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羽宸自天女墳林追躡面具人而去,一路向北,追了三天三夜之久,直追至黃河之側。

這是一個陰沉的夜,天穹無星無月,有北風自黃河對岸吹來。

不遠處村落中星星點點的燈火,便是夜色中唯一的光亮。令羽宸看了一眼身旁黑狼,那黑狼沉聲低吟後,抬腿便往前方村落奔去。

令羽宸亦毫不遲疑的跟去,心中暗道:“那廝萬物同生之境,真個難追,傷至如此,仍可借萬物而遠遁,若非黑狼嗅覺超凡,只怕我早已跟丟,我且看你還有多少力氣逃!”

這些日子裡,面具人借身化萬物之道,山石樹木皆可遁,一遁便是數里,雖身受重傷,仍逃得極快。

令羽宸憑黑狼追躡,一直緊隨其後,雖不能追上,亦不至跟丟。

此時若不能置面具人於死地,日後陰陽聖殿必被此人捲進莫大迷局。

“往日他都往山野林中逃遁,遠離城鎮人群,今日他怎轉了念頭,往村落中隱?”

令羽宸見得不遠處那尋常村落,心頭不禁生疑,面具人心思之縝密深沉,乃其生平僅見,他決計不信此人會無緣無故的逃往這座平凡村落。

他心有所思,腳下功夫便緩,村落已近半里處,正當他心頭有萬般猜疑之時,不料眼前村落忽地火光大作,慘叫頓生!

僅僅片刻時間,這座安靜村落,便被火光和淒厲叫聲吞沒。

見得此情此景,令羽宸頓時心驚,忙甩開身法,直奔村落而去,這突如其來的漫天大火,若說與那面具人沒有關係,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入得村中,只見得那些無辜村民慌張奔逃,此時已是半夜,好些村民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吞噬於火海之中。

而那黑狼因懼火焰,不敢前行,只是對著村落北邊不住低吼,令羽宸隨黑狼所望方位看去,那處正是火海源頭,他吹了一聲口哨,黑狼便獨自奔離村中,尋安全方向離去。

令羽宸冷哼一聲,拔出腰間凝霜,暗道:“我倒要看一看,你又在弄什麼花樣。”

那火海源頭,乃一不大尋常院落,位於村子中央靠北處,若是平常,只怕一眼望過去,決計看不出這個院落奇特之處。

但此時此刻,於滔天火海之中,這座院落便顯得格外顯眼。

只因那院落附近,皆陷於火海之中,唯有此處,竟如火海中的一葉扁舟,竟能安然無恙,明明是整個村落起火的源頭,竟唯獨這座院落未遭火燒。

好不詭異!

令羽宸持凝霜劍於火海中前行,劍氣護體之下,火焰盡皆退讓。他皺眉緩步至院落門前,往裡望去,只見得那院落之中,一紅衣背影格外顯眼,身形曼妙乃一女子,身邊有火焰跳躍不休。而那女子對面,乃一中年男子半跪於地,頭髮衣衫皆焦,正大口大口吐血,受傷極重,仍用複雜神色在看著那女子。

而這對峙二人的身側,一農婦打扮的中年女人已倒在血泊之中,她懷中還有一不足十歲的女孩,亦沒了生機。

這是一場最為尋常的滅門情景,一眼便可看出,那女子要殺這座院落的主人滿門,並因此殃及了整個村落。

可令羽宸卻並不這樣認為,嘴角微勾,冷冷在笑,手中凝霜寒光凜然,身子一晃便直刺那紅衣女子背心。

“裝!你且接著裝!”

他認定那女子定是面具人,亦認定此處情形皆為面具人所佈置,為的便是迷惑於他。

那紅衣女子亦屬了得,感身後寒氣逼人,頭也不回,便化絲絲火焰,散得無影無形。

令羽宸一擊不中,冷冷一哼,腰間重焱亦脫鞘而出,破空刺向那半跪於地的中年人。

只見得那中年人目中有驚有疑,面色瞬息萬變,卻是猛地一拍地面,身前塵土倒卷而起,竟凝成一混沌屏障,堪堪擋住了令羽宸那突如其來的一劍。

那人顯是受傷極重,雖擋得令羽宸攻勢,卻也被重焱剛猛劍氣震得摔出五步方才堪堪穩住身形,連著吐出好幾大口鮮血,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笑得極是悽楚悲涼,“聶某不問江湖十三載,仍是躲不過紛爭恩怨麼?”他看著那跳動火焰,又看了看亦在皺眉的令羽宸,緩緩站起身續道:“拜火教要殺我滿門,聶某無話可說,前塵恩怨,怪不得誰!可陰陽聖殿的這位,聶某和你有何恩怨?你且道來於我聽聽,為何要來取我性命?”

令羽宸心頭狂震,面色大變,皺眉看著那中年人,驚道:“八極元功,你是聶雲?”

中土有六派,皆有千年傳承,他們和三門不同,乃江湖之勢力,入世之門派,弟子門徒廣佈,雖以武學立世,但也大力發展商賈,以此增添立世之本。

十三年前,亂世中的六派,於各自地域之勢力,比之朝野官府,猶有過之,先後捲入逐鹿天下的棋局之中,各放異彩,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洛陽天地府衙,便是六派之一。

巴蜀三江一帶八極元宗,亦是其中。八極元宗自東漢立派,橫踞巴蜀,掌控三江入蜀之水陸交通,漕運生意做得極大,於巴蜀之影響力,僅次於道門蜀山神城。

若單論江湖黑白道勢力,那八極元宗比之出世之門蜀山,只怕猶有過之。

十三年前,六派之中,關中畫閣和萬卷書樓支援李唐,而巴蜀八極元宗、嶺南妙音谷和江南焚兵古塔等南方勢力,助帝瑤成軍而逐鹿天下,李世明一統天下之後,南方三派皆受打壓,時至今日,已然不復當年地域霸主的無上風光。六派之中,唯有洛陽天地府衙不涉紛爭,未受江山易主之影響。

而當年八極元宗之主,便是聶雲!此人將修八極元功修至大成,一身修為曾令道尊讚歎,乃當年江湖數一數二的人物。其為人八面玲瓏,與各門各派皆交好,八極元宗於他之手,愈漸光大,比之當時一些拒地為王的人物,還要勢大!

可便是這麼一個人物,認定帝瑤會是普天之下最有可能橫掃六合的人物,卻不料造化弄人,神魔之心難測,落得錯隨正主的下場。

帝瑤兵敗之後,跟隨其逐鹿天下的南方勢力,皆受打壓,而其中勢力最大的八極元宗首當其衝......

令羽宸怎也不曾想到,傳言已死於李世明之手的聶雲,竟已這般模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還想再問,但感身後灼熱氣浪逼人,忙御凝霜劍轉身抵擋,哼了一聲,功力盡化陰寒劍氣,瞬間逼散眼前熊熊火焰。

此刻,他心中已是老大的疑惑,面具人引他來此,只怕就是想讓他見到本該已死於十三年前的聶雲。

那這御火女子,又是何人?

火焰被令羽宸逼散之後,於他身前丈許處凝聚,化作紅衣女子,她亦皺眉看著令羽宸,道:“陰陽聖殿殿君?擋我做甚?”

令羽宸回頭看了看聶雲,又看了看那紅衣女子,沉吟許久後,喚回重焱,忽地浮現出一個猙獰邪魅的笑容,看著紅衣女子道:“演,你且接著同我演!”

他將手中雙劍先後丟擲,人影化流光,直衝紅衣女子而去,快若閃電,轉眼便至紅衣女子身前,攜重焱之剛猛迎面就刺,而丟擲的那凝霜劍,還在其身後。

紅衣女子亦是了得,雖滿臉震驚,仍能御火焰結屏障,擋住令羽宸的攻勢。

但令羽宸一劍被擋,身影立刻消散,再出現時已是紅衣女子的另一邊,手中握著的劍已然變成凝霜,所攜劍氣更是由剛猛化陰寒。

“陰陽劍陣!”

紅衣女子堪堪抵擋,臉色愈發難看,令羽宸如雷霆閃電般一劍一劍攻來,幾乎連人影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些殘留於火焰屏障之外的道道劍影。

她暗叫糟糕,已然認出令羽宸所御功法是何,正是陰陽聖殿傳世之絕學陰陽劍陣!

令羽宸以極快的速度刺出一劍又一劍,每一劍刺出的方位和蘊含的功力都不盡相同,或陰寒森然,或剛猛灼熱,一分為二,二化萬千,片刻之後,竟於院中凝聚為一副詭異而又璀璨的太極圖!

將那紅衣女子圍在正中。

“裝啊!我且看你還能裝多久。”

令羽宸的聲音宛若在虛空中飄來,辨不出方位,邪魅中又透露著淡淡浩然。

那凝霜重焱雙劍劍氣所化的太極圖立刻轉動,紅衣女子所聚的火焰屏障,還未擋得片刻,便轟然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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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一晃,火焰皆碎,四面八方皆是劍氣,已是逃無可逃,令羽宸以一人之力御陰陽劍陣,威力絲毫不減,若要算來,世上能擋者怕是沒有幾個!毫無疑問,紅衣女子絕不在此列。

火焰消散之後,紅衣女子張嘴本想說些什麼,可一句話都未說出口,便是一柄閃爍著銀色寒光的古劍自她背後透入其胸膛!

鮮血忍不住的自咽喉湧上,那美麗的容顏上卻不是絕望和痛苦,而是最濃烈的疑惑,她看了看胸前透出的凝霜劍,艱難的轉頭,想要看一看身後持劍的令羽宸,但令羽宸下了必殺之心的一劍,已令她傷得連轉頭都變得艱難。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她因虛弱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中,包含的情愫沒有絕望沒有淒涼,唯有不解,唯有疑惑!

或許是因為紅衣女子聲音中的疑惑太過於詭異,她背後的令羽宸亦緩緩皺眉,而被陰陽劍陣逼退到院落邊腳處的聶雲,亦在皺眉。

令羽宸拔出凝霜劍,隨手一揮,將紅衣女子後背衣衫劃出一道口子,只見得左肩下雖有血跡,卻無傷口。

見得此況,令羽宸心頭猛地一跳,心中暗暗叫糟,暗道:“糟了,那面具人被如夢大家玉蓮花瓣穿心,至今不過短短光陰,背心定有傷口未愈,可這女子身上並無傷口,我怕是殺錯了人!”

他本以為這紅衣女子就是面具人,故意引他來此,放了這把大火,用聶雲之身份,來擾亂他的視線,以此擺脫他的追殺。這本是一個很高明的計劃,聶雲身份不凡,面具人偽裝成一個與聶雲有仇的人來此復仇,真有極大的機會脫身!

令羽宸並非純良之輩,他並不相信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是以他認定這個紅衣女子就是面具人,即便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真真切切的聶雲,他也認定這是面具人脫身計謀中的一環,正因為他認定那紅衣女子便是面具人,是以他毫不猶豫的御陰陽劍陣,下了必殺之心。

可萬萬不曾想到,聶雲是真,而這紅衣女子尋仇,亦是真真切切!

凝霜劍拔出後,紅衣女子身子不由自主的幾個旋轉,宛若一朵悽美的紅色花朵,疑惑的目光從未改變,她在看著令羽宸,她用虛弱得已聽不真切的聲音疑惑問道:“為何......殺我?”

令羽宸心頭已亂,愣在原地,身旁陰陽劍陣瞬間消融,紅衣女子倒地後他才猛地驚醒,忙跑過去封住她心口血脈,運功控住自她胸口湧出的鮮血,不解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偏偏還是此時!”

那紅衣女子哪能答他,口中鮮血大口大口往外冒,臉色慘白如紙。

令羽宸陰陽劍陣必殺一劍,真個少有人能擋。

令羽宸見她模樣,已知不可從其身上得到答案,忙轉頭對著遠處的聶雲問道:“聶宗主可否答我,她是何人?你們今夜又是為何?”

聶雲被紅衣女子傷得不輕,起身蹣跚至二人身側,想了想道:“她該是高句麗拜火教一脈門徒,怕是來尋我復仇的!”

令羽宸心念電轉,高句麗乃域外之國,不屬中土,而高句麗拜火教,他是聽過的,這是一個在高句麗都被視為邪道的宗教,與中土三門六派少有交集。相傳拜火教乃是一個信奉東夷古國的宗教,教內門徒擅長浴火之術,頗為神秘,世人知之甚少。但細細算來,拜火教與魔門大黑天四脈,以及道佛二門,倒也有些相似,所傳功法皆出自於上古,所奉之神靈皆源自於九國。

令羽宸皺眉道:“聶宗主同拜火教有何仇怨?世人皆以為你死了十三年,你藏得如此隱秘,她竟仍追來殺你。”

聶雲觀著令羽宸身側的凝霜重焱雙劍,肯定了其陰陽殿君的身份,目光最後落在奄奄一息的紅衣女子身上,嘆了口氣道:“拜火教與我無仇無怨,是這丫頭與我有解不開的仇恨,殿君看一看,她左臂上是否有一朱焰狼頭紋身?”

令羽宸毫不遲疑,立刻挽起紅衣女子左臂衣袖,果然見到一血紅狼頭紋身如火焰跳動,心頭登時一顫,驚道:“她不是高句麗人,而是東突厥火狼族人!”

聶雲點頭,苦笑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連連苦笑,笑得頗為無奈滄桑,雜亂焦黃的頭髮中慘白依稀,哪裡還有當年八極元宗宗主之氣概,有的......僅僅是對世事的無奈。

聶雲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令羽宸已然能猜到這紅衣女子與聶雲之間的仇怨,此事他從母親口中聽過。

東突厥火狼族人,便是皇族之人,那這女子只怕是已然滅國的東突厥遺民!

令羽宸

皺眉嘆道:“喪國之仇,喪親之恨。”

聶雲點頭,並不驚訝,緩緩道:“十四年前,我隨天帝帝瑤領軍北上,圍攻洛陽,時逢業火紅蓮花開,雲夢雷澤現世,中土南北,塞外關東,無論是正邪還是朝野,皆被捲入此事之中......”他目光落在紅衣女子身上,續道:“東突厥薩滿教宗,亦由那時捲入中土紛爭。”

雲夢雷澤是傳說中的一個地方,它不似崑崙,崑崙人間可尋,而雲夢雷澤,卻不現於世,了無蹤影。十四年前那裡發生了什麼?令羽宸知道得亦不甚詳盡,但他卻知道,“業火紅蓮花開,東突厥燕雲公主,李唐平陽公主,皆埋骨於雲夢雷澤,玉笛神君燕道凡,煬帝楊廣,血帝吳剛,亦在此逝去,這中間有多少仇多少恨,我想也想不清楚,聶宗主與這女子的仇恨,也是由雲夢雷澤開始的麼?”

當年東突厥支援李唐,雲夢雷澤之紛爭,燕雲公主和玉笛神君親來相助,若說仇恨,八極元宗與東突厥火狼一族的仇恨,只會是從那時開始。

聶雲只是苦笑,似是不想回答,轉身顫顫巍巍的走向已斷了氣的妻子女兒,似是而非道:“仇啊,怨啊,生啊,死啊......便這樣吧,殿君若有辦法,便救一救她吧,命裡注定的可憐人罷了!”

這是怎樣奇異的事情?

一個剛剛喪妻喪女的可憐人,卻在為另一個奄奄一息的可憐人嘆息。

聶雲或許是看透了仇恨恩怨,也許是對這世事再無留念,他抱著妻女屍身,轉頭便走向院外火海,毫不遲疑。

“爭個什麼?執個什麼?怨個什麼?恨個什麼?人生一世百歲稀,還能帶個功名利祿恩怨情仇進黃土?呵呵......人啊,活個什麼?”

他聲音飄飄渺渺,極盡悲傷悽離,最終湮沒於火海之中,那個本該在十三年前死去的八極元宗宗主,隱姓埋名的活了十三年,這是好是壞?該與不該?誰能說得清楚!

令羽宸無心去想這紅衣女子的身份,也無心去理她與聶雲的仇恨,楞楞的看著懷裡奄奄一息的紅衣女子許久,忽地仰頭,對著被火光染紅的夜空一聲怒嘯,“你且記著!今日之恥,來日令羽宸定然加倍奉還。”

那面具人當真玩得他好慘。

他本以為這紅衣女子便是面具人偽裝,而火燒村落,尋聶雲復仇,只為迷惑他的視線,以此脫身。

可誰曾想,聶雲是真,紅衣女子是真,這滿腔仇恨化作的漫天火海亦是真,這裡的一切都是真的,面具人便是利用了這裡的真,他知令羽宸必然不信會有那般多巧合的真,定然以為這一切都是面具人所佈置。

令羽宸不信,那便落入了面具人的圈套,自己給予了面具人脫身的機會。

至此,追殺面具人之事,再不可為。

令羽宸為紅衣女子渡氣行功,護她一口氣不落,臉上終是浮現無奈迷茫神情,苦笑自語道:“你這運氣,也當真差得可以。”

嘆了口氣後,起身將紅衣女子抱起,此人身份絕不簡單,令羽宸陰差陽錯間傷她如此,心頭愧疚自然也有幾分。

他自己的陰陽劍陣,其威力自是沒人比他更加清楚,他無意殺她,可要救她,怕也有些困難。

抱著紅衣女子躊躇許久後,終是躍出院落,朝著洛陽方向飛奔而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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