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

謝雲渡抱著小鳳凰一路翻回了古九穀後山。

醫師正在院子裡修剪著花草等他。

樂正輔如今已不在這個院子長住了。雁廷山脈生機充沛,植物稍不留神便藉著雨氣肆意生長,如此放任了大半年,院中景觀幾乎又恢復了謝雲渡去年剛找來時的樣子。

“怎麼提前來了,”樂正輔放下剪刀,起身濯水淨手,邊問:“這孩子有新的狀況?”

謝雲渡聽完聲音才敢認人,著實吃了一驚。

“樂正前輩,”他嘿嘿笑道:“您這伙食可真是不賴啊!”

樂正輔沒好氣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倒也怪不得謝雲渡。

剛見面時,樂正輔一覺睡了幾十上百年,出場時人又黑又瘦,簡直像一條風乾了的老臘肉,謝雲渡還當是自己撞著了什麼黴鬼。後來他在醫師院裡跟著住了三個月,樂正輔才漸漸長回了一個人樣,但還是乾瘦又蠟黃,看起來就像街邊隨便一個懷才不遇的中年落魄書生。

結果呢?

這次見面,樂正輔整一個彷彿氣球吹起來一般,竟然長得白白胖胖,除了頭頂還有頭髮,現在瞧著又像座慈眉善目的彌勒佛了。

“還有閒心看我笑話,看來沒什麼大事。”樂正輔搖頭而笑,“說吧,又怎麼了?”

兩人進到屋中坐下。

“是這樣的。”謝雲渡犯愁道:“這小祖宗忽然就不願意喝藥了。”

說‎​​‎​‏‎‏​‎‏​‏‏‏是藥也不盡然。

樂正輔開的方子更應該稱為藥膳,或者比藥膳還要溫和。裡面都是按照鳳族幼年體質精挑細選的補充生機的靈材,調製成靈液;在蛋殼吃完後,這便是小鳳凰的一日三餐了。

謝雲渡果然還是忍不住也嘗過一小口,還挺好喝的,水果味兒。

剛開始是好的,每天喂得都很順利。但就在兩天前,孩子忽然就不願意喝了。

謝雲渡試了渾身解數左哄右哄,他卻就是不願張口,還要把臉扭到一邊。午飯不吃,到了晚上餓了,才不情不願地被謝雲渡喂到嘴邊勉強咽了。第二天又是如此。

可他只有這一種食物,不願吃可怎麼行?

謝雲渡拿個調羹輕輕撬了一下孩子的小牙齒,他更不情願了,表情很委屈。謝雲渡試了好久,又實在捨不得強灌,想來想去行不通,只能再回頭來找樂正輔。

“——您看,”謝雲渡陪著笑臉,“要不然您再幫忙把靈液調調味兒?就算是咱們大人,一模一樣的東西吃半年那也受不了啊。”

樂正輔一邊給孩子診著脈,含笑打量著謝雲渡。

“這是天大的好事啊。”醫師道。

謝雲渡:“啊?”

“我是故意為之。”

樂正輔從納戒中取出紙筆,邊寫著新方子,邊與他解釋:“先前我在靈液中額外加了一味竹節草,沒有任何效用,但這種氣味鳳族通常很不喜歡。”

謝雲渡腦子還沒轉過來。

“我加的竹節草分量極小。這孩子既然忽然排斥喝藥,說明他現在連極淡的味道也能捕捉得到,味覺和嗅覺已經基本恢復了。”樂正輔一笑道:“比我預想的時間早了三個月。你把他養的很好。”

“啊?真的嗎?”謝雲渡抱著娃娃坐在那裡一陣傻樂。

“先前已經煉好的靈液也不必丟,倒進碗裡散一個時辰,竹節草的味道便能恢散乾淨。”

樂正輔逐一交代他,“我現在開的方子改自兩種丹藥,一是常見的九芝丸,培元固本,但藥性較重,雖然我已經弱化了很多,但你每月只能喂他一粒。第二種是蓮華定心丹,穩固識海,這種你要每七天讓他服下一枚,晚上睡前服。其餘便也沒什麼了,明年丹藥快服完的時候再來找我。”

謝雲渡一一記下,又問:“但靈液只剩九十四天的量了,到時候還是一樣的方子?”

“不必。”

樂正輔再次試了試孩童的腕脈,思忖片刻,“再穩一個月吧,你便可以慢慢喂他吃正常的食物了,比如蛋羹、魚肉、小米粥之類——當然,要喂靈殖的,不能是凡物。”

“哎喲,您別‘比如’啊,”謝雲渡趕緊給他磨墨,“我沒經驗,要不然勞煩前輩您多寫幾張?”

樂正輔似笑非笑地丟給他一枚早已準備好的玉簡。

謝雲渡高高興興地接住,放心了。

“這次便不留你住了。”樂

正輔起身準備去丹房,“晚上便把丹藥給你。”

謝雲渡應了一聲,跟著站起來。

“……樂正前輩,”

他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問。

“依您看,他大約…可能還有多久能醒?”

樂正輔頓住,良久嘆了口氣。

“這個問題,”醫師道,“我當時就已回答過你了。”

去年秋,謝雲渡帶著孩子在這裡住了三個月,樂正輔便看了這孩子三個月。

直到最後他們也找不到證明那人魂魄仍在的任何痕跡。

是謝雲渡始終一再堅持,醫師才答應了按照人還活著來醫治這個孩子。

樂正輔當時就說了:

“假如按照你的猜想,他是有意用這種方式遮蔽天機,那麼何時醒來自然是他自己的決定。但如果不是……”

他嘆息道。

“謝雲渡,你是桃山的人,難道還堪不透命數嗎?”

……

……

謝雲渡就是堪不透。

醫師說小鳳凰五感已經恢復,這便是最好的訊息。

他又帶著這個孩子回到鳳梧之淵,在他們已經熟悉的那片森林與湖泊之間安安穩穩地過完了整個夏天。

等到秋日天氣轉冷,謝雲渡怕小孩整天吃魚吃果子膩了,便抱著他漫無目的地去往溫暖的南方。雖然他現在廚藝也練出來了,但畢竟不如專門的廚子,謝雲渡總覺得自‎​​‎​‏‎‏​‎‏​‏‏‏己還是委屈了他。

他戴著斗笠一人一劍,不與任何舊人聯絡,也不在熱鬧的大城停留,只樂呵呵地抱著小孩一路遊山玩水,看許多風景,偶爾寄宿在人家。

有次到了他自己也不認得哪裡的一座小山城,連修行者也沒一個,城裡唯三的一家館子破破舊舊,只有桌椅碗筷看著還算乾淨,謝雲渡才進去了,直溜溜進到了後廚裡面。

“錢我照付,”他一擼袖子就準備大展身手:“看你這兒也沒人,我借來給我家小孩做頓飯吃。”

後廚只有一位微胖的婦人,剛見人進來時嚇了一跳,但一看孩子便笑了,慈愛地瞧了他好幾眼。

“知道了,”婦人爽利道,“我給他洗乾淨!”

她掂起鍋來便麻利地把廚具餐具重新刷洗了一遍。

謝雲渡則在一邊熟練地處理食材。他納戒裡早已沒酒了,擺的要麼是一捆捆帶著靈氣的瓜果蔬菜,要麼是神域當下最流行的寶寶輔食,店裡老闆說小孩子都愛吃。

婦人沒做過靈殖的菜,只站在一邊打下手。

三兩句聊著,謝雲渡便知道這裡的山叫銀杏山,山裡有一大片頂漂亮的銀杏樹。山城留不住人,年輕人大都出去闖蕩了。她的兩個兒子都在三百裡外的彭州,每年過年時回來團聚。大兒子早些年先成了家,生的孫女剛好與這孩子差不多大。

熱熱鬧鬧地吃完飯,謝雲渡抱著小孩在山城逛了一大圈,日暮時重新叩響了婦人的店門。

他包下這間小館,在二樓唯一的一間客房住下。婦人也學會了處理神域的食材,每日換著花樣給孩子做好吃的。

他們這次住了大半個秋季,直到帶著小鳳凰看過漫山遍野金燦燦的銀杏樹才離開。

“謝謝你,”謝雲渡很感激,“在你家裡終於把他養胖了一點。”

婦人一連擺手,笑說:“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娃娃,樂意幫著照顧。你要帶他走了,我這心裡頭還真有些捨不得。”

“他怕冷,不喜歡冬天下雪。”謝雲渡說,“我要帶他去南方有海的地方住上一段。有緣再見。”

……

……

第三年春,謝雲渡再次前往古九穀。

醫師診過脈,沒有動筆。

“回去罷。”樂正輔平靜地對他道,“今後不必再來了。”

謝雲渡雙眼微微睜大,喉頭一瞬發哽。

“這不是你的錯。”醫師說,“你照顧得很好。”

他曾見過太多。對待這樣一個始終無知無覺的稚童,就算是親生父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但正因為謝雲渡將這個孩子養得太好,才令他看上去鮮活靈動,彷彿下一刻就能醒來。

“我一再告訴你,他的問題本就不是靠醫術就能解決的。”樂正輔無聲嘆息,道:“謝雲渡,你已經問心無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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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您也說了,可以試試以身養魂。”謝雲渡懇求:“難道

現在不該進行下一步了嗎?”

樂正輔問:“已經兩年了。你是大奧義境的修行者,感知力遠在我之上。我且問你,你可曾感知到他任何的靈魂波動?”

謝雲渡咬牙不語。

“以身養魂的前提是魂魄仍在。”樂正輔微微搖頭,“這本不必由我來說。”

謝雲渡沉默很久,終是道。

“……那若是依靠神通呢?”

古戰場已經結束兩年了,而造成的餘震至今仍未散去。樂正輔出關後便回到了古九穀,謝雲渡絕不相信他從未聽說過。

“……連死人都能復活,何況他現在好端端地就在這裡!”謝雲渡急切道:“要是能找到秋澤與劉松風一起,會不會就能成功?”

樂正輔道:“你沒聽說嗎?劉松風就要死了。”

謝雲渡愣住:“……什麼?”

“他用神通救了三個不得不救的人。他們甚至只是傷重垂危而已,並非真正的逆轉生死,但已經足夠令劉松風付出壽元散盡的代價。“樂正輔淡淡道:“神通再好,也要看是從誰的手裡用出。死而復生那種神蹟又豈是我等凡人能夠做到的?更何況……”

醫師說到這裡神情微微複雜,視線略過謝雲渡懷中孩童的臉。

“就算是九代這等人物,”樂正輔輕聲一嘆,“不也因此身死道消嗎?”

謝雲渡說不出話來。

“放心。你曾來這裡的事,古九穀再沒有第二‎​​‎​‏‎‏​‎‏​‏‏‏個人知曉。”樂正輔起身送客,“回去吧。”

謝雲渡沒有動。

“真的不是你說的那樣,真的。”他輕而篤定地說,“他魂魄一定還在,只是還沒有醒過來而已。我整天與他待在一起,我能分辨出來。”

在旁人看來,這就是一個對外界毫無知覺的孩童,但是謝雲渡整日整夜守著他,琢磨他的變化,有沒有可能醒轉,所以漸漸能發現他一些極其細微的不同。

雖然他從來不說話,也不發出聲音,但謝雲渡卻能看出他對外界是有反應的——

喜歡的東西會得到他的注視,放到他手裡的時候他就會抓得稍微緊一點點。難受的時候呼吸會放緩放輕。覺得危險的時候會比平時還要安靜,一動不動。看到討厭的東西會閉上眼睛。

如果遇見食物合他口味,他就會吃得快一點。如果味道不喜歡,雖然也會聽話吃下去,但會很慢很慢,有時候好半天都不咽一口,就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一直看謝雲渡,謝雲渡就會立刻敗下陣來給他換別的。

他不喜歡紅色,不吃丸子湯圓一類,不喜歡冬天下雪,不喜歡聽到金鐵碰撞聲,怕冷,但又不能晚上被子蓋得太緊。很排斥陌生人碰他,連衣服角也不行。但謝雲渡就可以。

喜歡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不太吃甜食,但喜歡喝味道清甜的東西。尤其喜歡他的蛋殼,但是沒多久就吃完了。謝雲渡想找替代的東西也沒找到,有一次謝雲渡偷偷搶了其他幼崽的蛋殼給他,他也不要。

不喜歡吵鬧,但更不喜歡過於安靜的地方,所以謝雲渡一般會帶著他沿著小城鎮找酒家住,聽著稍遠處的熙攘人聲。晚上睡的時候會留一盞燈燭,這孩子才能睡得更安穩。

謝雲渡本是個急性子的人,起初每發現他有一點動靜都要大驚小怪地激動一番,以為是陸啟明就要醒了。又總是失望。

他也曾經很多次因為久久得不到回應而自己默默生悶氣,覺得自己簡直白頭發都要長出來,無處發火。但又能依稀在這個孩子身上感覺到啟明曾存在過的痕跡,深夜無人時還是心裡難過更多。

最初謝雲渡總是喋喋不休地與陸啟明說話,漸漸又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幼童,最後卻已經不再分辨。

謊言說了一千遍就可以成真。有時候謝雲渡抱著他走在凡俗城郭之中,聽著街道人聲像潮汐一樣起伏不停,會忽然覺得心裡虛幻。

彷彿他真有一個私定終身的姑娘,而懷裡抱著的也真的就是他的孩子。過去那些記憶才像是錯覺,只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又將被風吹散。

但謝雲渡已不再著急。

他只要一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就能平靜下來。心中要待他好的念頭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忽然就有了無窮無盡的耐心。

“求您再開個方子。”謝雲渡低低說,“只要能繼續溫養魂魄,又不會損傷身體就好了。這才兩年而已,往後時間還長呢。您信我,他一定會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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