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梅嶺古道,暗香浮動。

落梅如雨,奔向生命的終途。

雲落看著眼前的青衣老者,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要到了終途。

以前這個檔次的高手似乎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或者不用自己去面對的,並沒有太過直觀地感受過這種實力懸殊帶來的壓抑和無力。

雲落心中苦笑,這就是所謂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麼?

自己還是大意了。

但沒到最後一刻,誰說得清什麼呢。

於是,他裝傻道:“什麼姑爺?我不認識你。”

青衣老者撣了撣衣服,“介紹一下,老夫陸績,琦兒的二叔,不知姑爺現在認識我了沒?”

陸師妹的二叔?

雲落搖搖頭,“不認識。”

青衣老者嘿嘿一笑,“時間緊迫,長話短說。”

他的聲音想起在雲落的心湖之上,“姑爺知道聖水盟嗎?”

雲落搖搖頭,“我不是你姑爺。”

青衣老者神色如常,聲音繼續,“聖水盟由鎮江陸家、清河崔家、湖南袁家、北海王家發起成立,後來又加入了西川劉家和東山謝家。六族共為一體,同氣連枝,守護族血傳承。”

雲落靠坐在一顆梅樹下,不言不語,想起那八個字:江河湖海,無問西東。

“千年以降,每每戰亂一起,或是朝政一變,我等大族必然是首當其衝,引頸就戮,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之局面。故而我們的先祖高瞻遠矚,幾族互引為援,共同抵抗這歲月變幻中的滾滾洪流,只希望族血得存,香火永繼。”

雲落依然沒有開口。

於是,漸漸黑透的夜色裡,兩身青色相對,一站一坐,在漫天白色梅花下,寂靜無聲,畫面說不出地詭異。

“可是,和平總是短暫的,鬥爭才是永恆的主題。聖水盟的六族得享了多年和平,在族人辛勞的雙手下,自然積累起了不少的財富。不曾想,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些財富便引來了旁人的覬覦。”

青衣老者的神色略微有些憤慨,“這個旁人,就是大端皇帝楊灝和國師荀憂!”

他的雙拳緊握,響起在雲落心湖之上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如今四海昇平,民眾安居樂業,有何不好?可那楊灝卻為了滿足他的一己私慾,欲拖天下人入水火!”

“他要攻打北淵,收復草原,從王朝政權的角度上說自無不可,亦是情理之中。可他偏偏不願意與民生息,以待國力盡復,卻要行那急於求成之舉,意圖三年內完成戰爭準備。”

雲落此刻心中終於按捺不住震驚,三年?這麼巧?

這麼說,我三年後上天京城,正是楊灝準備與北淵開戰的前夕?或者,是已經開戰?

他的神色自然逃不過陸績的眼睛,陸績接著道:“可支撐大軍出征,需要龐大到海量的軍費開支,如今的國庫尚顯空虛,又如何支撐得起。”

他看著雲落悠悠一嘆,“所以,他就把目光瞄準了我們六族辛苦掙下的財富。我們六族在他楊灝的眼中,不過就是那待宰的肥豬,一刀宰了,一個個族人便是那流淌的豬血,堆積的財富便是那豬肉厚厚的肥膘,世代積累的物資便是那帶著肉的骨頭,楊灝一點都不打算放過。”

“這是何道理?莫非我們聰明、勤勞努力了些,多存下了些家業,便該當遭此橫禍?”

“如今屠刀已經舉起,舉刀之人便是荀憂,而那個鬱南,則是被推到前臺的執行者。”

陸績說到這兒,雲落算是大致明白了情況。

心湖之中接著響起聲音,“想必現在姑爺明白了那鬱南為什麼能得太守青眼,越王傳功。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敢,又為什麼要明目張膽地放言要娶琦

兒,而作為六族之首的陸家卻並未有所表示,要知道琦兒是整個陸家的掌上明珠。”

“不過這個所謂的豫章麒麟,不過是荀憂推到前面的一個替死鬼,可偏偏就這麼一個替死鬼,卻讓我們無比膈應。想必剛才姑爺也見識過了此人的風采氣度,可願意琦兒今後被迫委身於這樣的小人?”

“更何況,若只是我們六族受難也就罷了,戰事一起,好不容易得以安定的百姓又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屆時流民四起,民不聊生,生民何辜,生民何辜啊!”

陸績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

“姑爺生父是受萬人景仰的大英雄大豪傑,卻遭楊灝這個卑鄙小人毒手,何等悲壯,何等令人扼腕,姑爺如今不得不流落天涯,孤苦伶仃,每每想起,許多經歷了當年之事的老人,都潸然淚下。我們六族願助姑爺撥亂反正,重登大寶!”

“這個世間,只有利益是最穩固的關係。既然我們與姑爺有著共同的敵人,姑爺又與琦兒情投意合,與崔家姑娘亦是生死之交,姑爺想必不會不相信我們的誠意吧?”

“若是姑爺願意,我們可以從一些小事之上試著合作,看看彼此誠意。”

“這裡有一封信,信上寫有一個地址,姑爺若是願意,就可前往,屆時我們詳談。”

“為表誠意,我們願意為姑爺,先做一件事。”

雲落抬起頭,望著那雙深邃的眼睛,然後聽到了一個詞,“脫身。”

雲落終於開口,“我得好好想想。”

陸績一點也不氣惱,反而暗自點頭,若是雲落此刻仍舊裝傻的話,他便要懷疑他值不值得合作了,即使他身上有仙格。

陸績甚至已經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但恢弘壯闊的氣息,想必便是仙格了,但他沒有動心,因為有的事更大。

比起飛昇成仙,還要大。

他笑著開口,“姑爺看來沒事,那就自行回去,這落梅宴放心參加,不會有事。”

他身形一晃,瞬間消失,只剩一句話,再在雲落心湖上響起,“時間緊迫,五日之內,還請姑爺給個答覆。”

雲落起身,長出一口氣,真元恢復了流轉,還是太弱啊。

他想了想,自然不會對陸績的話全盤相信,不過陸績還是為他理出了一條脈絡,就是朝廷和豪族之間的暗流湧動。

這是自然,沒有哪一個強大的中央政權會容忍自己的轄境之內有這樣尾大不掉的勢力,必然會以一方的失敗或者妥協為結束。

小時候在破落巷裡的書鋪上看過的一本雜書上怎麼說的來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楊灝固然卑鄙,可那聖水盟,又真的是如陸績所言那般全然無辜嗎?

衡陽城中,見識了只是袁氏本家一個旁支衡陽袁家的種種惡行,雲落還會單純地認為那些掌握著更大權力更多財富的豪族會如陸績口中無辜的小白兔一般,人畜無害?

但畢竟陸績講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陸琦。

雲落絕對不會允許陸琦受到傷害,那是他的陸師妹。

他輕輕揉了揉腦袋,此事需好好想想。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接下來的規劃,雲落確實沒想到鬱南會一下認出自己來,本以為還能拖上兩三天,等落梅宴結束之後再離開,如今看來計劃得變了。

陸績讓他可以放心參加落梅宴,想必也會幫忙做些事情。

雲落會全然相信他嗎?必然不會啊,如果真遇到了什麼事兒,人縮了也就縮了,留下自己傻不愣登地乾瞪眼,好玩嗎?

於是他從方寸物中取出一件黑衣,又給自己簡單易了容,再次溜上了廣場。

廣場上,氣氛依舊熱烈,各方才俊們端著杯子四處結交認識,

藉著酒興縱論古今,指點江山,好不爽快。

雖然不讓進那主廳之中,在梅宗主面前露個臉,但也足夠開心了。

就連孫大運三人都被人敬了幾杯酒,不過三人牢記雲落之前的叮囑,不敢大意。

悄悄來到的雲落發現,鬱南渾如一個沒事人一樣,正在主廳之內談笑風生,不由讚歎了一句這位仁兄在道貌岸然上真是登峰造極。

他無聲地接近孫大運,然後聚音成線地說道:“出了大事,宴會結束,你帶著溫涼師徒速速下山,但不要回客棧了,我們在鎮子外面的小山包上見。”

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孫大運一跳,他瞬間驚出一身冷汗,連忙點頭。

這種事情孫大運還是靠得住的,畢竟怕死。

宴會接近尾聲,落梅宗全是女弟子,自然不便留宿任何外人,所有前來參加的人都將陸續下山。

而且落梅宗當初的設計也巧妙,下山不用再走那梅林陣,而是直接沿著臺階下去,穿過一道光門,自然便出現在了山門前。

作為野修,孫大運還是有些門道的,他沒有冒冒失失地衝在最前面,而是混在了最大的那波人流之中,默默跟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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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雲落在一旁,似乎大家都沒認出來這三人。

等走著走著,三人就從隊伍中悄無聲息地溜走,來到了與雲落約定的那個小山包上。

一身黑衣已經守候在那兒,雲落轉身,先是看著溫涼師徒,“二位的行李我已經取過來了,放心。”

然後便對孫大運道:“咱們得趕緊離開了。”

孫大運剛參加如此精彩熱烈的宴會,對第二天的與美同遊正是滿心期待之際,驟然聽說要離開,心中十分不捨。

那份不捨連溫涼都看得出來。

因為溫涼其實也挺不捨的,不過溫少俠拎得清啊,虧你還是修行者,什麼叫輕重緩急都不知道嗎?

溫涼看著孫大運,氣不打一處來。

雲落微笑著說:“可以啊,那我和他倆走。你在這兒好自為之。”

孫大運下意識覺得有點不對,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要說得罪了那個鬱公子吧,也沒我什麼事兒啊。

其他的還能有什麼問題,小爺我鴻福齊天,怕過誰。

想到落梅宴上,那些美貌驚豔的仙子們,如果少了自己的一份關心,多半會很傷感。

孫大運咬了咬牙道:“前輩一路走好。二位一路走好。”

雲落也不勉強,帶著溫涼師徒轉身就走。

孫大運看著雲落三人離去的背影,正有那麼點替他們遺憾,大好風光享受不了。

剛走出幾步,雲落想了想,還是跟他說一聲,免得遭了無妄之災。

孫大運看著雲落突然轉過身,心中得意,怎麼著,果然離不開小爺我吧。

雲落開口道:“估計最晚明天,就會有大軍或者司聞曹的人來抓我,你作為跟我親密接觸過的人,早做準備。”

孫大運連滾帶爬地跟上雲落,哭喪著臉,“前輩,哦不,大爺,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雲落當先小跑起來,“先離了此地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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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在這個鎮子中的住地在青梅園。

青梅深處,青衣陸績和另一位老頭對坐著。

那老頭問道:“你對他說那麼多,估計你自己都不信吧?”

陸績淡淡一笑,“我從來沒就想他全信。甚至可以誇張了某些他註定不會相信的話。但是,真真假假,只要他信了一條就夠。”

他坐下來,端起一杯茶,再次確認了一句,“恩,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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