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有說,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但道理往往就像天上的雲彩,漂浮半空,絢爛奪目而又不可觸及。

若沒能親眼瞧見眼前的一切,雲落和陸琦興許也無法真正明白,戰爭,意味著什麼。

寂靜無人的村落、坍圮的屋舍、焦黑的土地,和依稀可見的腐屍殘肢,讓雲落幾乎在一剎那間,明白了北淵那位軍神,為什麼不願意附和淵皇的南征大計。

戰爭,從來就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或者說,能夠從戰爭中感到愉悅的,從來不是這芸芸眾生,黎民百姓。

馬蹄如心情般遲緩黯然,二人無聲環顧著四周,眼前似乎還能想象到曾經發生在這裡的那些雞鳴犬吠。

老人坐在村口的大樹下互相聊著漸漸不為人知的往事,玩鬧的孩童在樹上爬上爬下,在四周穿行打鬧,炊煙升起,繫著圍裙的婦人淺笑著迎回田間勞作了一天的男人,然後立刻板起臉,將自家那頑皮的孩子拎著耳朵扯回家中。

那一縷縷炊煙如今早消失不見,耳畔也再聽不到那些一嗓子就能喊透整個村子的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便是秋雁關內,曾經安穩祥和的黨州。

忽然,雲落和陸琦的神色一動,對視一眼之後,故作不察地朝前走著。

從一片林後,猛地閃出一幫流民,惡狠狠地堵住雲落等人的去路。

雲落瞧見這幫人的裝束打扮和手中兵刃,原本還緊繃的神色變得有些苦澀。

只見這幫攔路劫匪各個瘦骨嶙峋,面色黝黑,身上的衣衫又髒又破,手中持著的哪裡是什麼兵刃,就是些鋤頭、鐮刀、木棍,間雜著有那麼一兩柄已經豁口的彎刀。

在這樣的打扮下,即使那面上再佯裝著兇惡,也遮蓋不住孱弱的本質,更無法給人的心裡造成什麼壓力。

雲落故意裝傻道:“諸位鄉親,你們這是要幹啥?”

“少廢話!乖乖把錢交出來,饒你二人一條狗命!”一個稍微強壯些的漢子大聲道,看他手裡能拿著刀,想是這幫人中的領頭的。

雲落搖頭,“我們兩個人,就饒一條狗命,那不行!”

漢子一愣,“剛說錯了,兩條狗命,趕緊交錢。”

雲落還是搖頭,“狗哪兒有錢?”

蒙著面紗以擋風塵的陸琦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漢子身邊的人小聲道:“頭兒?感覺他在消遣咱們啊!”

“好膽!”

漢子怒喝一聲,拎著刀就衝了過來。

片刻之後,雲落拎著漢子的衣領飄然遠去,留下一堆跪地不敢抬頭的背影。

沒走多遠,雲落將漢子放下,“好了,該問的我也問了。你去吧,年景不好,就先想想怎麼活下去,再想想怎麼讓日子好起來,別幹那些劫道的事了。”

他由衷評價了一句,“更何況,你好像也不大適合。”

漢子連忙點頭稱是,一抬頭,兩匹馬兒已經走遠。

他捏著手中的一袋銀子,面露感激,然後匆匆跑回剛才的地方。

眾人立刻迎了上來,一個年輕人問道:“頭兒,仙師居然沒殺你?”

漢子一腳踹在他腰間,“巴不得我死是不?”

他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小袋子,“仙師不僅沒殺我,還給了我們活命的口糧!”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漢子沉聲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從軍!”

“從什麼軍啊!這晉國哪裡還有什麼軍可從!”

“就是,看那些當兵的,咱們被北淵蠻子欺負,連個屁都不敢出來放一個,我也從他個屁!”

聽了這些反對聲,漢子也不氣惱,“誰說我要去從朝廷的軍了,我要從義軍!我要跟著義軍,將毀我家園的北淵蠻子趕出去!”

漢子望著雲落遠去的方向,在那裡或許還能碰見兩位好心的仙師。

雲落看著陸琦,拱拱手,“多謝陸師妹仗義援手,否則在下囊中羞澀,可就鬧了笑話了。”

陸琦輕笑著白了他一眼,“你就問了王思凌大軍的方向,怎麼沒問點別的?”

雲落苦笑,“他敢答,你我敢信啊?”

想著方才那漢子的莽

撞模樣,陸琦也是無奈一笑,“那咱們繼續再想辦法蒐集訊息吧。”

兩人朝著朔州方向行去,然後轉向靈州,那裡,是如今王思凌義軍的大營所在。

臨近朔州,已經是入夜了。

遙望著城門緊閉的黝黑城池,雲落和陸琦還是決定就在城外露宿。

畢竟他們好進城,馬兒不好弄。

雲落迅速地從陸琦贈送的方寸物中取出奢華的帳篷,鋪好整理完畢。

陸琦輕咬著貝齒,“一頂?”

雲落面不紅心不跳地隨意道:“事急從權嘛,一頂更暖和。”

“哦,這樣啊!好吧。”陸琦輕輕點著頭,走向帳篷,面色嬌羞。

雲落還沒來得及欣喜,陸琦便鑽了進去,死死拽住簾子,只露出一個頭來,狡黠地笑著道:“這才剛回大端,你就原形畢露了?膽兒肥了?”

雲落撓著頭,功虧一簣啊!

只好又唉聲嘆氣地取出一頂帳篷來,吭哧吭哧地釘上撲好。

一個夜晚,就將在這般孤寂中度過。

如果沒有不請自來的人的話。

一陣輕微的車輪和馬蹄的混雜聲驚醒了雲落,接著也驚醒了陸琦。

雲落吩咐陸琦暫時不要出來,他自己悄悄潛出,躲在一旁看著,卻發現那輛馬車徑直朝著這邊行來,然後在百步之外停住。

馬車上的車伕低聲道:“可是雲公子,寒衣城故人前來赴約。”

寒衣城?

烏先生!

雲落這才出聲道:“雲落在此。”

馬車駛近,車伕將烏有道連同椅子一起搬下,然後默默驅趕著馬車去往一旁。

烏有道笑呵呵地朝雲落一拱手,“小主公,別來無恙。”

見到果然是烏有道,陸琦也現身相見。

雲落讚道:“烏先生好本事,短短時日,情報就已如此高效。”

烏有道擺擺手,“提前知曉小主公要來,做個不恰當的比喻,無非守株待兔而已,算不得什麼本事。”

夜色中,他的目光灼灼,“見到小主公如約而至,烏某這顆心也真的是激動不已,星夜前來,便是將這些時日所蒐集的微末訊息彙報給小主公,以供小主公抉擇。”

雲落趕緊道謝,然後看著陸琦,“你看,想什麼來什麼!”

雲落將烏有道請進了帳篷,順道關心了一下車伕,烏有道卻說不用。

帳篷中的交談聲,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掀開簾子,那輛馬車還是停在原地,幾乎未動。

烏有道看著雲落和陸琦,“小主公,陸小姐,寒夜霜重,不必相送。我先告辭,待回去整頓好後,前往靈州匯合。”

雲落和陸琦依依拜別,對這位雙腿殘廢的中年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馬車遠走,雲落笑著道:“沒想到吧,這西北的熟人還挺多。”

陸琦怔怔地看著地面,“我挺佩服餘姐姐的。”

雲落語氣也跟著低沉,“更多的是心疼和同情吧?”

“正是因為心疼和同情,這才更加佩服。”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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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城中,這些日子不大太平。

薛雍登基的第二天,廣封群臣,大赦天下,這都是可以預料的。

喜慶的氣氛也籠罩著長生城的大多數人。

但任誰也沒想到的是,原本閒雲野鶴、縱情聲色的薛雍,坐上那個位子之後,便開始變得暴虐起來。

短短兩天,兩位尚書,四名侍郎,外加六位實權將軍,盡皆下獄或直接處死。

理由都荒誕莫名,不是言語不當,就是舉止失格。

若是以這些理由處死一些宮中太監倒也罷了,但這都是一朝重臣啊,軍國大事豈能這般兒戲。

一時間,長生城中,人人自危。

一輪到朝會,入宮覲見的那些個官員和自己家人告別,都好似生離死別。

而坐鎮宮中的陛下,卻絲毫不以為意,朝政盡數交由親信把持,自己依舊縱情聲色,在強幸先皇妃子的基礎上,下令遴選秀女,從長生城中,強選了數十名年輕貌美的

女子入宮。

這一弄,又搞得民怨沸騰。

更是狠辣的是,薛雍還降旨,成立了粘杆處,一應職能皆仿照大端司聞曹設定。

先皇第三子薛銳,則是第一任粘杆處頭領。

一上任,即在北淵朝堂上下颳起了一陣恐怖之風。

每天都有大小官員被請進粘杆處喝茶,興許是那裡的茶太好喝,以至於進去的大小官員就少有再出來的。

這些人中,有的是在去朝堂的路上被請走的,有的是在辦公的署衙中被請走的,更有的是被人直接從家中的床上帶走的。

層出不窮的酷刑,名目刁鑽的罪名,和幾乎無限大的權力,讓粘杆處一時間風頭無二,薛銳的名字很快便成了小兒夜啼的新療法。

楊清和敕勒再次並肩站在了那處高高的房頂,敕勒眉毛一挑,“這次怎麼不勸我管管了?”

楊清癟了癟嘴,“關我屁事。”

敕勒不再說話,這下輪到楊清坐不住了,“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你為什麼沒管管?都鬧成這樣了。”

敕勒目視前方,視死如歸,“關你屁事。”

楊清勃然大怒,“你就不怕我血洗長生城?”

敕勒根本不為所動,“你若對這些平民下得了手,那就白在凌青雲和荀安歌身邊待了那麼多年了。”

楊清立刻如被擊中七寸的蛇,沒了氣勢,他看著長生城的燈火,感慨了一句,“這天底下,都是一般髒啊!”

“的確是很髒。”敕勒淡淡道。

長生城的牛羊市被設在南城的一角,日復一日的薰陶,讓此間的空氣無時無刻不瀰漫著一股腥騷惡臭的味道,勸退著想要來此閒逛的人。

晚上幾乎不再有客人,只剩下等待著第二天被挑走的牛羊亂哄哄叫成一團。

牛羊圈的旁邊的各處鋪子都還點著昏黃的燈火,那是守夜的夥計或者掌櫃。

沒有人願意待在這兒,但總有理由讓他們不得不待在這兒。

一切都是生活所迫。

對於其中一間同樣亮著微光的鋪子中,罩著黑色斗篷對坐的那幾個人而言,踏足著一輩子都不曾踏足的地方,同樣是生活所迫。

當最後一個人悄悄推開大門,其餘幾人都擔心地看著他,“沒被瞧見吧?”

那人搖了搖頭,“放心,一路都很小心。”

等那人坐定,其中一個便低聲道:“讓大家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跑到這兒來,所為何事,想必大家已經很清楚了,不用我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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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便有別的聲音道:“可是那位兵權在握,勢大難制,光靠嘴皮子是沒用的。”

“聽說老王公和格楞都將在今日啟程回到六部草原,馬祁的大軍也會返回自己的領地,屆時可就不是什麼兵權難制了。”

“大家別忘了,咱們最強的兩支部隊,他可一個沒拿下。”

“鮮卑鐵騎好像被困在大端西北了,連帶著大皇子好像也沒趕回來。”

“暴雪狼騎軍是個什麼態度,武威侯到現在也沒說句話這有些意外啊。”

“何止武威侯沒說話,之前給二皇子嚇得夠嗆的元家,那位老元大人不也還沒回來嗎?”

“老元大人聽說和那位關係不錯,難道還能反他不成?”

“權力之爭,難道還看私交嗎?”

“咳咳!”聽了在座眾人的七嘴八舌,最先開口之人清了清嗓子,“之所以連夜叫大家來,一是現在那位和手下鷹犬倒行逆施,搞得人人自危,我們必須想法自救。第二就是我收到了兩封信。”

他環顧一圈,聲音更低,“一封是來自老元大人的信。”

“老元大人怎麼說?”

那人頓了頓,緩緩道:“靖王何如?”

“那另一封呢?”

那人朝著幾人招了招手,在幾顆頭顱湊到一起形成的陰影中,他輕輕道:“大總管。”

長生城的大總管只有一個。

草原上這座最大的雄城難得被烏雲遮掩,燈火漸暗,從空中看去,如同被一團巨大的迷霧籠罩,讓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難窺其全貌。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清晰朝局,暗流毫無徵兆地開始洶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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