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經悄悄從人間路過,留下滿地落葉黃花,一片蕭瑟。

人間似乎還未曾察覺,一場大雪滿山河,凜冬已至。

時間無聲,但也是有力的。

秋去冬來的短短三兩月,許多人都已經漸漸習慣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勢。

大端八大封國中,晉國、蜀國、楚國,在三個月前的一夜之間,城頭易幟,三國盡屬楚。

三國在大端的西部連成一片,互為奧援,幾乎瞬間佔據了大端幾乎三分之一的領土。

本來還被吳越燕趙等藩王暗地嘲諷說功勞沒撈到反而丟了兒子的楚王楊洵,一躍成為能跟大端皇帝楊灝和北淵淵皇薛鎮相提並論的一方霸主。

至少在這場叛亂未被平息之前都是如此。

大端在楚王舉旗後立刻組織過兩場鎮壓。

一支由驃騎將軍陳奉天趕赴通天關,率三萬西軍,西出通天關,攻略西北;

一支由車騎將軍張邯領兩萬靖南軍,經吳國豫章郡,自九嶺關出,襲擊長沙郡,意圖端掉楚王老巢。

大端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組織不可謂不迅捷,結局卻不可謂不意外。

挾國戰大勝餘威的大端,兩戰皆墨。

陳奉天的兵馬被圍堵在通天關,幾戰皆不得出,損兵折將不少;

張邯的兵馬前期倒是一路順利,甚至悄悄摸到了長沙城外的楚軍營帳,卻被楚軍以空帳設伏,引火燒殺,而後趁靖南軍大亂,趁勢掩殺,一路枕屍數十裡。

天下這才真正震動。

原以為抬手就能按下的纖蘚之疾,如今卻成了心頭之患。

以至於當北淵兩位淵皇先後駕崩的驚人變故傳到大端之後,天京城中,都少了許多喜色。

一時間,南方天下的許多大人物都將目光放在了兩個人的身上。

如今大端軍方第一人,力挫北淵大軍,成就名將之稱的大端飛龍,韓飛龍;

以及那個神秘的凌家遺孤,凌荀,也就是雲落。

韓飛龍備受矚目很自然,戰事起,將星出,自己人等著他去平叛,敵人擔心他的到來。

落在雲落身上的目光就要稍微繞了幾個彎才能想通了。

稍微明白內情的人都知道,如今的蜀國和西北晉國實際上都可以說是在凌家人的掌控之下。

蜀國掌權的是國相荀鬱,那是凌青雲的老岳父,雖說也是永定陛下的岳父,但二人不睦在高層權貴的圈子裡並不是什麼秘密。

西北更是直接掌控在凌家餘部的手中,當初聚集起浩蕩聲勢的王思凌甚至直接打起了凌青雲的旗幟,聽聞如今那位凌家遺孤已經正式坐上了義軍之主的位置。

兩國對一國。

按這個架勢,怎麼說都應該是楚王聽他們的,為何又成了他們皆服從楚王號召了。

於是便有了眾多猜測落在了雲落的身上,說將楚王推出去試試水的有,說雲落被架空的有,說楚王被凌家暗中控制的也有。

許多人都盼望著叛軍自己內部分裂,朝廷便可不戰而勝。

天上還在飄飛著鵝毛大雪,有兩個身影正緩緩走在大雪之中。

深一腳淺一腳,如同曾經一起並肩走過的山一程水一程。

兩人都披著黑色的貂毛領斗篷,在放眼皆是的漫天雪白中煞是顯眼。

走在左邊的男子微笑道:“琦兒,天下應該會有許多人覺得我是篡奪了王思凌的位置吧。”

走在右邊的女子正是陸琦,她點點頭,“那是自然,不僅如此,朝廷還在大力宣揚此事,現在的你啊,已經有個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名聲了。”

男子的身份自然不用多言,正是雲落。

他不在乎地聳聳肩,抖落些許積雪,“也正因為這樣,天下人更覺得我是在給楚王下套子。”

陸琦呼出一口白氣,“畢竟誰會相信你對皇位沒念想呢!”

雲落也跟著呼出一大口氣,一道白霧在空氣中凝結又消散,“就是說服這些當年跟著我父親的老人都費了那麼大的勁,更何況說服天下人了。”

“沒事,我相信你。”陸琦牽起雲落的手,神色鄭重。

雲落面露感動,暖暖一笑。

“誰讓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小可愛呢!”陸琦面露狡黠。

雲落呆立當場,無奈道:“這都兩個月了,我可要生氣了啊?”

陸琦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雲落一本正經,“我說你說得對。”

陸琦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在空曠的城外留下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雲落搓了搓臉,“祖龍大人,真有你的啊!”

兩個月前,整整昏迷了一個月零十天的雲落終於甦醒。

眾人在欣喜之餘,都開始用一句怪話跟雲落調笑。

起初雲落還一頭霧水,直到有一天,實在看不下去的隨荷小丫頭終於悄悄跟雲落講了實情。

雲落頓時有滿腹髒話想要出口,卻生生忍住,權當長輩的並無惡意的玩笑吧。

救命之恩那麼大的情分在那兒擺著,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那時的雲落沒來得及多想,便立刻投入了軍務之中。

通天關是西北這盤棋的重中之重,雖然暫時打不下來,但也不能讓大端的兵馬源源不斷地從裡面出來。

當時陳奉天的兵馬就是被符臨親自領著主力攔下來的。

秋雁關的防務被重新建立起來,防止北淵南下。

在從楊清那裡得知了他猜測的事情真相後,雲落偷偷在一個晚上自己喝了一夜酒,從未與他人言說一句誰的不是。

只是偶爾聽到關於北方的訊息時,神色隱有落寞。

晉國國土之內的城池也需要悉數拿下,在雲落昏迷的一個月,符臨已經做出了部署,許多投降的城池也逐步被接管,但還有好些不願意“委身事賊”的大端忠臣還在頑抗中。

這些城池,在原本的計劃中,是要直接攻破的。

甚至還有人提議過屠一城以震懾旁人,好在被許多人反對沒有同意。

符臨最後決定的方案是分化策反,逐步蠶食。

在雲落甦醒之後,他心念這些人俱忠義之士,不忍其闔族被滅,便提了個建議。

接下來的兩個月中,他親自帶著梅子青、管悠悠、劍七、符天啟等人,組成了一個修行者小分隊。

悄悄潛入那些城中,透過各種手段,找到城中縣令,交心的交心,畫餅的畫餅,實在不行,斬首的斬首。

畢竟是戰事,雲落的心中還是拎得清輕重的。

再配合以義軍這邊情報系統的分化策反,不到兩月的時間,七座城池,拿下了六座。

大多平穩過渡,納入義軍的管轄之中。

一兩個被斬首的,也都厚待了其親族。

這其中也不是沒有過危險,甚至還曾有過被數百精兵圍困的危難局面,好在都平安度過了。

一時間,雲落在義軍中的聲望暴漲。

眾口相傳下,什麼匹馬單槍下六城的段子也被人編了出來。

雲落哭笑不得的同時,只能感謝百姓們樸素而單純的好意。

越是苦難的時候,就越是渴望英雄的拯救。

這是這些人面對命運的無奈,也是他們美好生活嚮往的折射。

可同樣是這些人,若是他們頂禮膜拜的英雄沒有做到他們希望做到的事,推到神像最激動的,或許也正是那些曾經塑造神像最虔誠的。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雲落有清晰的認知。

忙完了這些,委派了各地官員,開始慢慢遣歸流民,恢復民生之後,雲落終於能夠閒下來一些。

今日,便是和陸琦去了長州城外的軍營中視察過後,準備去看看餘芝跟君渺渺那邊情況的。

如今的長州城外,還有一批數量不少的流民,大多是婦孺老幼,家中皆已被戰火焚燬,青壯皆死,回了家園也難立足,便只能跟著大營。

純粹從軍事角度考慮,自然是不合適的,這麼多張嘴,光是吃喝都是不小的負擔。

所以最開始義軍部分高層都力主全部遣散,餘芝心知讓這些人就在這時候這麼回去,指定就是個死,於心不忍,故而據理力爭。

符臨站在了餘芝一邊,勸服了眾人。

待雲落甦醒,聽聞此事,又和符臨、餘芝等人商議之後,又逐步提出了些舉措。

比如在雙方自願的情況下以軍中青壯婚配之,既安軍心,又消解部分流民;

又比如分配一些縫補、針線、漿洗之類的活計,讓這些流民亦能為軍中產生效益;

待來年開春,物資補齊,還可試著進行少量的屯墾等活計。

另外,雲落還遣人

在流民之中詢問,如有一技之長且願意為軍中出力者,不論老幼婦孺,視技能之情況,皆可由義軍發放報酬,在長州安家。

隨著這樣幾步下來,這幫流民很快就被各自安排,義軍也得了實惠。

這讓之前那些叫嚷著遣散流民的將領們個個對雲落佩服之至。

無形之中,雲落的威望也更勝了許多。

不過雲落倒沒什麼自得之色,實際上這些舉措有好些都是符臨早早打好了腹稿,只是等雲落來完善一下,親自頒佈施行而已。

雕龍先生的一片心意,雲落心知肚明,且感激不已。

至於君渺渺,這位前木葉山聖女,如今已經成了餘芝的忠實崇拜者,曾經的那些山上人的矜持自傲也慢慢拋諸腦後,在流民之中,威望直追餘芝。

想到這兒,雲落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身旁的陸琦。

這個笑容甜美人畜無害的江東明珠,坑起人來也是一把好手。

當然這不算真的坑人,只是君渺渺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不自知而已。

自己要引以為鑑,當心當心再當心啊。

“想什麼呢?”陸琦笑問道。

“沒什麼。”雲落反應極快,“昨日,姜老頭給我來了封信,問我要不要去參加五宗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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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哦,五宗大會要開始了啊。”

五宗大會,一個詞瞬間將二人的思緒拉回了大義鎮外的那個春夏之交。

那時正是西嶺劍宗最危急的關頭,大端王朝的層層打壓,步步緊逼,蜀國方面因為國相的佈局還未完成也暫時未施以援手。

加之清溪劍池在大端忠犬柴玉璞的帶領下,大有逆勢而上的態勢。

傳言說兩年後的五宗大會,就是西嶺劍宗自五宗除名之時。

劍宗宗主陳清風退無可退,以決絕的態度拿出《接天劍經》,重啟問劍山和劍冠大比,這也才有了雲落、陸琦等人雲集入門測試。

那一屆問劍山前五,更是被稱為天才中的天才,雲落、陸琦、符天啟、崔雉、裴鎮,個個名頭響亮。

劍宗又接連因為蜀國的援助和與三教的交好,慢慢走上了復興之路。

小靈脈五霸,陸琦的心底浮現出裴鎮曾經為他們五人取下的諢號。

就快兩年了啊。

“想起崔師妹了?”

雲落一瞧見陸琦的臉色,就大致猜到了情況。

陸琦點點頭,抿嘴無語。

雲落伸手為她拂去肩上的積雪,微微一笑,“我不怪她。情況不同,她的決定並沒什麼錯。”

陸琦扭頭,怒氣衝衝地瞪著雲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雲落一攤手,然後用微冷的手輕輕捂著自己的脖子,“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那就是找到自我。然後在心中堅守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他用焐熱了的手捧著陸琦的臉,“你我找到了。我想崔師妹也應該找到了。我們不能用自己的道德去要求她,那是自私的。我們能做的,只能是祝福,然後遺憾地分道揚鑣。至少那並不是裴鎮的主意。”

陸琦若有所悟,伸手捂著雲落的手背,“就像成功者都是偏執而頑固的?”

雲落點頭,“除開本心的那條道路之外,其餘的路都是不完整的,都是逃避,是隨波逐流,是對大眾理想的怯懦迴歸。我們就這麼短暫的一生,得為自己而活。我也很慶幸,外公和楊叔他們沒有逼著我去承擔什麼所謂我生下來就應該承擔的宿命,我還可以選擇。崔師妹也做出了她的選擇,我希望她最終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能說人話不?”陸琦眉眼彎起,笑意盈盈。

“她是裴鎮的皇后,是我們的師妹,我再氣又能怎麼樣呢?只能憋著,告訴自己彆氣了,這樣反倒能好受點......”

“白衣劍仙不是去幫你討了說法了嗎?劍開長生殿,修行界都傳開了。”

“真要討說法肯定要自己去啊。”

“就你?一個問天境都不到的小小劍修?”

“我那是太想見你,才提早出來的。”

“哼,誰信。”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深一腳淺一腳,向著城牆根下的流民帳篷走去。

天地間再無旁人,僅餘彼此。

聲隱風中,雪落白頭。

大端永定十八年冬,大雪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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