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之上,人群識相地四散開去,留出中間對峙的圓圈,底層的民眾從來不缺乏這樣的敏銳,這是小人物的存活之道。

四下寂靜無聲,雲落將岑無心輕輕扶起,看著對面錦衣華服,高高在上的董慎與俞橫,很是絕望。

越是臨到絕望的時候,雲落反而顯得平靜。如若不死,必叫你二人十倍償還。

俞橫看了看董慎,他目前修為稍遜董慎,家世也差了點,所以諸多事情都是隱隱以董慎為主,再加上氣惱雲落剛才的拒絕,冷哼了一聲,“怎麼,不服氣。”

岑無心正要掙扎著再開口,雲落按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徒勞罷了。

身後的隨荷帶著哭腔道:“落哥哥,我跟他們去吧,我不想你有事。”

俞橫雙手一拍,“這就對了!”

有一頂轎子看似緩緩卻又迅速地闖入這個禁忌的圓圈中,在隨荷的身旁停住,轎中人掀起側簾對隨荷笑道:“早知道你吃這套,那天我也來這麼一出了。”

雲落看清來人的面容,整個人頓時輕鬆了許多,至少事情有了轉機。

那邊董慎卻是已經不耐煩了,“噌”地一聲,佩劍出鞘,冷漠道:“廢話講完了沒?”

若非是這光天化日的,他早已一劍取了這少年性命,帶走這個姑娘了。

天下之事,皆在修行之下。

正是這一份心性,被他的授業恩師稱作大道可期。

四周百姓有些慌亂,膽小之人甚至往後推了好多步,要殺人了?

轎中人呵呵一笑,看著雲落道:“我只護你今日,日後之事,各憑本事。”

雲落雙手抱拳,深鞠一躬。

隨荷還掛著眼淚的臉上也展露出一絲笑意,“謝謝大叔。”

坐轎的簾子被轎伕掀起,一個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迤迤然走出,微笑著對董慎道:“你父親給你取名為慎,那你到底是慎還是不慎啊?”

董慎淡漠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精彩,手中長劍掉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細密的汗珠迅速地從額頭上滲出。

俞橫的手甚至都有些顫抖,商賈之家對權力的認知反而更加深刻。

兩人連忙鞠躬,“董慎/俞橫見過蔣大人。”

身後的少年亂做一團,跟著響起了參差不齊的聲音,

或許其餘的蜀國高官來此,董慎都不會如此懼怕,但蔣琰不一樣。

不說他乃是自家父親的頂頭上司,更何況,自己引以為傲的修行者的身份,在蔣琰眼中就是個笑話,作為六境知命境的強者,單說修行,恐怕也只有自家宗門的幾位長老能跟他平等論交。

為人寬厚大度的蔣琰會給人機會,但前提是你要識趣,蜀國曾經就有一個大族不怎麼識趣,在蔣琰連給三次機會都被一一踐踏之後,蔣琰帶兵踐踏了那整個家族。

至此,一戰成名!

能夠走到如此高位的人,又有幾個是真正的老好人。

恩威並濟,自古皆是如此。

一念至此,董慎單膝下跪,俯首抱拳,“今日小子魯莽了,還望大人恕罪,日後定當痛改前非!”

身後一幫少年不明就裡就要跟著跪下,俞橫連忙攔住。

這要都跪下,豈不是將蔣大人架在火上烤麼。

蔣琰神色卻變得如董慎之前一般淡漠,“國有國法。”

轉身走到雲落幾人身邊,揉了揉隨荷的腦袋,他是著實喜歡這個小姑娘,看了一眼岑無心,微笑著對雲落道:“去辦你的事吧。”

雲落再施一禮,隨荷與岑無心也跟著行禮,蔣琰轉身上了轎子,繼續看似緩緩而又迅速地遠去。

雲落推著獨輪車,隨荷扶著岑無心,朝著小院方向走去。

獨輪車的車輪緩緩從少年們的身邊碾過,吱吱呀呀的聲音響在他們心頭,想到蔣琰那句國有國法,董慎的眼底閃過一絲狠厲。

轎子中,蔣琰喃喃自語,“山上神仙,山下皆螻蟻麼?”

走到小院附近,雲落跟岑無心道:“岑大哥,大恩不言謝,你先去養傷,我送完這趟東西就去找你。”

岑無心擺擺手,“我沒事,稍微養幾天就好了。你要小心,那些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說著神情已是十分嚴肅。

雲落沉重地點頭,“我會想辦法。”

岑無心拍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

門環輕輕叩響,黑髮老人文偉來開了門,看見雲落身後的少女微微一怔,也沒說什麼,將抱著菜筐的雲落和隨荷讓了進去。

隨荷有些怯生生的,雖然來之前落哥哥跟自己講了這裡兩個老爺爺都很好,但終究是陌生人。

文偉見狀默默端來一些糕點,隨荷的眼裡便只有那大大小小的美味了。

擺好了菜筐,雲落來到老頭跟前,將隨荷的情況大致說了,蔣琰和董慎這些細節也沒有隱藏,希望老頭能指點一下。

老頭聽完微微一笑,“既然你要修行,此事我便已有所準備,你身邊這個小丫頭其實有個親戚,是她的小姨,我已經聯絡了,估摸著也就這會兒就能到。”

隨荷脹鼓鼓的嘴巴停止了咀嚼,瞪大了一雙美目,疑惑地扭頭,親戚?小姨?我不是個孤兒嗎?

雲落也是一驚,轉瞬之後便已經開始思量起她小姨人品如何,性情如何,隨荷跟了她之後會不會過得不好?

隨荷就著文偉好心端來的一杯茶水,三下五除二地嚥下口中美味的糕點,急匆匆地問道:“老爺爺,我小姨在哪裡啊?你是怎麼找到她的?那她這麼多年為什麼不來找我?”

老頭笑道:“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我怎麼回答得了,等會兒她來了你當面問她吧。”

老頭端起石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神色一動,“你看,這就來了。”

從牆頭直接飛下一個身著麻衣的少婦,面容宛如少女,氣質如那高山之上的雪蓮,高貴而聖潔。

顯然也是個修行者。

雲落看清她的面容,如遭雷擊,喃喃道:“鄒姨?”

隨荷驀地哭出聲來,衝過去抱著少婦,嘴裡大喊著:“媽媽!”

少婦的神情微微有些異樣,輕輕拍了拍隨荷的背,蹲下身來,輕輕擦去隨荷眼角的淚水,柔聲道:“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不過我不是你媽媽,我是你小姨啊。”

雲落神情轉瞬落寞,眼前的少婦幾乎跟當年隨荷的母親一個樣子,看見她的一瞬間,雲落的心中被巨大的驚喜填滿,但聽了她的言語,他明白過來,當年那個溫柔嫻靜的婦人終究不可能再回來了。

少婦轉身看著雲落,露出一絲微笑,“你就是小落?這些年謝謝你對隨荷的照顧。”

雲落的嘴角扯出一絲笑容,客套回答。

不管怎麼說,至少這是隨荷貨真價實的親戚,自己也由衷地為隨荷開心。

老頭輕咳了一聲,“好了,人都到齊了,該說正事了。”

少婦牽著隨荷的手坐下,隨荷偷偷看了看落哥哥,雲落朝她點點頭,她才乖乖地坐在少婦的身邊。

老頭先是問道:“鄒荷,你什麼時候走?”

原來少婦名叫鄒荷,樸素而有韻味。

鄒荷、隨荷,雲落心裡暗自琢磨著。

鄒荷看了一眼雲落,“如果小落沒什麼意見的話,我想越快越好。”

雲落笑道:“那當然,只要隨荷過得好,我自然沒有什麼意見。”

意思就是如果隨荷過得不好,你要有意見咯?

鄒荷的嘴角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

“那你倆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老頭幫雲落做了主,看著雲落道:“你留下我有事要交待。”

隨荷的身上有一把鑰匙,鄒荷正欲牽著她離開,隨荷卻驀地掙脫她的手,撲進雲落的懷裡,大哭道:“落哥哥,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跟小姨走了。”

雲落眼眶泛紅,睜大著雙眼不讓眼眶中打滾的淚水掉落,“聽話,落哥哥不能保護好你,如果有一天落哥哥能夠保護好你,我就去找你。”

隨荷止不住地大哭,“我不我不!”少女的言辭匱乏,只能如此單薄而激烈地發洩著自己心中的情感。

雲落想了想,“隨荷別哭,你先跟小姨去,等落哥哥學好了本事,一定去找你,好不好?”轉頭看著神色戚戚然的鄒荷,問道:“可以嗎?”

鄒荷點點頭,“隨時歡迎。”

雲落捧著隨荷的臉道:“你看,小姨都答應了,到時候落哥哥來找你。聽話,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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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荷伸出手,支起一根小指,抽泣道:“拉鉤!”

雲落伸出小指,緊緊掛在一起,隨荷這才不情不願地跟著鄒荷離去。

蹲在原地,雲落長久不願起身,目送著兩個身影的遠去,與一段貧苦而溫馨的過往鄭重告別。

“差不多了,說你的事了。”

是師父的聲音,雲落連忙起身走過去坐下。

“你知道今天在路上攔你們的人是誰嗎?”

雲落絲毫不奇怪老頭知曉今日之事,他甚至曾經有過懷疑,老頭是不是什麼蜀國或者哪個宗門的大人物,但是多年以來,並未發現過什麼異常。

“我只知道是西嶺劍宗的,好像一個叫董慎,是蔣大人說出來的。”

老頭悠悠開口,“董慎,西嶺劍宗嫡

傳弟子,目前修為二境中品,其父董磐,執掌靖南軍,鎮守蒼梧郡,深得蜀王器重,在天京城中亦是掛了名的武將;俞橫,西嶺劍宗嫡傳弟子,修為二境初品,其父俞一搏,蜀國鉅富,用錢至少能砸死蜀國絕大多數的人。”看了看雲落,“怎麼樣,怕了沒?”

雲落搖搖頭。

“不怕就好,那你接下來的修行,就去西嶺劍宗吧。”說完老頭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上面寫著四個流光溢彩的大字,“西嶺劍宗”,在熾烈的陽光下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看著雲落疑惑的眼神,老頭道:“三天之後就是西嶺劍宗這一屆的入門測試,這是參與測試的保薦書。”

雲落平靜道:“可是我無法修行。”

老頭扔出一本小冊子,沒好氣地道:“早給你準備好了。小心點,別一下子進了煉體鏡,沒哪個宗門會收已經修行了的學生。”

雲落連忙接過,壓抑不住的喜悅從眼中冒了出來。

“別高興得太早,你現在還沒進去就已經結下仇家,到時人家可以名正言順地收拾你,可不會再有蔣琰這樣的好事了。”

雲落握著那本足以決定自己命運的小冊子,鬥志昂揚,充滿了自信,“只要我能修行,這等小人何懼之有!”

老頭冷哼一聲,“口氣倒是不小。”

緊接著又道:“今天去把你的事收個尾,那破房子交給你文爺爺保管,這三天就住我這兒,到時送你去西嶺。”

說完有些不耐煩,揮揮手,讓雲落趕緊滾蛋!

雲落拜別老頭,文偉送他出去,臨到門口輕聲道:“雲小哥,不用收拾太多行李,到時入門之後學院自會發下一應生活用具。”

他不叮囑一句,還真怕這窮怕了的小子到時拎著大包小包去西嶺,他真丟不起那個人。

目送雲落遠去,文偉回到小院中,在老頭的對面坐下,眉頭微皺,擔憂道:“沒了鄒家人遮掩天機,不會出啥紕漏吧?”

老頭往後一仰,“真正決定命運的,不是這些謀劃,而是人。爛泥扶不上牆,野草卻春風吹又生。你覺得他怎麼樣?”

文偉想著少年的點點滴滴,由衷感慨道:“心性手段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微微停頓,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擔憂,“但是此次西嶺劍宗的入門測試,據我們所知便有江東明珠、北淵皇子、崔氏嫡女、還有咱們那位大公子遙觀攪局,稱得上是強者如雲啊,雲落這孩子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老頭仰天大笑,神色睥睨四方,“我教的弟子,何須與庸才為伍,就是要遇強更強!”

推著獨輪車回了小巷中,屋子裡已經沒了隨荷的身影,她的衣衫、鞋襪、用具也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碗櫃之中她常用的碗碟,還提醒著雲落這裡的過往,雲落鼻頭一酸,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滾滾而下,貧苦的少年在落魄的小屋裡,失聲痛哭,在他開啟修行之路的這天,終於成為了真正的孤兒。

一輛緩緩行駛的馬車漸漸靠近城門,鄒荷與隨荷相對而坐,在隨荷的腳邊,放著一個碩大的包裹,裡面裝滿了她這些的生活,她一言不發,眼淚從來就沒有停下來過,一雙眼睛已經有些紅腫。

出得城門,馬車一路朝西行去,人煙漸漸稀少。車伕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將馬車停下,鄒荷一指點在隨荷的眉心。

輕聲道:“醒來。”

一圈圈常人看不見的元氣漣漪盪漾開來,隨荷輕輕睜眼,雙眼已然恢復如常,神情不再懵懂憨厚,而是如鄒荷一般高貴聖潔,開口道:“小姨。你來接我來了。”

鄒荷點點頭,拉起她的手,“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回天機山。”

隨荷面露笑容,“好。”

心底在無聲地吶喊著:落哥哥,沒有我在,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天機山上等你。

鄒荷回想著今日眼中的錦城,多年前的那番籌劃,四年前假死抽身而去,到今日隨荷功德圓滿,這世間的陰險算計便如天機山上的風雪從不停歇,所幸斯人已長成,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白馬幫,作為錦城新崛起的一支地下力量,在南城佔據了不小的地盤,有一處宅院是白馬幫幫主岑無心最喜歡的地方,當初雲落揹著被人追殺的他就是躲到了這裡。

岑無心坐在院中,剛服了些藥,微微好受了些。

一陣風吹過,一襲黑衣出現在他的面前。

岑無心緩緩起身行禮,神色平靜。

他不認識此人,但此人既然能躲開所有耳目出現在這裡的,便是他惹不起的。

黑衣人緩緩開口:“我是曹夜來,你可願隨我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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