事,你離開後敢同朕大聲說話的都沒了,底下人一個賽一個的順服,日子過十年跟一年也沒區別。所以哪怕到今天了,朕都想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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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到梁國發展起來也想得開?”

裴乾又笑了:“朕最近在想,可能我的存在反倒是負累。我常讀史書,看過以前一些皇帝的生平,哪怕早年睿智英明的,歲數起來了也會做出些荒唐事……不少人因為萬年的荒唐舉措譭譽參半,朕不想像那樣,但有些事很難避免。你要知道,假使一個皇帝能清醒的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對,他也就不會去做了。

我老了,想法哪還能同年輕時一樣?如我這般多活幾年沒準反而是這國家的不幸,我走了權力交給年輕人,他去你那邊深造過,見的世面大,也繼承到你身上一些東西,應該能做得很好。”

“你說賠光光繼承到我?他才不像我咧。”

馮念吐槽一聲,然後好像想起什麼,玩味問他:“我還以為你找我來是想求求我,讓我想法子給你延命……現在看來是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

裴乾臉色都沒變一下,就那麼看著馮念。

“行吧,兒子我看著辦,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過去的事,朕很抱歉,要是給朕一個機會下輩子別用皇帝的身份遇見你……”

他還沒說完,馮念眉一挑:“別了吧,我再不想跟姓裴的男人攪和。想我一仙女好不容易下次凡,找個初戀說劈腿就劈腿,進宮來跟了你,又是十年工具人,我容易嗎?要真有下輩子,咱們千萬別再認識,你造孽我也造孽。”

馮念連經典語錄的出了——

她說我覺得你挺好的,就是咱倆不合適。

你看你還有點時間也別跟我磨,你閨女到今天對你還有埋怨,你好好跟她說,說開了安安心心走才是正事。

人都要沒了,還想什麼情情愛愛的?

以前做過夫妻的兩個人一別十幾年重逢啊,一方得了絕症都要掛了,咋說也該是個悲情現場,讓馮念給整出了喜劇效果。

她把想說那幾句說完,就出去了。

隨後六六同她丈夫謝爾蓋被找來,他們聊的時間更長。完事以後在裴乾的要求下,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被找來,團聚在裴乾身邊同他合了影。

到這兒,裴乾真就沒遺憾了。

這麼說也不對。

他最後的遺憾是照相機拍不下他大兒子的真顏,最後這張全家福上他還是虛假的,長得太俊美也不好,會遭天妒。

馮念也見到裴珝,真別說,只要想到他單相思到今天顏值都還沒掉,雖然年紀上漲俊美不減當年……這感覺就怎麼說呢?搞得馮念都不好意思撤掉那技能,大皇子裴珝啊,她是沒喜歡過,可人家也怪不容易的。

可能更不容易的還是秦氏。

秦氏十幾年前站裴珝旁邊就有落差,如今那差距越來越大了。

比較和諧的還是二皇子夫妻。

兩人還是非常恩愛,孩子生了三個了,老大已經十歲有多,也是個嘴甜的小機靈鬼,跟他爹孃一個德行,見著馮念這個傳說中的天仙美女就移不開眼,在那兒嘟嘟嚷嚷了半天,愣是不信馮念比他爹還大一歲以前當過皇后的。

“你別誆我!明明是這麼年輕漂亮的姐姐,看起來至多比我大個十歲,嫁我使得!”

這話說完,他捱揍了。

馮念看著寶音揪住那孩子耳朵教訓他,心道這對夫妻才是一點兒沒變,性情同當年一模一樣的。

馮念沒在宮裡久待,見過想見的人之後就出去另外找了地方住下。

剛安頓好,已經當上將軍夫人的馮妧領著兒女匆匆趕來,一見面就流著淚叫姐姐,還催著他兒女喊人。

她兒子也很糾結。

“娘啊,這真是我姨母?”

“那還有假?”

“我橫看豎看都像姐姐。”

“因為你姨母是天仙下凡,仙女不會老的知不知道?”

“喔,”他兒子這才認認真真鞠了個躬,“姨母好,我是我爹孃的長子,叫蔣明豪。”

那小姑娘靦腆的笑了笑,說:“姨母好,我叫思思,因為娘很思念您才給取的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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