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細雨,追著風的腳步從巴丘城的上空飄落。

街市上熱鬧依舊,談買賣的,吃喝的,閒逛的,油紙傘錯落碰撞,交織一幅生活的畫面,這是獨屬於市井的鮮活氣息。

雲落出了門,身旁有曹夜來和霍北真相隨。

霧隱大會臨近,許多勢力都陸續抵達,陸家崔家也不例外,前來的高手不少。

陸績也到了巴丘城的陸家院子,雖然並未露面,但有他在,便足以讓陸家院子沒人敢前去滋事。

雲落去找過陸績,詢問陸琦的事,陸績一問三不知,只說是陸琦自己的決定,他已經護送陸琦返回了鎮江,雲落只好作罷。

此刻,三人前行的方向,是遭逢大變的同福魚粉店。

因為得了雲落的請求,陸用對此事也很上心,早在幾天前已經將童福下葬,入土為安。

但童福的內人,童劉氏卻因此一病不起,不食湯藥,看樣子是鐵了心要追隨自家男人而去。

好在陸用也是個聰明會辦事的,以二人還尚且年幼的兒子為引子,好說歹說將童劉氏勸了起來,這幾天用了湯藥,終於好轉。

今日雲落便是前去探望,然後帶著婦人一起去給童福上柱香。

馬上霧隱大會開始的關鍵時刻,容不得差錯,所以曹夜來和霍北真都陪在一起。

身後那些明裡暗裡的盯梢的,三人都只當不察,來到了同福魚粉店緊閉的大門前。

仰頭望著那塊沒人擦拭似乎有些蒙塵的牌匾,眼前依稀瞧見曾經這兒的熱鬧歡樂。

絡繹不絕的客人把店裡填得滿滿當當,煮粉的師父忙個不停,端碗收碗的小廝腳不沾地,櫃檯後面的婦人聽見銅板掉落的聲音笑得合不攏嘴。

耳畔童福那聲謙卑的招呼還在迴盪,說話的人已經躺進了地下長眠。

雲落嘆了口氣,上前扣響了房門。

沒有動靜。

雲落神色平靜地繼續敲著,不慌不急,從敲門聲中就透出一絲平和的味道。

過了良久,裡面才傳來一聲虛弱的答應,帶著警惕和猶疑,“誰啊?”

“大姐,是我,陸用的朋友。”

一扇小小的門板取下,一臉憔悴的童劉氏站在門內,站在外面光線找不到的陰影裡,“你們來啦,進來吧。”

陸用早通知安排好了,所以童劉氏才有此一說。

她說完又取下一塊門板,留出一個可以透過的空隙。

雲落三人也不在意,依次走入。

站在大堂,桌椅還在,灶臺空空。

往日鮮香的味道早已彌散殆盡,換成了濃濃的藥味在這小小空間四處飄蕩而不得出。

一扭頭,童劉氏已經將門板重新插好,甚至還下意識地上了鎖。

雲落三人看著心中暗歎,孤兒寡母,生活不易啊。

童劉氏上前,在雲落面前徑直跪倒,“多謝雲公子仗義援手。”

雲落連忙一把扶起,神色黯然,“大姐不必如此,算起來此事因我而起,童大哥的死,我也有責任。”

童劉氏搖著頭,“雲公子,我這種鄉野婦人雖說大字不認一個,但還是曉得點簡單的道理,雲公子來捧我們的場就已經是看得起我們,至於後面的事,若是還怨在雲公子及諸位身上,那就是不講道理了。更何況您事後還讓陸爺幫了我們那麼多。”

霍北真微微詫異,沒想到一個市井婦人,將這些事情看得這麼清楚。

曹夜來神情淡定,當年凌大哥就曾說過,市井之中那些樸實的道理,才是真正落在地上的道理,比起豪閥宗門之中那些道貌岸然背地裡男盜女娼的嘴炮強到不知哪兒去了。

雲落不再糾結這個,指了指樓上,“童年還好嗎?”

在童福出事之後,他便請陸用將童家的情況蒐集了一下,知道童福有個十三歲的兒子童年,是兩口子的心頭肉。

童劉氏抹了把眼淚,“好!就是一直悶悶不樂,不說話。”

“大姐,這樣吧,你們收拾一下,一會兒一起去給童大哥上柱香,順便也帶童年出去散散心。”

“好。諸位公子請稍等。”

說完童劉氏趕緊去了後院樓上收拾。

站在一片陰暗中,霍北真突然問道:“雲落,你對這家人這麼上心是因為愧疚?”

雲落點點頭,又搖了搖,“有些愧疚吧,畢竟我不來的話,或許也不會有這樣的事。”

他看向櫃檯方向,“更多的,其實在童福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

霍北真一臉不解,曹夜來卻心中一動。

雲落便將自己那些年的日子跟霍北真簡單講了講,尤其是自己的心境。

“若是我沒有走上修行路,沒有血脈身份,如今的自己,或許就如童福一般,在這個世界上卑躬屈膝地苟延殘喘,隨時警惕著被人一巴掌拍死,可拍死了也就拍死了。”

看著沉默的二人,雲落笑了笑,“所以啊,你們不用太擔心,既然走上了不一樣的陸,我就一定會好好活著,至少不能死得太早。”

不多時,童劉氏帶著一個怯生生的孩子從樓上走下來。

好好一個虎頭虎腦的壯實孩子此刻面色蒼白,病懨懨的,一隻手悄悄抓住母親的衣角,半躲在母親身後。

雲落皺眉,聽情報說,童福的孩子活潑好動,是這一小片孩子裡的孩子王,如今怎麼成了這樣?

童劉氏輕輕拍著童年的肩膀,

心疼又帶著點歉意道:“自從老童走了,這孩子一下子就不怎麼說話,也不出去跟鄰居玩,天天窩在家裡,哎,我也沒辦法。”

雲落靈機一動,從方寸物中取出一把刻刀和一截木頭,下手如飛,很快,一個人形木雕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了手中。

當他吹乾淨木屑,再用真元輕輕掃過,一個光滑精緻的木雕大功告成。

他在童年身旁蹲下,將木雕遞給他,溫和地道:“小年,想你爹了就跟他說,我相信童大哥能聽得見,他也不希望小年悶悶不樂。”

童年呆呆地結果木雕,當看清木雕的樣子時,突然哇哇大哭。

木雕上,胖乎乎的童福雙手攏袖,滿臉憨厚的笑意。

恍惚間,雲落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冬天,當鄒姨將那個玉墜掛上自己脖子的時候,應該也是這般景象吧。

他一手摸著胸口,感受著若有若無的一絲熱流,緩緩站起。

看著童劉氏擔憂的神色,雲落安慰道:“讓孩子緩緩,哭出來就好了。”

等童年哭聲漸止,一行五人前往祭拜。

童劉氏讓童年先將木雕放在家裡他也不聽,只好作罷。

此刻稍微恢復了些生氣的童年握著木雕,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彷彿在跟死去的父親對話,提著一籃子祭品的童劉氏摟著他的肩膀走在前面,雲落三人跟在身後,朝城外走去。

曹夜來笑容玩味,輕輕撞了一下雲落的肩膀,“沒看出來啊,還有這本事?”

雲落輕嘆一聲,“之前遊歷途中,沒事偶爾弄著玩。”

曹夜來和霍北真心中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人,但都沒有提起。

如今斯人已遠走,只剩一堆木雕徒增煩憂。

三人調笑間,忽然聽見一聲叱罵,以及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抬頭望去,童年跌倒在地,臉上一個清晰的掌印。

童劉氏連忙將手中菜籃子放在一旁,一邊護著童年,一邊一個勁的朝著一個女子磕頭求饒。

一個白衣女子一臉嫌棄地地拍了拍身上,“賤東西,走路帶上眼睛。”

看著磕頭求饒的童劉氏,一陣煩悶,抬腳就要踹翻那籃子祭品。

忽然一個聲音彷彿從萬年寒冰中響起,“你若是敢踹下去,我保證你會後悔。”

白衣女子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同行之人,冷哼一聲,真就朝著菜籃子一腳踹出。

“砰!”

彷彿一柄重錘猛然砸在她的小腿之上,凝元境上品的真元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她,她的小腿爆出一片血霧,腿骨寸斷。

一個瞬間出現的青衫少年緩緩收回右腿,轉身溫和地將童劉氏和童年扶起。

他看著重新變得怯生生的童年,面露寒光。

蹲下來,眼神已經變得柔和,輕聲道:“小年,疼嗎?”

童年死死握住手中的木雕,搖了搖頭。

意態悠閒的曹夜來和霍北真站在一旁,霍北真以心聲道:“曹先生,你有沒有發現一個事?”

“你是說雲落性情有些改變?”

霍北真一驚,“你也看出來了?自從陸琦離開,我就有點感覺。”

“老虎終究是要露出獠牙的。當初楊清就覺得雲落性子太軟,想必如今看了會很高興。”曹夜來嘴角帶笑。

“可是,我擔心會朝著暴虐的方向發展。”霍北真說出了心中隱憂。

曹夜來嘿嘿一笑,“他爹當年比他還強勢。”

霍北真這下是真的吃驚了,在他聽到為數不多的關於凌青雲的講述中,凌青雲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平易近人的天才形象,可曹夜來的話?

“你想想,當年他手下多少英雄豪傑,沒點氣質怎麼壓得住?”曹夜來面上浮現出一絲悵惘和追憶,“他對我們很好,可對於敵人,他常說的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麼不?”

霍北真搖搖頭,廢話,我當然不知道。

“一心求死的,成全他們也是在做好事啊。”

霍北真心中一凜。

這邊聊得悠閒,那邊可不太平。

白衣女子起初還愣住了,她根本不敢相信這人敢對她出手。

作為豫章郡一個修行門派朝露門掌門之女,這個名叫陳迎夏的女子一向驕橫跋扈,在門內無人敢惹。

這還不是她倚仗的全部,更關鍵的是,與她同行的,乃是豫章麒麟鬱南公子和他的表弟鬱琮。

而鬱琮,正是與她郎有情妾有意的物件。

稍一愣神,一陣劇痛便鋪天蓋地地襲來,讓陳迎夏痛不欲生。

一個身影連忙將她扶起,“迎夏,你怎麼樣了?”

陳迎夏心知這腿骨沒什麼大問題,弄點湯藥或者服用丹藥,十天半個月就能恢復,但這屈辱怎麼能忍得了!

她強忍著痛苦,一臉怨毒地看著雲落,“你死定了!”

鬱琮也看著雲落,“蠢貨,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對迎夏出手!”

雲落將童家母子護在身後,淡淡道:“哦?她很厲害還是很有背景?”

不等對方答話,他自問自答道:“能被我一腳踢斷腿,看來也不厲害。”

鬱琮嗤笑一聲,“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老子告訴你,這是豫章朝露門的掌門陳見春的獨女陳迎夏,你居然敢踢斷她的腿!”

四周響起一陣小聲的議論,似乎在討論朝露門的厲害,陳迎夏即使被鬱琮扶著,右腿巨疼,也

微微挺起胸膛,面露自豪,這是她的家世帶給她長久的驕傲。

她看著雲落面露思索的樣子,冷哼道:“怕了?那我再告訴你,我身邊這位正是豫章麒麟鬱公子的弟弟,你是不是腿都嚇軟了?”

兩人互捧,倒也配合默契。

四周再次響起一陣驚呼,這次的陣勢比剛才大了許多。

人的名,樹的影,豫章麒麟的名頭即使在山下凡人之中都廣為流傳,沒想到這個男子竟然是鬱公子的弟弟,看來這個青衫少年凶多吉少了。

陳迎夏在一瞬間的失落之後,又重新振作,鬱公子比自家門派厲害是好事,要不自己費心費力巴結上鬱琮這條線豈不是虧了。

鬱琮想起鬱南平日裡的吩咐,外人面前戲要做足,所以故作大方地道:“我家哥哥素來仁厚,這樣吧,你只要跪下求得陳姑娘的原諒,此事就此揭過,饒了你的狗命。”

身側的眾人不住點頭,果然啊,鬱公子不僅自己大度,身邊人也這麼有風采。

陳迎夏有些不願意就此饒過雲落,鬱琮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陳迎夏頓時笑逐顏開。

那句話旁人聽不見,可雲落曹夜來等人都聽得清楚。

“待會兒饒不饒還不是你說了算,你再好好羞辱這小子。”

童劉氏雖然知道雲落很厲害,但一個市井婦人哪裡知曉那些具體的,只是瞧著周邊反應,好像雲落因為替她和兒子出頭,惹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輕輕扯了扯雲落的衣角,“雲公子,要不算了,我去給那兩位大人物磕頭求情。”

這句話自然瞞不過陳迎夏的耳朵,她跋扈道:“你算個什麼東西,螻蟻賤種,多看你一眼都噁心,那個小賤種剛才居然還撞到我!”

在一道道憐憫的目光中,雲落轉身對童家母子笑了笑,“沒事。”

隨即,他看著眼前的一對狗男女,神色平靜,“朝露門?沒聽過。鬱南?很厲害嗎?”

有些人悄悄認出了雲落,畢竟那天與時聖一戰,雲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們都沒有聲張,而是想等著看出一出好戲。

圍觀的人中,更多的是這些天中才湧入巴丘城的,並不知道這個青衫少年是什麼來路,只覺得這句話也太狂妄了。

陳迎夏正要譏諷回去,鬱琮卻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

鬱琮不笨,反而很聰明,否則也不會被鬱南看重,引為親信。

一個可以輕鬆打爆凝元境上品的陳迎夏的修行者,沒聽過朝露門他相信,但要說沒聽過鬱南,那就匪夷所思了。

他認定雲落必有倚仗。

他的視線落在曹夜來和霍北真身上,然後對雲落道:“是他們給了你底氣,讓你如此狂妄?”

雲落還沒說話,曹夜來倒先連連擺手,“鬱公子不要誤會,我跟這個倒黴孩子一點關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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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北真頓覺無語,沒想到曹先生還有這樣的一面,被曹夜來用心聲提點,他也搖頭,“對,我們跟他沒關係。”

雲落不知曹夜來是在考驗自己還是有什麼別的盤算,不過也無妨,他要為童家母子討回公道而已。

所以,速戰速決吧。

他不再理會那一對做不了主又狂妄跋扈的男女,而是看著一個一直站在陳迎夏和鬱琮之後,被一個中年人守護在側的年輕人,“鬱南,你說說這事怎麼辦?”

年輕人一身白衣,氣質卓然,圍觀眾人早有猜測,被雲落一語叫破,頓時一陣騷動。

沒想到豫章麒麟也來了巴丘城,更有甚者,有些膽大女子甚至高喊示愛,場面混亂。

鬱南似乎早習慣了自己所到之處的這般景象,此刻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這個青衫人,自己並不認識他啊?

在落梅宗時,雲落易了容,所以一時半會鬱南還真沒想起雲落的樣子。

這也算是一個思維漏洞,他下意識地將落梅宗上雲落的樣子當成了雲落真實的樣子,結果對雲落傳遍天下的畫像反而沒反應過來。

“閣下認識我?”

雲落看似隨意地問道:“尉遲重華的屍體你安頓好了嗎?”

鬱南頓時色變,再偽裝不了淡定和從容,“你是雲落!”

一陣比剛才所有喧囂都要大的騷動驟然出現,雲落,這個在過去一年牽動整座天下的少年,就是眼前的青衫人?

雲落根本不跟他廢話,指了指一臉驚駭的鬱琮和陳迎夏,“他們讓我跪著跟他們道歉,你怎麼說?”

鬱南的面色陰沉如水,他一路上順風順水,唯一一次栽了跟頭就是栽在雲落手上,那一跟頭,栽掉了合道境的尉遲重華,栽掉了一個通玄境的幫手,還差點栽掉越王的信任。

這一次如果再出了紕漏,他不敢想象越王還會不會如此包容自己。

沉默半晌,他認慫了,“他們二人並不知曉雲公子身份,如今既然說清楚了,自然不用。”

陳迎夏和鬱琮正要說話,被鬱南狠狠一瞪,登時閉了嘴。

陳迎夏只覺得自己的腿更疼了。

雲落雙手一拍,“好,既然我們的事了結了,我們就來說說他們的事。”

鬱南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妙。

雲落將童年拉到身前,看著陳迎夏,“這一巴掌,我要你道歉!”

滿場譁然!

曹夜來忽然笑了,笑得很是開心。

幼虎出山,惡蛟抬頭,凌家有子,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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