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跪下?”

梅鹿鳴的話中有一分驚訝,也有兩分憤怒,剩下七分都盡數交給了那多年如一日高高在上的父輩威嚴。

梅子青沉默著,梅鹿鳴也沉默著,正廳之中,烏雲密佈,似有風雨將至。

“砰!”

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音響起,梅子青雙膝砸落青石地面。

梅鹿鳴將手中茶盞放在一旁,伸出手來。

梅子青依依不捨地將令牌取出,捧在掌心。

梅鹿鳴輕輕一招,令牌化作一道流光,墜入梅鹿鳴的手中。

“念你知錯認錯,且未犯下大過,去祠堂禁足三月。”

梅鹿鳴看著梅子青,淡淡開口。

“不行!”

情急之下,梅子青騰地站起,脫口而出。

梅鹿鳴在旁邊的案几上重重一拍,“反了你了!”

畢竟是親生骨肉,梅鹿鳴已經打算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沒想到梅子青居然還不知足!

梅子青連忙重新跪下,急切道:“父親,我還有要事,請允許我再出去!”

“呵呵!”梅鹿鳴冷笑一聲,“你覺得可能嗎?滾去祠堂,再多說一字,多加一個月。”

梅子青張口欲辯,忽然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再言語,起身朝著祠堂走去。

大搖大擺,也不拜別。

梅鹿鳴眯起眼,尋思著一會兒怎麼收拾這個桀驁不馴的老二。

“家主!家主!”

一個人影快速衝到了正廳,梅鹿鳴眉頭一皺。

那人猛然驚醒,在門外急急站定,平復了一下氣息,方才恭恭敬敬道:“啟稟家主,聽風客有信送到。”

聽風客,是替這些隱族在人間打探訊息之人的統稱。

隱族多年不得出世,只能以各自僱傭聽風客的方式蒐集外界訊息,否則太過閉塞,定然不利於發展。

雖然之後解禁,但習慣和傳統的威力是巨大的,一時也沒有想要改變的意思。

看見來人最終還是記得禮節,本來惱怒的梅鹿鳴面色稍霽,“拿來吧。”

那人邁著小碎步,低頭上前,雙手將一封紅色的信箋遞上。

梅鹿鳴瞳孔一縮,紅色信箋,這是外界天下將有大變才會啟用的。

上一次,好像正是十八年前的那場大變故,如今又能是什麼?

梅鹿鳴抬頭瞥了來人一眼,來人識趣地退到門外。

很快,梅鹿鳴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梅風,敲響議事鍾。”

來人絲毫不覺得驚訝,事實上,作為梅花秘境中專門對接聽風客的人,在看見紅色信箋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知曉會有這麼一出。

議事鍾悠揚作響,很快,六道身影先後出現在正廳之外,各自恭敬朝梅鹿鳴施禮後走入廳中坐下。

大廳兩側,左右各四,一共八把椅子,除開六位長老,還有方才送信之人梅風,作為梅花秘境的情報負責人,許多大事,需要他給出參考。

最後一把椅子,則是留給下一任家主的。

一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男子邁著步子,朝族長父親和各位長老行禮,然後在椅子上坐下。

他便是梅子青一母所生的大哥,梅家長房長子梅子謙。

人已到齊,梅鹿鳴輕輕揚了一下手中的紅色信箋,沉聲道:“外面,即將舉辦五宗大會。”

所有人都沒開口,二十年一次的五宗大會並不值得這般興師動眾,也不值得這個紅色的信箋。

他們目光聚焦在梅鹿鳴的身上,等著他揭曉真正的情況。

“天下所有勢力,將共同參與,不再侷限南面朝廷。”

“五宗大會將成立修行者聯盟,由新選出的五宗統管所有修行者,與

俗世凡人井水不犯河水。”

“就連野修,也必須納入管轄。”

“在修行者聯盟成立之後,有三年的過渡期,過渡期完結,凡未在修行者聯盟註冊的修行者,皆視為賊寇,人人得而誅之。”

.......

“南北朝廷接受天庭敕封,供養修行者聯盟,各修行者除受辱以外,不得再私自以修行者之力鎮壓凡人,違者由修行者聯盟收押審理。”

每多說一句,在座的長老們,面色就凝重一分。

等到梅鹿鳴緩緩唸完了信箋上的內容,一位長老便忍不住開口,“如此,我們隱族該如何自處?”

眾人皆沉默,不少目光望向梅鹿鳴。

承擔了多少榮光,就得擔起多大責任。

梅鹿鳴還沒開口,梅子謙卻緩緩出聲,“族長、諸位長老,我有一言。”

梅子謙很分得清什麼樣的場合該叫什麼樣的稱呼,也很識趣地遵守著每一項族規和禮節,自然也很得梅鹿鳴的青眼。

“說吧。”梅鹿鳴溫聲道。

“是。”梅子謙長身而起,“我隱族不入天庭,歸隱一方,自給自足,怡然自得其樂,已有近千年。外界固然有其可取之處,但塵世紛擾,戰亂爭鬥不止,我們並無太多必要非得出世。五百年禁令結束之後,我梅家數代先祖,也都未曾大舉入世,想必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他環視一圈,信心更足,“如今這外面是如千年前一般仙人遍地走也好,是如信上所說成立了修行者聯盟也罷,我們若是依舊在族地之中,又有何煩憂,有何苦惱?”

一席話說得好幾人都頻頻點頭,也有人不置可否,而大長老和梅風輕輕皺起眉頭。

“子謙之言,有其可取之處,但今時今日,形勢已經不同了。”梅風開口道:“如果外界天下真的成立了修行者聯盟,我等隱族若是不加入,未來出世,何如一普通富貴人家?”

“即便是如子謙所言,這些利益我隱族不去爭,只管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就能得逞嗎?我們隱族的存在雖然神秘,但能策劃此事的朝廷或者背後之人,會想不到?若是上門相請,我們去還是不去?”

梅子謙微笑道:“自是不去。”

“那對方逼我們再立下一個五百年的誓言,又當如何?”梅風再問一句。

梅子謙面色一僵,一句憑什麼已經湧到嘴邊,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自己出不出去是一回事,不能出去是另一回事。

隱族要的,是出入的自由。

這也是他們不曾隨天帝上天的重要原因。

方才一直默不吭聲不置可否的長老開口道:“趁此機會出世有不好,不沾染這件大事也有不好,那為今之計,可有良策?”

大長老緩緩開口,“據我所知,在五百年禁令結束之後,隱族的走向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以隱川這個超級大族為代表的少數,逐漸試探著向天下滲透發展,如今隱川荀氏一位國相、一位國師、一位皇后,聲名顯赫;第二種就是如我們梅家這般絕大多數的隱族,閉門不出,禁絕後人出世,實際上依舊沿襲當年禁令時的傳統。”

“而我建議,不如趁此機會,光明正大地出世,在人間建立地盤,將這族地重新變成秘境一般的存在,進可攻退可守,自然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聽了大長老的話,眾人都開始思量,然後皆有意動之色。

就連之前最傾向於在秘境中固守的梅子謙等人也公正地承認,大長老的方案是最好的。

雖然仍舊有隱憂存在。

一個長老皺眉開口,“可是,問題在於,我們想要出世,又能如何出世呢?總不能跳將出去,舉起旗子大喊,我梅家出來啦,梅家出來啦!”

詼諧的話語,引來一陣陣笑聲,就連梅鹿鳴的臉上也露出了稍縱即逝的笑意。

笑聲過後,梅風道:“要麼主動接觸朝廷,告知我們想要出世的意願,要麼聯合其餘隱族,共同形成一大股勢力,搶佔更多利益,然後內部瓜分。”

兩相對比,自然沒人選擇那卑微的第一個方案。

但問題又擺在了眼前,怎麼聯絡其餘隱族呢?

首先隱族之所以為隱族,就是因為那個隱字,輕易不會告訴外人,以至於除開交好的少數三兩家會互相告知秘境入口,以備後續聯絡和互相支援,別人都不會知曉其所在。

其次,要居中聯絡這樣的事,在場的雖然都是梅家人,但也不得不承認,梅家分量不夠。

梅鹿鳴靜靜聽著眾人的討論,一言不發,只等最後時刻拍板決定,這是他的職責,也是他的愛好。

他瞧見場中意見已經漸漸趨同,自然也不會犯了眾怒,改弦易轍,輕嘆一聲,“此事若能由隱川主持,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大大長老神色一動,“子青不是剛從外面回來嗎?何不叫他來問問,興許能有些訊息呢?”

“他?這會兒正被我罰在祠堂裡禁足呢。”梅鹿鳴嗤笑一聲,“不學無術,指望他,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升起。”

“族長,這是關係全族之大事,叫來一問,也無大礙啊。”大長老勸了一句。

其餘幾人也都點頭附和。

梅鹿鳴左右看了看,“罷了,梅子謙,你去將你弟弟叫過來。”

祠堂中,梅子青正靜靜盤坐蒲團上調息修煉,忽然睜開雙眼,有人來了。

“弟弟,回來了也不先來看看我。”梅子謙笑著道。

“一回來就被禁足在這兒了。”梅子青嘆了口氣。

兄弟二人之間,並沒大多數家族中的那種爾虞我詐,相反很是和睦。

或許是因為都是一個娘生的,又或許是因為梅子青對權力什麼的,從來沒有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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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利益衝突,自然就少有矛盾對立。

梅子謙陪在一旁坐下,望著地面,輕輕問道:“外面的世界,好嗎?”

“好,很好。”

“如何好?”

“它很多變。”

“多變?”

“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逃出去嗎?”

“待得久了,總想找點新鮮?”

“不是,是因為這兒的一切,都太單調了。我從知事的那一刻起,便能夠猜到我死亡時候的樣子。它固然平安順遂,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很是無趣嗎?”

梅子謙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那你覺得什麼樣的人生才是有趣的?”

梅子青面露回憶,“未知,則有趣。我在外面那幾個月,今天和朋友們歡聚一堂,明天或許就面臨生死一線的危機;有人會在你最擅長的領域擊敗你,也有人督促你愈發強大;或許會愛上一個人,或許又會被別人拋棄;或許會功成名就,又或許會身敗名裂。但那才是生活,一眼望不到頭,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挑戰。”

梅子謙想了一會兒,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父親叫你過去。”

梅子青嘴角勾起,“是不是聽風客傳了什麼訊息進來?”

“你怎麼知道?”梅子謙的神色中,有著掩飾不住的驚訝。

梅子青心中輕嘆,想不到自己這點半吊子心思都能令族中人驚歎,若是雲落、遲玄策等人來了,那還得了?

這就是苟安的代價,這些族人被這方天地保護得太好了。

他扭頭望著梅子謙,“麻煩大哥告訴父親,我不僅知道許多訊息,我身上還有隱川大人物的信,不過既然是他將我關進祠堂的,還勞煩他老人家親自來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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