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聲琴聲

“星辰將亂?”有那麼一瞬, 蕭滿的神色變得頗為古怪。

霧島神官世代侍奉天道, 代行其意志, 很多年前, 便是他們來到大昭寺傳達旨意, 說蕭滿與晏無書之間有一段姻緣。

姻緣姻緣,不過一場孽緣。蕭滿對霧島沒有好感, 但這個地方給出的預言,卻是不能不重視。

天上星辰的軌跡往往與人間之事相合。

星辰將亂,便是人間將亂;亂在孤山, 便意味著孤山是亂局的所在。

前世霧島可沒有傳出過這樣的說法, 前世的晏無書亦不曾研究過此般陣法, 難不成因為他一次重生, 就使得人間走向都改變?

誠然, 與上一世相比, 許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但變的也只是他身處之地的一些細枝末節, 就如匯入江河的一滴水, 河灘之上的一粒沙, 不值一談,如何能撼動天上星辰,使其改變軌跡?

蕭滿摘下腕間佛珠, 一顆一顆緩慢捻動,思索良久,尋不出答案, 乾脆掀眸問晏無書:“是什麼亂?”

“不清楚,預兆並不清晰。”晏無書搖頭,看見蕭滿面上略顯憂色,笑著道,“不必太擔心,這人世間,安穩與平和從來無法持續太久,幾乎每隔十數年或數十年,便會發生某些暴亂。孤山亦在人間之中,當然不會例外。”

蕭滿垂下眸,平平“嗯”了一聲。

晏無書的目光落到蕭滿指間,他的手指白皙細長,骨節分明勻稱,似用玉石雕琢而成,手裡的菩提珠是青色,被蕭滿隨身戴了許久,泛著瑩潤的光澤。

青色菩提珠自外而內,一顆接著一顆從蕭滿手背滑過,落向手心,晏無書凝視著他手指的動作,待到那顆染著淡紅的珠子出現在視野中,伸手去碰了一下。

“就這一顆變了顏色?”晏無書輕聲呢喃。

他並非在問蕭滿,蕭滿亦不曾回應,可忽然之間想起,佛珠上的變化,也是這一世才發生的。

晏無書算出蕭滿最後會和藥谷小聖手別北樓對上,不過在那之前,先與這人遇上的,是魏出雲。

彼時比試已至倒數第三輪,名字仍掛在榜上的,攏共還有八人。

前來觀戰的人卻更多,擂臺下方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雲海之中漂滿雲舟與飛行法器,甚至周遭幾棵樹上都掛了人,害得鳥都無處棲息。天上地下,無處不是人影。

不過這一日天公不如何作美,雨淅淅瀝瀝下著,一刻不曾斷絕。寒意重新回到廣陵城中,道旁的花枝被洗得透亮,風過之時,止不住打顫。

擂臺旁的杏花帶了水珠,跌落時比平日更重幾分,啪嗒啪嗒,發出沉悶的響。魏出雲與別北樓各自走上臺,片刻的鴉雀無聲之後,呼聲迸發沖天。

連日來的比試已向眾人昭示,這兩人各自擁有著怎樣的實力,這一場著實引人注目。

藥谷小聖手的名聲極響亮。他妙手仁心,彈指之間醫傷去病,活了無數人,臺下看客中,許多對他保有崇敬與感激之情。

魏出雲與之相比,名氣差了許多。但那只是江湖之中的名聲,魏出雲根本無需在意。

他出身洛川魏家,這是個底蘊極深的世家大族,以優異的血脈和上佳的根骨著稱。各門各派消息靈通者,都已知曉魏出雲正逐漸接手處理家中事務,恐怕再過些年月,便是高坐主位的族長了,誰也不敢輕看。

曲寒星帶著眾人的銀兩一併去下了注,回來時搖頭嘆氣:“好多人都買小聖手贏。”

“畢竟小聖手在江湖中名聲顯赫啊!”宋詞道,“不過這一戰,我覺得不好說。”

“讓我們相信魏哥!”曲寒星拍著宋詞的肩膀,繼而轉頭來問蕭滿:“滿哥,你說是不是?”

蕭滿沒有回答。他相信晏無書的推算,那人既然算出別北樓最終會和他遇上,而此時又對上魏出雲,自然是魏出雲輸了。

話語之間,擂臺上鼓聲響起,魏出雲與別北樓之間的比試開始。

別北樓使的是琴,此前數場比試,皆是一道琴音便破敵,聲勢猶如迅雷。

魏出雲則使孤山劍法,他極其穩重,喜歡在摸清對手的招式路數後,再針對其弱點發起進攻,或是引導敵人出招、借力打力。

他這樣的打法,面對別北樓,不太有優勢,所以當擂鼓聲起,寒風拂面過去,長劍一挑,起手便是一記強招!

細雨在這一刻被揮退,風驟然止歇。

魏出雲劍光閃爍如同游龍,速度之快,根本無法憑藉眼睛捕捉,殘影分明還在原地,人卻已至別北樓身前,手腕翻轉,利劍自東向西。

孤山入門劍法中,有一招名為“不知春在”,便是以極快的速度衝至對手身後,趁其不備向後出手。魏出雲的這一招是行雲峰對“不知春在”的改良與加強,不僅提升了速度,更著重加強了這一擊的力量,若是擊中,定會被震得頭暈目眩,失去防禦之力。

別北樓以白緞矇眼,從面上難以看出他是否看穿了此招,但見他左手抱琴,腳跟點地、腳尖離地,向後猛傾,再抬起右手,翻腕成掌,猛地對上魏出雲劍鋒!

此一掌氣勁沛然,以這樣的姿勢擊出,竟還能將這悍然一劍擋下,魏出雲面色微變,撤勢錯身,遞出第二招。

他手中長劍平舉,足下步伐錯踏,瞬息之間一劍化作數劍,一人分出數影,自四方向著別北樓圍攻而去。

兩劍之間相隔時間短暫,別北樓若要穩住身形,必然無法躲過。他乾脆不穩了,腳跟一轉,足尖一點,旋身飛起。

他道袍淡青色,在虛空之中翻轉迴旋,像極了白鷺洲上的蓮。

別北樓撥動琴絃,清泠泠的琴聲響徹此間,魏出雲劍勢被阻,當即不再硬碰硬,回身稍避。

劍聲與琴聲相撞,劍光與弦上流光相逼。擂臺旁側,杏花樹上杏花紛紛墜落,青石道間青石片片開裂。圍在擂臺邊上的人不由退開,彷彿是日暮時分潮水回落。

這是廣陵試開始以來,別北樓出招最多的一戰,也是魏出雲戰得最久的一戰。

戰,是杏花紛紛。

戰,是微雨清寒。

魏出雲劍招變化已數不清次數,別北樓在場間不斷起落飛掠。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陰雲飄走了一片,天光陡亮三分。

別北樓慣來蹙起的眉稍突然舒展些許,低聲道了一句:“時間夠久了。”

與他交戰的魏出雲聽見了,亦是心道一句打得夠久了,腳步一錯,斜裡挑出一朵劍花,劍風直逼別北樓面門!

就在這時,別北樓抬頭。

他迎著魏出雲的劍風,沒有撥絃,而是將長琴一轉,向前遞出。

——他直接將六弦琴打了出去。

別北樓的動作太快,靈力浩浩如浪,等魏出雲反應過來,長琴沉沉拍向他胸膛,使得他不得不後退數步,而喉間一腥,一口鮮血噴出。

擂臺染血,琴回到別北樓手中。

魏出雲逼著自己穩住身形,劍尖點地,抬目看他:“是我輸了。”

“承讓。”別北樓道,轉身走下擂臺。

觀戰的曲寒星嘆息一聲:“輸了。”

宋詞跟著垮下肩膀:“哎。”

“這個小聖手,真的有點東西。”

“他修為太深了吧?竟然能直接用琴本身破掉魏師弟身前的劍風,我一直以為他的進攻招式只有琴音呢!”

“這人真的只有歸元上境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的,坐在他們之間的蕭滿站起身,向著外面走去。

“滿哥你要去哪裡?”曲寒星問。

“練劍。”蕭滿道。

曲寒星垂眸復又掀起,衝著蕭滿背影揮手:“是該好好琢磨,滿哥加油啊!”

蕭滿今日的比試在魏出雲之前,結果早已分出,不必擔心走後之事。

他回到白鷺洲,推開窗,凝視著水面那片蓮葉,思索起如果當時在擂臺上的人是他,面對別北樓驟然以琴身相擠,當如何應對。

過不久,門外有人經過,腳步聲聽上去甚為落寞。

蕭滿辨出是魏出雲,偏首回望門扉,稍加思索,邁步走出去。

他敲開魏出雲的房門,沒進去,就站在門外,看著這人略含失落的眼睛,道:“勝負本是常事,不必過於自責。”

“我沒有自責……”

魏出雲搖頭:“只是這麼多年,我無論做什麼都是順風順水——修煉提升的速度、門內比試與切磋,都未曾輸過。誰知走出周身那個小世界後,竟發現天外有天,心裡有一些……無法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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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白華峰上的亂鬥,我就贏過你。”蕭滿望定魏出雲,想了一下,抬手輕拍他肩膀,“所以這不是你第一次輸,不用不平靜。”

這話大抵算不上什麼好聽的安慰,魏出雲回望蕭滿的視線,沒忍住低笑出聲。

“我有問題想請教你。”見他情緒不再那般低落,蕭滿說起正事。

“你說。”魏出雲道。

蕭滿:“別北樓的琴衝你砸過來時,是種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他出手太快了,一時難以描述。”魏出雲皺起眉,面露難色。

“你細細思索。”蕭滿說得認真。

魏出雲想了一陣,眸光越過蕭滿肩頭,看向庭院中的花枝,心念一動,問:“可以陪我在院子裡走走嗎?我們邊走邊說。”

蕭滿點頭,沒有拒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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