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端王朝,永定十六年七月初三,“三日驚變”第三日。其日,亂。”

枯槁男子想了很久,試圖用氣象或者旁的詞彙去形容一下那一天,最終只能寫下一個亂字。

有的時候,生性淡泊的他偶爾會想,為什麼非要鬥個你死我活,非要搞出腥風血雨,然後迅速地自己把自己鄙夷一番。

這滿樓的藏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世間爭鬥,本質上都是一場力量和利益的博弈,每一次利益格局的重新洗牌之後,便會在博弈中形成均衡,大家各安其位,各享其成。

可一旦這個格局中的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亦或是有新的力量開始介入這個盤子,那現有的利益格局便自然不能滿足新的需求,於是便有了鬥爭。

小到幫派爭權,大到朝堂黨爭,甚至於改朝換代。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所以,這三日的種種,有巧合,但實際上卻是必然。

臨樓的湖中,藉著蓮葉的遮掩,蛙聲一片,都在害羞地為他讚歎著。

他搖頭唏噓著,提筆,一段歷史鮮活地隨著墨汁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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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在枝頭釋放著毫無保留的翠綠,努力想要抓住盛夏的尾巴。

氤氳的水汽跳躍著為這些翠綠再添上一點水潤,山水林葉之間的默契總不用人多言。

對比起來,人與人之間,卻遺憾地充滿了心機的角力,和暗暗的提防。

離著霧隱谷不遠的一座山頭,有一塊寬闊的平地,此時正靜靜地站著數百人。

孟小牛靜靜地站在隊伍末端的一個角落中,渾身緊繃僵直,他已經許久沒有和這麼多人站在一起過了。

身為一個凝元境上品的野修,在雲夢大澤數量眾多的野修群體中,只是最底層的存在。

他的視線越過一眾頭顱,望向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幾個身影。

那是問天境的大人們,是現在的他,需要匍匐仰視的存在。

甚至於他在這個大澤之中,艱難混跡了兩年多,也不曾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人一面。

不曾想,今天一次見了個全。

他的腦中有許多個名號,可都對不上身形,不知道一會兒會不會有介紹。

前天夜裡,他附近山頭的一位通玄境大佬將自己和好幾個道友召喚過去,講了好久。

雖然大佬慷慨激昂神情激動地揮著拳頭講了許多,可他在膽戰心驚之餘幾乎沒怎麼聽清。

什麼後路無憂,什麼大宗大派,什麼座上賓榮華富貴的,他也就大概記得這幾個詞。

不過有一句話他印象卻非常深刻,“今後我們可以挺起腰桿做人,不當那千人嫌萬人棄的野修了!”

這句話深深觸動了年輕的孟小牛的心。

野修不好當,雲夢大澤的野修更不好當。

那麼一個凝元境的低階野修,在吃人不吐骨頭的雲夢大澤之中會怎樣?

孫大運沒來過雲夢大澤,當然不知道,但孟小牛知道。

五年前,機緣巧合被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野修瞧見了尚可的資質,帶到了雲夢大澤旁犄角旮旯裡的小破洞府,在被懵懵懂懂地暗中試驗過幾次之後,就得了老野修的傾囊相授。

對於野修而言,一輩子到頭萬事皆休之際,能找著一個不錯的傳人,也足以瞑目了。

老野修給他定下規矩,不修到凝元境不準走出洞府,同時給他留了一封信,讓他可以出關之時開啟。

然後老野修就在給他留下足夠的食物和丹藥之後,悄悄離去。

三年後,當孟小牛終於突破到了凝元境,便迫不及待地開啟了那封心念許久的信。

信上,老野修說他曾經是個知命境高手,坐擁一個寬大豪奢的洞府,只是這個洞府已經送給了別人,不能給他。

老野修還說讓他自己小心,儘量深居簡出,境界不高不要亂走,不要輕信他人。

尤其是不要貪小便宜,按照這個準則,或許會錯過一些小利,但不會吃大虧。

最後,老野修說,當孟小牛瞧見這封信的時候,他肯定已經身死道消了。

惟願若有來生,不再當個野修。

懵懂單純的孟小牛還並不能理解這封信的分量。

他只是瞧著自己居住了三年的破落洞府,有一點埋怨老野修不厚道;

只是感受著自己舉手投足的威力,鄙夷老野修的遺願。

但淳樸的他,還是遵照老野修的吩咐,深居簡出,少說多看。

終於,在幾次死裡逃生,幾次旁觀慘劇,瞧見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之後,明白了老野修的肺腑之言。

但世情如此,身處染缸之中,又如何潔身自好。

比如修行界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死者為大,殺死了敵手,從不搜刮其身上的方寸物。

可在野修看來,這不是傻嘛!

孟小牛如今都曾親手扒拉過好幾具被自己殺死的屍體了。

這也是譜牒修行者鄙夷野修的重點之一。

甚至有時候,他自己都鄙夷著自己。

貪婪、冷血、狡詐、奸險、不仁不義、無恥無德,彷彿世間的一切屎盆子都可以理所當然地扣在野修的頭上。

也正因如此,那句可以不用再做如此不堪的野修,方才戳中了他的心坎。

忽然人群中微微有了些騷動,嚇得正埋頭亂想的孟小牛差點撒腿就跑。

沒辦法,膽子小,又給嚇怕了。

他想踮起腳跟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又擔心擋到身後的人,惹來麻煩,便只能努力伸長了脖子瞅去。

視線裡兩個人並肩走來,當瞧見原本站在最前方的問天境大佬都對這兩個人恭敬有加時,他更好奇了,腳跟也不受控制地墊了起來。

他聽見前面的大佬們都喊著“林兄”“蔣兄”,心中驀地蹦出兩個名字來。

林富、蔣蒼,這二人不僅俱是問天境的大人物,而且也是這次事情的主要領頭人。

就是不知道哪個叫林富,哪個是蔣蒼了。

彷彿聽見了他心中的疑惑,一個身形挺拔,氣宇軒昂的男子上前一步,朗聲道:“大家好,我是野修林富。”

孟小牛的腦海中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在盤旋,“這樣的人,怎麼能是個野修呢!”

“兄弟們,今日來此的目的已經不用我多說了,我只廢話一句,想不想不再過這低人一等的鳥日子,想不想堂堂正正地當個修行者!”

“想!”

“想不想娶妻生子,和和美美,想不想不用勾心鬥角提心吊膽,而是安安穩穩修行過日子!”

“想!!”

“想不想站起來,昂起頭,咱們一起好好跟這座天下打個招呼!”

“想!!!”

孟小牛漲紅了脖子,使勁吼出了聲!

“那就與我等同行!為了理想!”

林富振臂高呼。

“為了理想!”

數百人的高聲吶喊,讓幾個問天境高手聯手佈下的結界都有些搖搖欲墜。

在林富和蔣蒼的帶領下,轉入了一座專門騰空、修葺一新的巨大洞府。

在這兒,他們將為眾人登記造冊,同時記錄各自的境界、物資等情況,為宗門的成立做前期準備。

原本按照蔣蒼等人的設想,是要抓緊成立宗門的。

但林富阻止了,他的意思是先透過第一戰,進行裁汰,同時也擺出一份規矩來認真執行到位,讓那些心存質疑的看到他們沒有畫大餅胡說,而是實打實的在這麼做。

到時候,主動權就在他們手上了,就是擇優選擇,而不是來者不拒了。

蔣蒼等人被說動了,心中對林富本已很高的評價又高了一分。

不過林富也嚴肅道:“這樣做的話,那就必須得有一個完全聽指揮的核心,咱們每個人的親信隊伍一定要囑咐好,屆時起好帶頭作用。”

按林富的說法是,人都是從眾的,帶頭的敢上,剩下的就敢上,帶頭的一跑,再多人也不濟事。

蔣蒼等人雖沒上過戰鬥,但成長至今,也參與過許多集體行動,對林富的話深以為然。

如今他們的心態早已變了,林富越厲害,他們就越開心。

沒有把肉搶到鍋裡就開始琢磨分贓這樣的蠢事,他們從來不幹。

未來的事,未來再說。

在遠遠的另一座山頭,本名高歡的高老大坐在桌前,慣常坐姿狂放如雄獅的他,此刻看起來像是一頭溫順的羊。

在他的對面,坐著一個樣貌威嚴的中年人,正是大端軍中巨頭之一的徵北將軍韓飛龍,正皺眉看著手上的一封情報。

情報的內容,是近日那幫有意整合雲夢大澤野修的人四處宣揚的內容。

但高老大溫順的原因卻並不是因為韓飛龍,野修出身的他對權勢並無感覺,只信奉力量。

所以,讓他溫順的人便是坐在韓飛龍身側的那個笑呵呵的老頭。

老頭子雖然境界不高,而且看起來人畜無害,高老大心中卻有一種直覺,一種長期戰鬥養成的直覺,這個老頭能殺死自己。

韓飛龍將手中的情報放下,看著高老大問道:“想必他們這次的結果還不錯吧,甚至,應該有些原本你這邊的去了那邊。”

高老大驚訝道:“你怎麼知道?”

站在一旁隨侍的盧存孝對高老大不帶一點尊敬的稱呼很是不爽,冷哼一聲,“我家將軍智勇雙全,這點小問題算個啥!。”

韓飛龍佯怒道:“存孝!你這是什麼態度!還不跟高先生道歉!”

盧存孝憤憤不平地一抱拳,眼中卻滿是不服。

高老大心頭一凜,知道韓飛龍是在藉機敲打自己,便也放緩了姿態,“還望韓將軍賜教。”

韓飛龍點了點桌上的情報,嚴肅地看著高老大,“高先生,如果這上面的情報無誤,設計出這番話的人,可不簡單啊。”

說起這個高老大下意識地冷哼一聲,“蔣蒼那些蠢貨哪有什麼不簡單的,要不然也不會幾個問天境聯手,還會被我壓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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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飛龍不以為杵,“聽說還有兩個新來的,而且他們也是這件事的主要奔走召集之人?”

高老大眉頭一皺,“您是說李某

和林富?”

“這兩人可有何玄機?”韓飛龍微微超前探了探身子,顯露出心中好奇。

高老大搖搖頭,“只知道兩人一個知命境,一個問天境,連小境界都不甚清楚,有些神秘。”

神秘。

韓飛龍伸出兩根手指,微微屈起,輕叩著桌面。

神秘就意味著有目的地隱藏,同時有本事隱藏。

他抬頭看著高老大,“高先生,這麼說吧,這些話角度切入之準,語言凝練之精,我大端不論軍方巨頭還是朝堂重臣,能琢磨出來的有不少,但也不算太多。”

高老大並無太多概念,倒是一旁一直樂呵呵的關隱,眼神驟然一凝。

韓飛龍站起身,雙手抱拳,“高先生,就按先前所說,不論他們有什麼謀劃,在霧隱大會結束之前,請務必阻止。事後,我代表朝廷,定有厚禮補償。”

看著韓飛龍很是正式的樣子,高老大不敢擺架子,連忙站起,“韓將軍客氣了,你我說好之事,何用多言,高某定然竭盡全力!”

“如此便好!”韓飛龍笑著端起酒杯,和高老大幹了一杯。

轉頭看著外面正當光明的天色,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看著高老大,“高先生可以做準備了。”

高老大點點頭,衝韓飛龍一抱拳,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老頭,猶豫了一下,也抱拳致意,然後轉身走掉。

盧存孝對於自己被無視這件事感到很是氣憤,正要發作,韓飛龍拍拍他的肩膀,便立刻住了嘴。

韓飛龍坐下,看著關隱,“老閣主,要起風了。”

關隱癟癟嘴,“我倒要看看值得你親自坐鎮的風能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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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隱谷入口的平地,一直默不作聲的崔姓老頭突然出聲,“楚王殿下,時間差不多了吧?”

楊洵納悶地看了一眼這個老態龍鍾的老頭,明明還有一會兒啊。

不過算了,看你歲數大,給你個面子,早點去早點佈置休息也好。

於是他從自己座位上站起,看著谷中眾人,朗聲道:“諸位,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出發吧。”

大人物們很自然地分成了幾撥,朝廷一派的楚王、柳供奉、柴玉璞等走在最前;

聖水盟的崔姓老人領著六族長老緊隨其後;

李稚川、曹夜來、霍北真等人同行,雁驚寒也帶著北淵眾人與他們走到一起;

再之後便是橫斷刀莊等其餘的大勢力。

走在最後的自然是那些小門小派。

上百人在窄窄的山道上拉成了一條長蛇,緩緩朝前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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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個容貌俊美、雙手修長乾淨的男子淡定地盤坐在谷中出口處的光幕旁,神色從容。

一個紅色木盒正靜靜躺在他的膝頭。

周邊散落著幾具死法各異的屍體。

更遠處,幾個殺手各自潛伏著,神色陰沉。

樹林中,雲落和管悠悠才從大樹中躍出。

他有些擔心地看著管悠悠,“怎麼樣,傷好了麼?真元恢復了多少?”

管悠悠翻了個白眼,“才過了一天一夜,你的傷能好那麼快啊!”

雲落很想撩起衣袍讓她看看自己已經完好如初的身體,想想還是忍住了。

還是不要打擊別人。

管悠悠嘆了口氣,“之前透支得有點厲害,修復內傷都花了好久,如今真元只恢復了三成多點。”

雲落笑了笑,“沒事,我保護你!”

管悠悠扭頭望去,一絲淡淡的薄霧正從他的側臉飄過,襯得這張稜角分明的側臉還有那麼點好看。

自小沒怎麼接觸過別的男子的她俏臉一紅。

雲落連忙側身把著她的肩膀,一臉關切,“管姑娘,怎麼了?”

管悠悠氣急敗壞,“你故意的吧?”

雲落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啊?”

管悠悠氣呼呼地當先走出,雲落連忙追了上去,“管姑娘,一個人危險!”

“管姑娘,離結束還早呢,別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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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笑意地放下筆,枯槁男子似乎也為雲落的不解風情會心一笑。

不過,笑容轉瞬即逝,神色變得無奈起來。

花了這麼多筆墨,依舊沒有進入正題,這樣寫下去,會不會都沒人願意讀下去,而錯過了自己這份心血?

他旋即釋然,本來就發生了這麼多事,總不能為了吸引就不寫吧,修史若是只顧眼球,那便失了本意。

想到這兒,他笑了笑,拎起酒壺,來了一口,敬自己的灑脫。

想起明日就要到來的那些劇變,那些將要終結的生命,他又有些憂愁,於是又來了一口。

所以說啊,只要想喝酒,什麼都他娘的能成為理由。

左敬一個,右敬一口,等到一壺飲盡,讀書又寫書的男人將空壺一拋,仰倒在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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