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紛紛

懸天大陸上, 修行分為五個境界, 從第二重的守一境開始, 便可御劍飛行, 不過想用飛劍傳話, 要到歸元境才可。

蕭滿已至歸元,自然能夠飛劍越過諸峰, 詢問行雲峰上峰主歸否。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當即御風過去。

晏無書被留在道殿上,沈見空起身讓出位置, 沈倦招手示意他過去。

棋盤上一局新開, 黑子白子互相試探, 未至爭鋒局面。沈倦執黑子, 輪到他行棋。他拈起一顆黑棋, 看似放得隨意, 但晏無書一眼觀出其招之險。

稍加思索,晏無書落子。

啪嗒。

啪嗒。

大殿上唯餘行棋之聲。沈見空坐在沈倦旁側看了一會兒, 轉身去煮茶。

殿中總算多了些旁的聲響, 不過茶煮好之後, 他只給自己和沈倦各到一杯,沒去管晏無書。

晏無書不與這兩位師祖太見外,自行斟了一杯。這時聽得沈倦問:“乖徒孫, 上次你跟我說,會把我徒弟哄好,有成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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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努力。”晏無書望著茶湯上映出的那張臉, 語氣略沉。

“那你可要抓緊時間。”沈倦笑笑,“別以為你和他之間是天道欽定的緣,就不會斷。緣分這種事,如果自己抓得不牢,是會從手指間流走的。”

晏無書抬頭,眸眼瞬也不瞬望定沈倦:“師祖這話有深意。”

對面之人依舊語帶笑意:“這不是你自己在兩儀殿前說的話嗎——‘緣分這種事,誰能想得到呢’?”

晏無書不由蹙了下眉,他說那話是敷衍,是無心,但沈倦定然意有所指。沈倦應是在暗示他什麼,但不及細思,又聽他說:

“過些時日,我們會去別的地方逛逛。我們不在,你要盡你所能去保護他。”

“這是自然。”晏無書忙應下,又問:“兩位師祖要去哪裡?”

沈倦:“懸天大陸以外的地方。”

晏無書眼前一亮,心中頗為嚮往:“想來定能有所奇聞。”

“回來時你帶禮物。”沈倦飲了口茶,微笑說道。

他時間算得極好,這話過了不久,便見蕭滿從行雲峰回來,手捧一隻雪白剔透、鵝蛋大小、生有銀紋的蛋。

蕭滿來到沈倦與沈見空面前,有禮道:“師父,師叔。”

言罷將手中的蛋遞給沈倦。

晏無書都習慣他對自己的冷淡了,從席間起身,同他站在一處。

沈倦拿著蛋,左看右看,一番感慨:“果然,當年我給他時是什麼樣,這會兒仍是什麼樣。”

“師父要這顆蛋做什麼?”蕭滿詢問道,難得生出好奇。

“你那頭夫渚小鹿不是沒有軀體嗎?把它放進去,孵上一段時日,看有無效果。”沈倦抬頭看他,笑著說道。

這話著實讓蕭滿吃了一驚,不由委婉提醒:“師父,鹿不是從蛋裡出來的。”

“你別把它當作蛋,把它當作母體。”沈倦糾正他,“一個孕育生命的地方,與母親的身體無甚區別。”

“……師父說的是。”蕭滿不得不點頭,轉頭一聲輕喚:“阿禿。”

不多時,半透明的魂體從道殿深處輕快蹦出來,仍如當年那般,毛髮光禿禿的,不是特別漂亮。

猶記蕭滿閉關之初,全然忘記自己還有這樣一頭小鹿,自然會喂它吃魂草。是阿禿自己餓得受不了,從佛珠裡出來,衝蕭滿嗷嗷叫。蕭滿乾脆把整盒魂草拿出來,讓它自行採食。

夫渚一開始是打算陪在蕭滿身邊的,後來發現那處太冷了,受不太住,便帶著魂草去到外面,被過來看蕭滿的沈倦與沈見空發現、帶回道殿。相處便是十年,它對這兩人很是熟悉。

沈倦朝它招手,說了自己的意思,阿禿面露欣喜、躍躍欲試,轉瞬化作一點流光,沒入蛋內。

蕭滿感受著蛋上散發出的靈力波動,問:“要如何孵?”

“我看你們鳥類孵蛋,都是把蛋護在身下,用體溫去培育蛋殼裡的小生命,或許你也可以這樣。”沈倦把蛋放到蕭滿手心,拍拍他手背,說得一本正經。

蕭滿:“……”

是要他像別的鳥類那樣孵嗎?現出鳳凰真身,把蛋放在肚皮底下,再搭上羽翼?

他想象了一下那樣的畫面,神情頓時一言難盡、萬般複雜。

晏無書被逗笑,向他伸手:“我來我來。”

蕭滿沒給。

晏無書看似認真地提議:“不然我幫你喊那只山雀過來?”

蕭滿回想那只山雀的體型,拒絕:“它還不如這顆蛋大。”

“所以讓我來。”晏無書笑道。

沈倦頗為有趣地看著兩人,見他們逐漸僵持,語重心長道:“徒弟,也別什麼事都親力親為,如今有了晚輩,自當把一些事情丟給他們。”

“師祖,您別一直強調輩分好嗎?”晏無書把目光移向沈倦,略有幾分咬牙切齒。

“這是事實。”沈倦微微一笑。

蕭滿垂眸看定手裡的蛋,想起自己如今修的道,或許已無溫暖渡與它,終是交到晏無書手上。

“徒弟,這塊玉你拿著。”沈倦取出一物,“過些時候,我和你師叔要去別的地方看一看,若有事,便用它來聯絡我二人。”

蕭滿接過:“好。”

沈倦從座中起身,揉揉蕭滿的腦袋:“會帶伴手禮的,別太想我們。”又扭頭看向晏無書:“蛋已拿上了,怎麼還不走?”

“我甚是喜歡停雲峰,我要留下。”晏無書說得嚴肅,好似真的一般。

“再喜歡,峰主之位也不會傳給你。”沈倦揮揮衣袖,語帶催促,“快走快走,要我親自送嗎?”

沈倦的送客,是指一袖子直接把人糊到山外。他境界之高,此非常人承受得起的,不過晏無書境界亦不低,被他這樣“送”一“送”,實則不會怎麼樣,但分外丟面子。

何況還是在蕭滿面前丟面子。

晏無書不願,只得行禮告辭。

停雲峰上的風日夜不絕,在蕭滿耳中已成尋常,這道殿上沒了晏無書,他只覺得更為清靜。

沈倦一直打量著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所想,心情略有幾分複雜:“明光峰上有一座青翡閣,是我的,若是在停雲峰上住膩,可去那裡轉一轉。”

他將一塊腰牌遞給蕭滿。

“好。”蕭滿點頭。

隨後見得沈見空放了一隻稍大的玉盒到几案上,對蕭滿道:“劍譜、丹藥。”

是給給的意思。蕭滿忙執禮:“多謝師叔。”

沈見空:“不給你法器,是不許你過分依賴法器。”

蕭滿斂眸:“是。”

沈見空叮囑他:“你修無情道,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謹遵師叔教誨。”蕭滿道,片刻後又問:“師父師叔要去多久?”

“尚且不知。”沈倦道,拍了拍蕭滿腦袋,“去吧。”

“兩位路上小心。”蕭滿道。

沈倦輕笑一聲:“我們又不是這會兒就走。”

蕭滿帶著玉盒離開道殿,去到山腰。

沈倦從殿內行至殿外,望著蕭滿漸遠漸至消失的身影,問沈見空:“他分明是我徒弟,為何越發像你了?”

“他學的是我的劍。”沈見空站在他身後,語氣平淡。

沈倦面無表情:“呵。”

他的發被烈風掀飛在風中,不斷翻滾起落,沈見空抬手,用手掌慢慢梳過,道:“你不希望他走那條道。”

“太冷了。”沈倦垂下眸,聲音很低很輕。

“這是他唯一可走的路。”沈見空道,想了想,補充:“他自己感覺不到的。”

雪意峰上,曲寒星雖遭了一頓毒打,卻也從中領悟出些東西,正在落月湖畔練劍。

晏無書走過去,問:“被清雲峰的人打的時候,你有何想法?”

曲寒星便說:“那人出手忒狠了些。”

“旁的呢?”

“他氣性極大,上來便出猛招,雖說別的師兄師姐中亦有這樣子出招的,可我總覺得,他是為了打我,而非打贏比試。”曲寒星想了想,說。

晏無書:“在兩儀殿前,我問你他打了你多少下,你答十三下。”

曲寒星點頭:“沒錯。”

“記住這個數字,以後成倍地打回去。”晏無書道,轉言指點了曲寒星幾句,回去道殿。

甫一坐入搖椅中,赫見得虛空裡流光一閃,現出一張傳音符紙。

這是高階符,透過它,兩端的人能夠直接對話。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裡面傳出:“老晏……”

“喲,老元?”晏無書聽見這聲便笑了,道:“聽你聲音,不太有精神。”

“換你來西荒尋一條根本尋不到的線索,你也會沒精神——我都快把這裡的土全刨一遍了!”他是當年佛龕之事後,被掌門沈意如派去西荒調查的明光峰長老元曲,聽見晏無書話語帶笑,登時有些炸。

不過炸完之後,語氣變成了懇求,充滿著渴望與期許:“你快幫我跟掌門說說,讓她換個人來查吧,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晏無書微微一驚:“你還在西荒?何不自己去說?”

元曲又回到之前的有氣無力:“你以為我沒說過?”

晏無書抬頭望了半空中的傳音符一眼,手托住下頜,想起方才停雲峰上沈倦的意有所指,以及兩儀殿前清雲峰弟子借比試對曲寒星下的狠手。

曲寒星這人,為人處事相當圓滑,和誰都能說上話、交上朋友,當年他在神京城裡進行歷練時,晏無書便觀察出,蕭滿那一行人中,就他與另外那個小隊的人熟悉。

他這樣的脾性,與清雲峰沒有舊怨,清雲峰卻藉機出氣,為的是什麼,答案不言而喻。

晏無書問元曲:“這些年,林霧有沒有什麼異常?”

“喂喂,陵光君,現在說的是我,不是你那師弟!”元曲大為不滿,跟著想到什麼,絮絮叨叨個不停,語氣抑揚頓挫、曲折迴轉,宛如山路十八彎。

“真是奇了怪了,從前你可不會問林霧的事,而如今短短十年,便問了兩次,聽語氣,也不是餘情未了、舊情復燃……喂,他是不是做了什麼事?”

“肯定不是對你做的,他沒那個能耐——是對小鳳凰做了什麼?對不對?”

晏無書閉上眼,摺扇有一下沒一下敲打手心,耐心聽完他這一大段,幽幽道:“你花了十年,就琢磨出這麼一些?”

元曲對這話頗為憤怒:“我幾句話的功夫就琢磨出來了好嗎!”

“所以,他這十年裡有無異動?”晏無書又問了一遍。

“沒有,成日裡不是殺妖獸,便是入定冥想,西荒都快被他給薅禿了!”元曲回答。

晏無書:“修為境界如何?”

元曲:“境界一直穩定在太玄中境。”

繼而想起某件事,道:“哦,前幾年……大概是三年前,西荒出現了一處仙人洞府,裡面有些遺蹟和傳承,不過我沒什麼機緣,進去探過一次,什麼都沒傳到。”

晏無書手裡的摺扇一頓:“他呢?”

“想必跟我一樣,否則境界早提升了。”元曲似乎在那邊搖腦袋,“他到底對小鳳凰做了什麼啊?你勾得我很好奇。”

“自己猜。”晏無書丟出這樣三字。

元曲平平一“嘖”,“要我猜?左不過是話本裡的那些故事咯……情情愛愛,真是妨礙人修行。”

“林霧對鳳凰出手,你打算如何?”他問。

隨後自答:“你不能如何。人一直在西荒,從未離開過,對鳳凰下手,定是讓孤山上的親信出手。

可惜啊,便是我這個暗中盯他的人,都未瞧出他有什麼異常。你遠在孤山,幫他行事的人咬死了不說,你便拿不出證據、無能為力——你現在困擾的便是這個對吧?”

晏無書沉默片刻,道:“我不太喜歡無能為力這個詞。”

元曲一聲哼笑,問:“對鳳凰下手的人呢?”

“死了。”

“你殺的?”

“我趕到時就死了。”

“嚯!是小鳳凰殺的?他能耐啊!”元曲先驚後笑,旋即搖頭晃腦感慨:“人死便不能用搜魂術,如此一來,除非林霧再次出手、下狠手,而且是能讓你順藤摸瓜把他揪出來的那種,否則憑著幾句推測,貿貿然去懲治,清雲峰和那些同他關係好的,不把你皮扒一層下來不會罷休!”

這十年裡,他或許沒怎麼和人說過話,一旦開口,便是大段大段。不過他說得很對,晏無書十年前便是因此拿林霧沒辦法,給不了蕭滿交代,十年後亦是如此。

晏無書思索著事情,有一陣沒出聲,元曲急了,道:

“老晏,晏無書,晏峰主,陵光君!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說了,可否請你幫我在掌門面前說幾句?”

“沈師叔讓你去,定有他的理由。說起來,她並未限制你在什麼地方查探,若是在西荒尋不到線索,不如到別的地方去。”晏無書想了想元曲遇到的問題,回答說道。

元曲:“禪宗的土我也刨了個遍了。”

“那就再換個地方。”

“什麼地方?”

晏無書撩起眼皮,看向天幕裡絮狀的白雲,道:“或許可以查查摘星客,林霧和那個組織有聯絡。”

“摘星客?不是和蒼國皇城有些關聯?好,我明日去。”元曲略一思忖,欣喜說道,“若是這事辦成,我把我藏的那些酒都給你!”

“嗯哼?”

“我說的是真心話!”元曲保證著,“若林霧有什麼動靜,我會告知你的。”

“多謝。”晏無書眉梢微挑。

停雲峰。

蕭滿不過外出兩趟,山腰那片桃花林裡多出一棟的樓閣,鳥兒飛來告訴他,是沈倦幫他起的。

他步入其間。

內裡陳設齊全,物什一應俱備,甚至零嘴吃食都有。置有一間極為寬敞的書房,書架填滿一半,有各式各樣的功法,亦不乏雜書話本。蕭滿明白他的意思,是讓他勤勉之餘勿忘休憩。

推開後窗,恰能看見用竹節引流來的溪水淌入清池,若是夏時,想必清爽涼快。

於蕭滿而言,住在桃花林閣樓中,與在怪石陣內並無區別,反正他總在練劍,是繁花,是枯石,皆為身外物,不必過眼。

但仍朝著峰頂一禮,住入此間。

他繼續修行見紅塵心法與無名劍法,並開始適應見紅塵這把承襲自師叔的劍。停下來時也曾翻看別的書籍,發現有一些東西是沈倦親手寫的,闡述頗為新奇。

四月清明那日,細雨紛紛,孤山眾人啟程前往廣陵。

乘的是門派雲舟,除代表門派出戰廣陵試的十人外,還有數十位前往觀戰的弟子,五位長老與一位峰主隨行。

孤山十二峰,停雲峰不理門派中事,除此之外,便屬雪意峰上雜務最少,是以那位隨行峰主,正是晏無書。

雲舟上有許多休息室,晏無書在此行人中地位最高,自然可獨享一室,但他偏不,非要與他徒弟擠一間。

自是因為蕭滿和曲寒星在一起。

眾人圍在桌邊吃從花滿城福氣滿酒樓打包上來的福氣滿滿鍋。晏無書坐在蕭滿身旁,自己不吃,只幫蕭滿夾菜盛湯。

晏無書易了容,眼下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並非自己那張臉,再次用了“吳”這個姓氏,並把境界壓到歸元上境,捏了個雪意峰弟子的身份,唯有曲寒星和蕭滿知曉是他。

蕭滿如今不重口腹之慾,碗裡的東西堆成山高,也不過是在最開始曲寒星招呼開動時象徵性動過一筷子。

他拿目光示意晏無書停止這樣的舉動,晏無書估摸著他胃口不佳,順從地放下手。

那日兩儀殿前,同蕭滿對戰的歸元上境也在,一口一個小師叔祖:

“從前是我目光短淺,看過小師叔祖的劍我才明白,劍,無論什麼材質,無論何種形態,哪怕是一根樹枝、一根筷子,被劍者拿在手中,亦不可小覷。”

“那時候我可真是糊塗,不過從現在起,我要向小師叔祖您學習。”

這人姓宋名詞,長了張圓臉,笑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看上去倒是可愛。宋詞態度甚好,曲寒星對他的芥蒂消了,很樂意和他說話,問:“宋師兄打算學什麼?”

宋詞從座中起身,掏出一把下品鐵劍舉在身前,擲地有聲道:“有朝一日,我也要做到如小師叔祖這般,能以一把平平無奇的鐵劍,斬斷上品的鋼劍!”

一舉驚煞眾人。

晏無書沒忍住開口,指點這位似乎又要走進誤區的後輩,“到不必如此,你有自己的長處,不用刻意向他人靠攏。”

宋詞一腳踩上凳子,一手持劍,一手朝前、攤掌向著蕭滿,面朝晏無書,義正言辭反駁他:“吳師兄,此言不可,我們都該向小師叔祖看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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