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紅塵

先前的數月時間裡, 蕭滿在停雲峰上活動的地方唯有兩處, 一是道殿前坪, 二是沈倦特意提到過的書房, 其餘屋室, 未曾推門進去打攪。

沈見空在前,帶著蕭滿, 一路穿庭過院,走上迴廊,至最後一間屋子, 輕振衣袖, 開門而入。

此間略顯狹窄, 但空蕩蕩, 唯一桌而已。

沈見空拿起擺放桌上的兩本書冊之一, 回身對蕭滿道:“你師父方才已告訴過你, 無情之道,道阻且長。”

“這一條路, 我曾踏上過, 但未走到頭, 最終會遇見什麼,我不清楚。我能做的,只是將你領進門。”

“無情道修的是心, 有一個竅門,或者是一條捷徑,便是把自己修成一把劍, 心修成一顆劍心。”

他語速不快,但語氣冷淡,沒給蕭滿感慨、好奇或是詢問的機會,說這,將書冊往前遞去,“這是當年我用過的心法。”

蕭滿道“是”,雙手接過心法,看見封面上書寫的三個字時,微怔之後,忍不住道:“見紅塵?”

“先見紅塵,紅塵情忘,終至無情太上。”沈見空解釋一句,問起其他:“你師父使的是刀,刀法他自己悟的,這世間沒什麼人能與之相似,你是要跟著他改學刀道,還是繼續修劍?”

“我想繼續學劍。”蕭滿不假思索回答。他習劍的時日不長,但看劍看了許久,也算有幾分體悟與把握,沒有更改的必要。

沈見空道了一聲“好”,把另一本書冊交到蕭滿手上:“這是劍譜。峰頂適合練劍,但你現在要練的是心,去山腰北面,那裡有一處適合你的地方。”

“多謝師叔指點。”蕭滿向他行禮。

沈見空話本不多,說完轉身不見。蕭滿離開屋室,回到長廊上,尋了處避雪的地方坐下,翻開心法與劍法。

這兩者是配套的,不過劍法無名。

蕭滿修習孤山入門心法已有半年之久,這見紅塵與之並不違背,甚至於,入門基礎心法亦是它的基礎。

心法雖名為見紅塵,讀起來卻毫無紅塵意,字字句句冷清。蕭滿略看一遍,起身去往山腰處。

這裡佇立著嶙峋怪石,沒有草木,離溪澗甚遠,鳥無處棲息,獸亦不願靠近。地上石上積了厚厚一層雪,步入此間,心中不免生出一股荒涼之情。

蕭滿深深吐納,坐去這些怪石之中,垂下眼眸,翻開見紅塵的第一頁,按照上面的字句調整呼吸。

見紅塵的意境極冷冽。是紅塵在彼處,見之與不見,我心不動,自為一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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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知多久,或許是一盞茶、一柱香,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一個日夜,又或許是許久許久,山川之間,倏爾難尋他呼吸的聲音。

長風白雪仍在,他與它們融為一體。

天地山石亙古,他與它們相差無幾。

卻又在某個時分,自長風白雪之間,自天地山石之中,猝然脫離遠去。

蕭滿睜眼起身,拿著劍,走出無名劍法的第一式。

雪落了滿身,但感覺不到了。

時間在流逝,或者不流逝,是快是慢,是急是緩,已無區別。

孤山的風起了又滅,雪簌簌落下,待得春回時,悄然融解,但停雲峰的山腰處,雪一直在下。

蕭滿一直在揮劍,揮劍向這亂瓊碎玉,揮劍向這嶙峋山石。

劍痕越來越多,雪越來越大,茫茫入眼來,化作一心成空,萬般無物。

就這樣,他練了十年。

待最後一塊石頭化作齏粉湮滅在山風之中,他抖落覆在身上十年的雪。素白衣角被風吹起,一身清冷。

草長鶯飛的三月,雪意峰山花遍野。落月湖湖面結了一整個冬日冰總算化開,曲寒星用劍氣炸出一地的魚,把它們收進籮筐裡。

他預備著一部分用來乾燒,一部分用來清蒸和糖醋,一部分拿給莫鈞天與魏出雲,剩下的都給自家師父送去。

不知為何,晏無書這些年忽然沉迷起廚藝。

容遠說,這大概是師父打發無聊的方式。

已是十年過去,容遠到白華峰走了一遭,數月前的試劍大會,成功斬殺妖獸,被晏無書收進門下,如今是曲寒星的師弟。

曲寒星拎著籮筐走向山腰道殿,正好遇見晏無書從外回來。

他手裡拎著一把劍,套著劍鞘,看不出劍身如何,但劍柄和劍橋極漂亮,皆是純至不見半點雜質的白,折射泠泠日光,讓人既覺得冷清,又甚為惹眼矚目。

“師父,這不是前幾個月,你畫圖紙上的那柄劍嗎?這麼快就做好了?”曲寒星眼前一亮,快步過去。

“疏星閣請了一位新的鑄劍師,速度比原來快上不少。”晏無書道。

曲寒星把籮筐掛到臂彎裡,搓了搓手,笑容燦爛又殷切,語氣裡含著萬般期待:“是……給我的嗎?”

晏無書停下腳步,用一種略帶驚奇的眼神看向曲寒星,問:“你還沒劍?”

便是否認的意思了,曲寒星表情立刻垮下去,顯得失落無比:“我現在用的仍是門派給的中品劍。”

“過段時日你要出一趟門,臨走前提醒我給你寫個材料單子,你在途中尋得,送去疏星閣。”晏無書輕拍他肩膀,走進道殿。

“這真不是給我的啊?”曲寒星仍未放棄,尾巴似的跟在晏無書後面,“師父您有那麼多劍,還要新的啊?”

容遠悄然無聲出現在曲寒星身側,低聲道:“是給殿下的。”

“滿哥?”曲寒星一驚,繼而感慨,“師父你待他真好……可滿哥還在停雲峰閉關吶。”

晏無書回頭看他一眼:“馬上就出關了。”

“您怎麼知道?”曲寒星的表情一如既往豐富,聞得此言,滿臉驚喜。

晏無書自然不會回答這種問題,接話的依舊是容遠,話語之間略有遲疑:“當然是因為師父……會推算。”

容遠作為晏無書劍童時,隨身服侍過蕭滿幾年,自然清楚這二人的關係,但晏無書不讓他告訴曲寒星。

因為晏無書清楚,蕭滿連說好的合籍大典都能直接推了,一閉關就是十年,擺明了不想和他扯上關係。他若是把這一層告訴蕭滿朋友,等蕭滿出關,恐怕會提劍找上門來割他喉嚨。

依他的瞭解,小鳳凰當真做得出那樣的事。他們初相逢時,分明是他出手救了他,不還是惹得當年小豆丁似的蕭滿對他拳打腳踢。

這些年月裡,停雲峰上的禁制又加了一層,晏無書不清楚是沈倦還是沈見空幹的,但結果都一樣,他無法憑藉那道契機察覺蕭滿的狀態了。

小鳳凰或許還在生氣,或許氣消了,但他總歸還是要賠禮,把人哄回來。

晏無書無聲一嘆,坐進搖椅裡,垂眸斂神,開始算起什麼來。

停雲峰。

蕭滿將最後一塊山石擊碎,山腰間十年不斷的風雪終於於此一刻止歇,蕭滿挽了一個劍花,收劍入鞘。

沈倦來得悄然無聲,踏入雪地之中,細細打量蕭滿一遍,道:“你暫緩了晉升的速度。”

十年,蕭滿早破了守一境,沈倦以為他會連著再破數層,一舉提升至歸元上境,但他沒有。

蕭滿向沈倦執禮:“回師父,於我而言,歸元上境與歸元中境的區別並不大。”

頓了頓,又補充:“此時提升與否,也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心頭那道契機仍在,並沒有因他修煉了見紅塵心法而消失。

他的無情道還不圓滿。

蕭滿向沈倦問出心中疑惑,沈倦思索一陣,道:“因為你的心仍是不清靜。”

“我以為已經很靜了,這些年裡,我從未想過什麼。”蕭滿眉心不著痕跡蹙起,想不通透。

沈倦看著蕭滿,似嘆非嘆,最終輕振衣袖,將他帶到山腰的南面,一片盛開的桃花林中。

桃花灼灼如火,風過時宛如一場輕雨。兩人並著肩,緩慢行於其間,隔了許久,沈倦道:“我看得出,你想斬斷和他的緣分,並非全然出於那緣分是天道定下的。”

“你踏上無情道,初念便是一種執念,這或許是根源。”

蕭滿一時無言。

花瓣在風裡起起跌跌,打著旋兒掠過衣角與肩頭,不遠處溪水潺潺流經,鳥雀啼鳴,婉轉清脆。

蕭滿許久不曾有過這般體驗,若是從前,他定會生出感慨,而現在,卻好似未曾察覺一般。

心不清靜,契機不滅,道不圓滿,饒是如此,他仍是在那條道上了。

從開始忘情,春與秋,冬與夏,在他眼中便無區別。

他們從桃花林此端行至彼端,有山雀過來給蕭滿送果子,他依舊接下,卻不再揉它的腦袋。山雀嘰嘰喳喳叫了幾聲,沒討到,失落離去。

沈倦瞧著這一幕,心中極為複雜。

“要把執念化解了,才能真正踏上無情道。”沈倦說道。

蕭滿看向他:“如何才能化解?”

“先見紅塵,再忘紅塵;先有情,才能忘情。”沈倦笑了一下,抬手拍拍蕭滿發頂,“小鳳凰,下山到人間去吧。”

蕭滿不太情願:“我去人間幹什麼?”

沈倦挑眉:“參加廣陵試。”

“廣陵試是什麼?”

“一個來自各門各派的年輕修行者大比。”

“師父的解釋,果然通俗易懂。”蕭滿瞭然點頭。

“孤山會去不少人,但去的是哪些,尚未商定。”沈倦道,“再過一個時辰,他們會在明光峰進行商討,到時你代表停雲峰前往。”

“我?”蕭滿一愣。

沈倦說得理所當然:“我與你師叔從不參與這些事,你不去,總不能讓停雲峰上的猴子或者鳥去。”

蕭滿:“……”

從前亦不是無人去?但師父吩咐,不敢不從,蕭滿只好問:“我需要準備什麼?”

“挑把品階稍微好一點兒的劍。”沈倦又是一笑,輕甩衣袖,把蕭滿帶到峰頂道殿。

蕭滿在山腰練劍的這十年,道殿上的佈置有了些許變化,東面靠牆的地方,多了一個武器架,有刀有劍有槍有弓,折射著灑進殿內的日光,教人一陣眼花繚亂。

這些哪是“品階稍微好一點兒”?無論哪一把,放到外面去,都足夠買下一個中型門派了。

說到底,不愧是孤山輩分最高的師祖。

沈倦取下其中一把劍,放進蕭滿手中:“它叫風止雨霽,算是中規中矩的一把劍,和你練的劍法沒有衝突之處。”

蕭滿試著挽出一劍,搖頭。

沈倦拿回去,取下另一把:“這把叫明滅青林……”

“這把的名字是天地日落。唔……與小晏常使的那把出自同一位鑄劍師之手,外形頗有相似之處,算了,不考慮它。”

“這把……”

沈倦將劍逐一塞進蕭滿手中。他的本意是,全都試上一試,再做選擇。

但當蕭滿握住那把通體玄黑,不見半分雜色,更不折射星點光芒的劍後,便作出決定:“我要它。”

“剩下的不試了?”沈倦問。

“不試了。”蕭滿搖頭。

蕭滿的選擇讓沈倦眼中浮現些許驚訝,旋即化作懷念之色,將劍拿過來,輕輕一轉,道:“它的名字,同樣是見紅塵,是你師叔曾經用過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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