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千年

晏無書不得不折回, 剛來到明光峰道殿外, 便聞一聲驚歎:

“我的天!”

是元曲站在道殿上, 瞪大眼看著道殿外:“我大老遠就看見天上有異象, 但一瞧方位, 是停雲峰,原以為是那兩位老祖宗做了什麼, 原來是你入太清聖境!”

“你還是不是人啊?百年之內太玄上境也就算了,竟然百年內太清!”話語之間,不乏羨豔。

他話音落地, 孤山掌門沈意如走出道殿, 上下打量晏無書一番, 笑道:“恭喜師侄。”

“掌門師叔。”晏無書朝她行了一禮, 爾後看向元曲:“說事。”

“我受了十年的苦, 你卻不聞不問, 陵光君,你心好狠。”元曲搖頭嘆氣, 一臉心酸。

西荒是西境之外的一片荒漠, 元曲去那處查佛龕查了十年, 被那裡毒辣的太陽曬得黑成了碳,和身上道袍那圈潔白的衣領形成鮮明對比。

他覺得他可太苦了,晏無書身為好友卻不聞不問, 當真心狠!

晏無書懶得理會這茬。

他和沈意如說事,都不愛在道殿裡拘著,循了往常慣例, 走到道殿外那棵比他們年紀都大的榕樹下。

師侄與師叔在石桌兩旁落座,沈意如向仍杵在道殿門口的元曲投去一瞥,後者一個激靈,趕緊跑過來。

“咳,我說。”清咳一聲,元曲說道,“其實不長,就一句,我查到那個佛龕,摘星客曾經手過。”

摘星客是北蒼皇室組織起來的,是皇帝的耳目,有北國暗閣之稱,但只為皇家服務。雖是晏無書指點元曲尋得,但聽見這個訊息,仍然有幾分意外。他原以為,摘星客不會直接跟佛龕牽連起來。

眉梢不動聲色蹙起,晏無書問:“何時何地,經何人之手?”

“記錄都銷燬了。”元曲語氣裡帶著遺憾。

他登時被瞪了一眼。

“這是他們的絕密!”元曲為自己辯解,“我能查到這裡,差點丟了半條命!”

沈意如嘆息一聲,問:“可有人發現是你在打聽?”

元曲:“沒有,我裝成了一個和尚,不會被人發現我是孤山之人。”

一時半會兒,無人說話。

石桌上有酒,沈意如揭開壺蓋,仰頭喝了一口,靠上背後的樹幹,手指在桌上輕敲,沉著眉半晌,道:“如果佛龕是摘星客交給林霧,要他帶回孤山來,目的是什麼?”

“那裡頭雖然封印著墮魔的夫渚,但展現出的實力也不過太玄上境,合幾位峰主之力便能制服,孤山最多不慎捲入一些弟子,毀掉幾處地方,傷一些元氣。”

“而佛龕之事發生在十年前,若真是針對我孤山做什麼,為何這十年間平靜無事?”

晏無書反駁道:“並非平靜無事。”

沈意如撩起眼皮,將他看定:“師侄指的是什麼?”

“巨靈山秘境不就出事了嗎?”晏無書道,“那裡面,同樣是佛門之人在搞鬼。”

微微一頓,又補充:“針對的,也不是孤山。”

這使得沈意如眼神中多了幾分探尋,她問:“那是針對誰?”

晏無書沒說話。

巨靈山秘境之中,無世淨宗的人想用獻祭儀式召喚魔佛,一開始,他們打算讓全部人都死在裡面,後來大抵是察覺到什麼,改變念頭,只要蕭滿一人。看似是意外發現,但為何不早不晚,偏偏選在這一年,這個地點?

廣陵試對參加者是有要求的,境界不得低於歸元境,也不能高於歸元境,一人一生只能參加一次。所以蕭滿何時前去參加,是可以推算而出。

再說佛龕。那一年禪宗慘遭滅門,林霧藉此遮掩,將佛龕帶回孤山,掌門召集眾峰主商議,最終選定由晏無書處理。

晏無書與佛門交好,通曉諸多佛法,所以這一結果,並非不可推測。而那時,蕭滿在雪意峰——蕭滿那串佛珠,便是在接觸佛龕後開始變紅。

兩件事,蕭滿都是受害者。

無世淨宗一開始不知曉蕭滿能夠起到的作用,說明背後還有人。林霧和摘星客在佛龕一事中,扮演的是中間人角色,也說明背後還有人。

到底是什麼人在針對蕭滿?

“是蕭滿師弟。”沈意如從晏無書的神情中尋找出答案,擱下酒壺,正襟危坐,“巨靈山秘境中的血祭、佛龕裡墮魔的夫渚神鹿,針對的都是小師弟。小師弟是天底下唯一一隻鳳凰,恐怕有人想利用他做些什麼。”

晏無書仍是沒說話,但不反駁,往往代表著肯定。

“要如何處置林霧?”元曲也坐到石凳上,黝黑的臉上顯出幾分愁苦,“這十年他可是一點過分的事情都沒做過,想處罰他,明面上就說不通。”

“師父的忌日就要到了,把他叫回來,守墓。”晏無書起身,一甩袖袍,冷冷說道,“事情一日查不出結果,一日不許離開。”

元曲仰頭:“若查出與他無關……”

晏無書打斷他:“你是在質疑我查案的能力。”

“好,我閉嘴。”晏無書才出關不久,周身氣息頗為凌厲,元曲是太玄中境,面對高出自己一個大境界的人,難免有些壓力,加上他看上去心境不佳,甚至在發怒邊緣,忙往後縮了縮,抬起手,做了個閉嘴的動作。

晏無書瞥他一眼,轉身走向明光峰外。

在他走出視野範圍之前,沈意如問:“查出之後?”

“當然是殺了。”晏無書頭也不回說道。

先關起來,而非殺掉,不過是讓孤山面子上過得去。

懸天大陸南面,某座小島。

夕陽西下,半輪紅日沉沒海中,照得海水赤紅,彷彿燃了起來。別北樓領著蕭滿來到島上最大的酒樓前,取出那份大紅請柬,開啟一掃,請柬上寫道:

“……

敬備薄酌,恭候攜家眷光臨

酉時四刻,歡喜酒家,敬約”

面前的就是歡喜酒家,來客絡繹不絕。別北樓將請柬遞與迎門之人,同蕭滿並肩垮過門檻,正舉目四望,尋找無極寺的僧人,一個白胖渾圓的中年男人滾似的離開人群,來到兩人面前。

別北樓認得他,是新郎的父親。

胖子眼眯成一條縫,笑容殷切,衝別北樓拱手:“別先生,有失遠迎有失遠迎。”看見蕭滿,先是一怔,爾後想到什麼,欣喜說道:“這位……這位莫非就是您的道侶?啊,一表人才!您二位當真般配,當真般配。”

別北樓:“我們……”

這胖子家有喜事,看見兩個人湊一塊兒,就覺得人家是一對兒,認定之後,根本不給別北樓解釋的機會,熱情招呼兩人入內:“來來來,二位請這邊入座。”

蕭滿身後跟著夫渚,見了,又是一副驚喜神情:“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仙鹿?得此一見,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夫渚沒理他。但不妨礙他的熱情,臉上笑容更甚,衝阿禿比了個請:“仙鹿也請,仙鹿也請。”

這胖子是島上的富豪,酒樓是自家產業,無論一樓大堂還是二樓雅間,皆佈置成一片紅。他引著兩人一鹿上樓,一路都在誇讚別北樓在島上救死扶傷的善舉,自顧自說著,不必別人搭話。

就這樣來到雅間,推開門後,攤手指向布好的酒席說道:“酒水皆已備齊,二位千萬不要客氣。”

作為新郎父親,今日他甚為忙碌,此話一落,便有事找來,當即說了兩聲抱歉,替他倆合上門離去。

此刻算早,二樓還沒坐太多人,但樓裡樓外甚是喧囂,蕭滿落下一道絕音術,聲音裡嗑遠去。

他和別北樓相對而坐,桌上有酒有菜,擺盤相當精美。但兩人就這般坐著,誰也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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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陣,別北樓抬起頭,隔著白緞看定蕭滿:“你不喝酒?”

“你不也沒喝。”蕭滿回看他。

“也不動筷子。”

“你亦然。”

兩人來回說了幾句,別北樓伸手,將桌上的酒瓶拿起,看了看貼在上面的酒名,對蕭滿道:“這酒是醉千年。”

“哦。”蕭滿的反應很淡。

然後就見別北樓把酒放回去。

蕭滿眉梢一挑,眉宇間浮上一點兒說得上是好奇,但又不完全是的神情,問別北樓:“你就拿起來看一看?”

“對。”別北樓應得理所當然。

蕭滿又問:“不喝?”

別北樓道:“烈酒太苦,味道不佳。”

千年醉的大名誰人不曉?曾有一年,晏無書弄來好些,叫正在練習力氣的容遠搬,結果容遠不小心打砸一罈,苦冽的味道盈滿整個道殿。

自那之後,一提起千年醉這個名字,蕭滿鼻尖便會聞到烈酒刺鼻到嗆人的味道。

他對別北樓的評價很認同:“所言甚是。”

下一刻,卻見別北樓從乾坤戒中取出一些東西擺開在桌邊,重新拿起那壺酒,道:“不過閒著也是閒著,不妨試一試,看能否將它調製得好喝。”語氣裡有幾分輕快笑意。

蕭滿看向那些東西,有用特定陣法保存起來的鮮花,也有乾花,還有果子,以及叫不出名字的水。

別北樓如調配丹藥一般調這壺酒,起初有些遲疑和不確定,漸漸動作快起來,不多時,雅間之內溢滿花香。

弄了足足一刻鍾。別北樓收拾好用剩下的材料,將酒壺蓋好,放到桌子中央,對蕭滿道:“現在,它應當具備了提神醒腦之效,再靜置一陣,就可以喝了。”

蕭滿平平一“哦”,仍舊興趣缺缺。

吉時將近,酒樓外行來一位僧人。

他上了年紀,鬍鬚花白,撐著一根手杖,披著洗到發白的僧衣,自西而來。

迎接蕭滿和晏無書二人的胖子親自將他迎進門,雙手合十,堆滿笑容說了好些話。僧人朝他點頭,笑容甚為慈祥。

“那應當就是無極寺的人。”蕭滿出聲道。

別北樓同樣看見了:“等新郎新娘拜完堂便過去。”

蕭滿點頭:“嗯。”

僧人來後不久,街上出現一支儀仗隊,簇擁一臺喜轎,敲鑼打鼓,熱鬧非常。

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喜轎到了門口,新娘由自家未婚配的弟弟背出來,跨過火盆,一步步走向新郎。

一連串儀式之後,吉時至,開始拜堂。

別北樓起身,打算等拜堂過後,請那位僧人上來。

蕭滿在此間等候,思及是他們有事請求別人,這裡的款待之物唯酒——還是別北樓調製過後,不知味道如何的酒,而僧人幾乎不飲酒,便取出茶具茶葉,慢慢煮茶。

水是他小心保存起來的,雪意峰上初雪所化之水。

爐中火起,一壺水從冰涼到沸騰,蕭滿揭開另一只預熱好的空壺壺蓋,舀起一勺茶葉倒扣入內。

頭道茶棄之不留,第二道沖泡好後,開始分茶。

可回來的只別北樓一人。

別北樓坐到方才的位置上,輕理袖擺,道:“這位大師法號悟悲,我同他說完你我來意,他道事先與新郎的祖父約好,要下一盤棋,不便此刻過來,待棋局結束,再來此間。”

“好。”蕭滿點頭,將已分好的茶遞給他。

別北樓接過茶喝了一口,贊一聲好茶,拿起桌上那壺酒,“酒好了,試試?”

邊說,邊斟出兩杯,其中之一推向蕭滿。

酒液依舊清亮,但入鼻的是一股花香,甚是甘甜。

蕭滿心中一動,抿了一口。有些許酒氣,但也僅僅是些許,甜而不膩,飲之清冽。

“不錯。”蕭滿對別北樓道,爾後喝了大半。

就在這時,窗外斜對著的一棵樹忽然抖了一下。

蕭滿察覺出什麼,偏首看去,但樹上樹下,除了鳥和一張石凳,再無其他,於是回頭,把杯底的一小口酒飲盡。

窗外,晏無書拳頭撐在樹上,表情陰沉。

他剛到此地不久,怕突然出現惹得蕭滿生氣,便匿了氣息,沒叫蕭滿發現,誰想竟見得蕭滿與別北樓同坐言歡?

勸蕭滿喝酒可不容易。當初在雪意峰上,他們師徒三人親手釀的米酒,他不過抿了三口而已;那日廣陵城靈泉中,因了特意挑選的葡萄酒氣味酸甜,合他素日來的喜好,才飲了幾杯。

而此時此刻,桌上擺的是千年醉。這是世上最烈的酒,入口極苦,蕭滿卻連眉頭都不皺,喝完一杯。

不僅如此,他還給別北樓泡茶!還用的是多年前他們一起收集的,初雪化成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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