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是大唐屈指可數,幾個沒有做過任何大官小官的詩人。

哪怕是年青時與他同隱鹿門山的發小張子容,在當今天子李隆基盪滌中樞,登基大寶後,也忍不住去參加了科舉,在先天元年舉進士,當上了樂成令(溫州樂清)。

孟夫子沒有一官半職,卻朋友滿天下。

他一生宅男,沒去過幾個地方,可是他去過的地方,寫過的詩,都會被當地人視為極自豪的事情。

先前被陳成幾次惡搞的“溫州”就是這樣。

後人常以為溫州人會做生意,世故,是最現實沒有詩意的地方。

可孟夫子,帶給他們詩意。

大唐的溫州,不但不繁華,沒有江南皮革廠,反而貧瘠的荒遠。下面的樂成,就更是如此。

能讓孟襄陽來,不靠山水,只因張子容在這裡做官。

他倆少年時很苦,送行時孟夫子寫詩說“夕曛山照滅,送客出柴門”。搞不好,兩個人只能湊齊一份路費。

孟浩然來溫州,科考失敗,四十歲大齡考生,與張子容分別,也已經十幾年了。張子容得知孟浩然來訪的訊息後,馬上趣馳70裡趕去迎候。

分別十幾年後,在樂成張子容的官邸中,兩個老友共度了除夕。

那一年的大年夜,張子容的官邸,燈火輝煌,畫燭高燒,他們一邊品嚐著新釀的柏葉酒,一邊暢敘著別後離情,心中愉悅,難以言喻。

紹生說起當時的情境,彷彿他也在現場般,眼中閃著熱切的光:“張縣尉作詩《除夜樂城逢孟浩然》曰:

遠客襄陽郡,來過海岸家。

樽開柏葉酒,燈發九枝花。

妙曲逢盧女,高才得孟嘉。

東山行樂意,非是競繁華!”

這些過往,如果不是他親歷樂成,訪問那些親歷者,又怎麼能得知?

陳成翻動手稿,果然找到了同一時間孟夫子給張子容的兩首回贈詩:

除夜樂城逢張少府

雲海泛甌閩,風潮泊島濱。

何知歲除夜,得見故鄉親。

餘是乘槎客,君為失路人。

平生復能幾,一別十餘春。

歲除夜會樂城張少府宅

疇昔通家好,相知無間然。

續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

舊曲梅花唱,新正柏酒傳。

客行隨處樂,不見度年年。

想起兩人四十年的友誼,一時感慨良多,不由得再默唸一遍:

子容辛諤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否?

如今,你們老友長相陪伴,飲柏葉酒,作田園詩,不失為極大的寬慰。

“某既無他事,為之尋詩結集,修訂成篇——使海內衣冠縉紳,經襄陽思睹其文,睹其文,思其人!”紹生感嘆:“如此,這數月的一番奔波勞苦,總算沒有白費!”

眾人聽了孟浩然一路的故事,同時也聽了紹生二人這一路的故事,足跡遍及吳越各處名勝,在場觀眾無不感佩。

香爐對陳成道:“我們公子為了蒐集佚稿,這一路上都幾度病倒了!”

因為四處奔波,搜詩之餘還要參加各路詩會,導致人疲病不堪。那次在宣城交戰“宣城四秀”之前,紹生就患了很重的風寒,話都說不出來,以至於無法參加,提前回金陵修養,才有香爐去謝公樓的那一番“無理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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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他也是一直養病,深居簡出,以至於陳成懷疑他是那晚的刺客,問香爐是否去過藥店時還讓香爐詫異“未卜先知”;

經歷了揚州的狀況後,紹生已經退居二線,把一線的工作都交給香爐出頭了,這次要不是陳成也在,紹生基本上也不會再出手了。

香爐越說越氣:“‘假徒弟’尚能做到這些,反倒是你這個真徒弟……”

尋花問柳,酒色生香,這邊賣弄才情,那邊吟賞風月,好不自在哇!

陳成唯有長嘆。

柳繪又警覺:“問柳”我知道,能解釋解釋這“尋花”是怎麼一回事嘛?

陳成:“……”你就別搗亂了!

眾人把目光從紹生身上移開,轉到陳成身上,倒要聽聽,這位正兒八經孟浩然徒弟,對人家的這一番努力作何評價。

這樣,陳成從“受害者”,反而變成了站在道德制高點無端指責別人的“鍵盤俠”,也是唏噓啊!

陳成離席,端端正正向紹生叉手一禮:“兄臺為亡師做了這麼多事,著實令陳萇汗顏羞愧,先前——是我錯怪你了!”

的確,如果真的做徒弟,紹生明顯比自己更有資格。

陳成啊陳成,你真是不配啊!

相比香爐的滿腹牢騷,紹生對這些毫不介懷的樣子,爽朗一笑,叉手還禮:“陳兄弟言重了,幾次三番戲弄於你,還望你不要記恨!本來我這主意,也只是突發奇想的意氣用事,奈何扮演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知道的,我收到的挑戰書,到現在還有一大堆沒去應戰呢!”

說得眾人都笑了。

“何況,我這麼做,雖是‘不義之舉’,可也有一個好結果,”紹生指著陳成笑道:“不是替孟襄陽逼出了一位高足麼?”

眾人聞言甚是贊同:陳十一郎今日所作,精品迭出,似有“青出於藍”之勢,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除了跟老師的詩風不是很像外,似乎也沒太多毛病……

一想到孟襄陽後繼有人,諸位詩道中人,都大感快慰。

紹生越是這麼說,眾人越是交口稱讚,陳成就越發不好說話。

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有一個圓滿的收尾,最後雙方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不是大打出手,當眾撕逼,還算是一個好結果。

“‘紹生’——只怕不是兄臺真名吧?”陳成問。

紹,接續、繼承的意思,紹生,那便是為了接續、繼承孟氏而“生”的。

後世宋哲宗趙煦為了表示延續老爸神宗的新法,親政後也把年號改為“紹聖”,表達要延續老爸的豐功偉業。

“在下宜城王士源!”紹生坦誠相告,眾人算是重新正式引見。

聽他姓王,陳成忽然想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當初紹生約戰宣城四秀的時候,雙方約定,他要是輸了的話,就要改成和四兄弟其中一個人姓——

問題是,宣城四秀三個人都姓“王”,就算你輸了,大機率也還是叫“王士源”!

你特麼還真是立於不敗之地啊!

老王!

歷史上,正是他編纂《孟浩然集》,為之序傳,做了大量蒐集考訂工作,才使得孟浩然的詩文流傳後世。集賢院修撰、沛國郡開國公韋滔為《孟浩然集》重新作序時也稱讚說:

此詩若不遇王君,乃十數張故紙耳。然則王君之清鑑,豈減孫蔡而已哉?

認為他的功勞,不小於孫楚和蔡邕。(我猜測是這兩個人)

當然,紹生或者說王士源本人,也是一個愛山水、深鑑文理的世外高人,韋滔要找他道集賢院上班,他也不幹。

後人往往忽視了這些做編纂工作的功臣——

同等級的王之渙,傳世詩作只有五首;

“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張繼,不到五十首;

如果沒有王士源,那孟浩然就要和他們陷入相同的窘境了。

畢竟,哪怕是二弟孟洗然給他編纂的詩集,後世同樣也失傳了……

……

江南詩會以一種奇異的結局落下了帷幕。

陳成問紹生後面的打算,對方說自然是“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了!浮名,仕途,對他都沒有什麼吸引力。孟氏詩集其他缺失的部分,也是時候讓正牌弟子花一花心思了,畢竟基本上已經把宅男難得出門時的那些詩作都收集得差不多了。

現在就等著,陳成將手稿與他蒐集的佚詩編纂到一起,出版“全集”時,他購入珍藏了。

“放心!不管你游到了哪一處!陳萇快遞,使命必達!”陳成保證會給他樣刊,還給他發作為編輯之一的“稿費”。

“那感情好啊!”王士源大笑。

“我感覺,”陳成皺著眉頭:“我從一開始,就被人耍了!”

“哦?”

“你是不是早就認識駕部張郎中?”陳成說的是張願。

“何出此言呢?”王士源微笑。

香爐之前作的“聞表哥新作‘耶溪詩’有感”,分明就是孟夫子寫給張願的“同張明府碧溪贈答”,這種私下裡的詩,沒理由紹生也能搞到啊!

那解釋只能是紹生是從張願那裡獲得的!

張願從一開始就知道,紹生根本就不是孟夫子的徒弟!

他給紹生錢,又給自己錢,讓兩個人各地爭鬥,好好博取了一番宣城、金陵、揚州、杭州……各地才子的眼球!

孟浩然的名聲和威望,也因為這倆“真假弟子”之爭,愈發被抬高了!

對他詩作的討論,比其人尚在人世的時候,還要更加熱鬧!

王士源大笑,說:這個你只能去問張郎中本人了!

陳成暗罵:還用得著問?十有八九就是這樣了!

這老狐狸!

張柬之的龜孫!

惜哉千載多遺恨,有此糊塗不肖孫!

從頭至尾,所有人都是明白人,偏偏小陳我是個被矇在鼓裡的大傻叉……

“下次再見,士源可要以自己的手筆,來與兄臺較量了!”王士源約定道。

“我也是!”陳成心道:這次你抄孟夫子的,我抄毛爺爺、李阿姨、白居易的,下次,我也要用原創的詩作與你交手!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陳兄弟,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陳成看看香爐道:“那個,青山不改,你的姓能不能改一改?”

你真姓趙?

“怎麼了?”香爐納悶。

沒啥,日——照香爐生紫煙啊!

“哼!不要你管!”香爐白了陳成一眼,看這小子皮膚這麼白就來氣!

更來氣的還是,昭陽仙子竟然對這麼個娘娘腔一往情深,任誰也不能忍!

……

告別完紹生二人,陳成與詩榜杭州辦事處的三位辦事員開了一次內部會議,總編陳成主持召開。

會議總結了本次詩會成功的經驗,又有哪些不足,面對版權糾紛如何處理,面對突發情況,又該如何應對……

“我們應對了啊!”劉保道。

“是的,我們這次還臨時改了詩題呢!”

“改詩題?”陳成納悶:“為什麼要改詩題?改了那一道詩題?”

劉保說,原本的五題應該是:海、江、湖、溪、泉,層層遞減,可是臨時把“湖”給刪掉了。

“為毛要刪?”

“避嫌麼!”袁修道。

“避什麼嫌?”陳成還沒反應過來。

結果人家明說:陳郎君之前不是寫了一首《錢塘湖春行》技驚四座麼,如果我們還保留“湖”這一題,而你還要以《錢塘湖春行》對陣話,我們怕別人說我們偏袒內部人員。

最後臨時改成“潮”,讓你套不了題,還具有錢塘地方特色——

陳總編,你說我們應對突發情況,靈活不靈活?

劉保說著,煞是得意。

的確,“潮”雖然也是沾水的,可跟另外四個性質完全不同。

“先別靈活不靈活了!”陳總編詫異:“你們前面說——‘怕別人說偏袒內部人員’……”

感情你們早就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劉保點頭。

“那可不。”董玉也道。

“別裝啦,我只一眼就知道是你啦!”袁修搖頭道。

陳成:“……”

不對啊!

別人認識我,是因為我驚世的才華,加上身邊還有江森這麼個礙眼的存在!

這次我都特意不帶江森了,甚至假裝是個小書童,你們憑什麼認識我?

難道是我吟的詩已經打上了個人標籤,一看就知道是我?

可特麼我的詩都是抄別人的啊!

發現陳總編百思不得其解,劉保三人彼此對視,取出一物:“月初呢,郡主娘子寄來一封信,說你恐怕本月會來錢塘……”

另外,還附上小郡主親筆手繪“陳十一郎行吟圖”一張……

陳成一看到這張“陳十一郎行吟圖”,簡直是見鬼了的樣子:“靠!她怎麼知道我現在是這個樣子!”

明明已經三四年沒見了!這幅軀體這兩年也是在飛速生長發育!

可圖中所繪自己模樣,雖然五官稍有差異,可那副騷包的神態,吟詩時背著手、踱著步、老幹部作態,簡直是惟妙惟肖!

一看就知道是他本人!

這小郡主,怕不是個女妖精吧?

又或者,她在老子床前裝了監控探頭?

陳成哪裡想到,他雖然過去是小孩子軀體,可是他的性格、神態、舉手投足,早在上一輩子就已經定型了,相貌可以變化,可是該騷他還是騷啊!

“你們都知道是我了,為啥不直接明說呢?”陳成困惑,跟我演戲很好玩麼?

“那個,我們不是擔心——”劉保道:“陳郎君喬裝易服,不主動言明,是有什麼謀劃,不是怕耽誤了你的計劃麼!”

更擔心的,還是你小子是來檢查工作的,我們能不揣著明白裝糊塗嗎……

陳成一呆!

靠,跟紹生那個一樣,又是一次“大家都知道了,唯獨你矇在鼓裡”麼?

為啥我就這麼像傻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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