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之隔

藥谷。

臨湖小院窗旁,一把搖椅輕晃,暑月的日光旋落輕灑,照清椅中人模樣。

一身玄衣,銀髮披散如霜,狹長鳳目微微眯起,流露出不滿之情。他開口道:“你用詞不嚴謹。我這是神魂錯位嗎?根本不是,我只是神魂和身體不大適應!”

這人正是晏無書——在這把搖椅裡躺了約有三年的晏無書。

別北樓坐在搖椅斜前方的輪椅裡,眼蒙白緞,白髮高高束起,腿上搭著一條薄毯,聞言並不停下將信紙置入信筒的動作,待將信鴉送走,才道:

“人在未出生時,神魂和身體便已共存共生,兩者一同從母親腹中來到世上、一同成長,根本不會出現不適應的情況。若我將實情說出,蕭滿立刻會察覺到端倪。”

語至此微頓,稍過片刻,他問:“你不是不希望他看見你如今這幅模樣嗎?”

眼下晏無書無論四肢還是軀幹都無法動彈,唯有一張臉能做點表情。他抬了抬眼,以示不悅。

話雖這般說,也說得對,但若讓蕭滿得知需要用到月下逢的人是他,當真丟臉丟盡了!

神魂錯位這種病,說不好聽一些,便是痴兒、弱智,成人了還只會坐在家門口咧嘴啃雞腿,邊流哈喇子邊傻笑的那種!

別北樓對他的目光置若罔聞,將桌上筆墨歸置整齊,淡然道:“其實你可以趁著神魂還未完全同這具軀體融合,為自己換一種重獲身軀的辦法。”

“就像你當年幫夫渚鹿重塑身體那般,尋一顆沒死、但也沒生出魂魄的蛋,寄居進去,待上一段時日,重新孵出來。”

晏無書瞪眼,不滿之情更甚:“他連這事都告訴你了?”

“我不介意花些功夫,幫你尋一顆鳳凰蛋。”別北樓繼續他的提議,“如此一來,還可以告訴蕭滿,鳳族有了新的血脈,想來他不會拒絕將你帶在身側。”

“他才不會親自孵蛋,最多丟給曲寒星或者容遠,甚至夫渚。”晏無書面無表情說道。

別北樓偏首一思,認真道:“就算那樣,也比你用月下逢修復神魂和軀體之間的不適,要快上許多。”

晏無書的白眼幾乎要翻到腦後:“那我不就成了他們兒子了嗎!”

別北樓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晏無書:“你的思路似乎異於常人,在很多時候,養雞人也會幫助母雞孵小雞,可他們把小雞當兒子了嗎?”

養雞人自然不會將小雞當做兒子,因為雞是他們用來賺錢餬口的工具。

晏無書不答話,曲寒星和容遠是他徒弟,夫渚是他“兒子”,若他變成一個蛋讓他們帶著,豈非臉面丟盡。

退一步說,就算蕭滿同意孵這所謂的“鳳族後裔”,待他破殼那日,恐怕就是蕭滿一劍把他戳出去之時。

所以無論如何,他不同意這種做法!

別北樓看出他的堅決,搖頭嘆息。

晏無書抬眼去看簷外的天,當第一只鳥飛過,突然問:“你當年沒有這樣過?”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但別北樓一聽就知他說的當年是什麼時候,回答說道:“我怕失敗,在飛昇之前做足了準備,其中之一,便是一具和神魂完全契合的軀體。”

晏無書“嘖”了聲。

有人早有準備,有人卻是一場意外、一次突然。

那一年,晏無書以命換命殺死釋天,以為自己會就此逝去,往生輪迴,卻沒料到睜眼一看,整個人成了飄飄蕩蕩的一縷魂兒,而所在位置,好巧不巧,正是藥谷附近。

在那片區域採藥的藥谷弟子發現了他,認為遇到的是鬼,嚇得驚惶失色,屁滾尿流竄回門派稟報。

沒過多久,藥谷的“伐鬼隊”就到了。

再然後如何,晏無書不太願意回憶。總而言之,便是那日的陰差陽錯,讓他再遇別北樓,並在別北樓的幫助下,塑出一具軀體。

“時辰不早,我先走了,下一次再來看你。”別北樓搖著輪椅向門口去。

晏無書躺在搖椅裡,幽幽道:“慢走不送。”

可晏無書沒等到下一次別北樓來,當天晚上,他陷入了沉睡——這幾年裡,他絕大部分日子都是這般睡過去的,清醒的時間加起來,連一天都不到,此番目睹別北樓給蕭滿寫信,完全是碰巧。

藥谷氣候極佳,四季如春,便是寒冬臘月,都溫和宜人。可這一年的大雪時節,天空卻飄起雪。

久居於此的弟子們驚奇又欣喜,陸陸續續跑出來觀雪賞玩。

同日,蕭滿讓暗閣將尋到的月下逢送至藥谷。別北樓立刻對晏無書用藥,這途中,晏無書醒了一回,比上一回清醒的時間長,詢問過蕭滿近況,又點評一番別北樓的療傷手法,才閉眼睡過去。

窗外細雪紛紛,風過湖面,開出大片漣漪。

晏無書又睡許久。

春來春去,花謝又綻,轉醒時分,又是一個夏日午後。照顧他的小藥童忙去尋別北樓。等人到了,照例是先問蕭滿最近如何,才問如今年月。

別北樓替晏無書探完脈,道:“月下逢已將你的身體調整到了最合適的狀態,同你的神魂完全契合。”

晏無書道了聲“多謝”,嘗試活動,卻發現將手指頭抬起又放下,就是他的極限了。

這就是所謂的完全契合?晏無書眼角微微一抽:“江大聖手,我還有多久能自如活動?”

別北樓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三四分時間,偏首朝向窗外,道:“或許是一年,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一生。”

語氣裡感慨良多。

晏無書:“……”

“師兄在同你開玩笑。”立在別北樓身後的江別照掩面一笑,“再等個一兩日,陵光君便可恢復至從前。”

晏無書拖著調子一“哦”。

晏無書表情很臭,別北樓見了卻笑,唇角彎起,慢慢道:“過些日子,天容海色將會拍賣一件可喚醒沉睡神魂的法器,曲寒星甚是需要,但他人在斷春歸路,蕭滿會替他去。”

“行。”晏無書應了聲,轉念在心中作出計劃。

時間轉瞬即逝,五日後,懸天大陸東南,觀世城。世上最大的拍賣行天容海色位於此,這座城臨著拂仙海,夏日裡熱氣逼人。

但擾不了境界高深的修行者。

晏無書一身輕衣緩帶,銀髮隨意束起,施施然入城。他斂了氣息,在城內一面慢條斯理閒逛,一面釋放神識,尋找蕭滿。

烈陽高照,青石板道上除了明晃晃的日光,難見人影,開在路旁的店鋪,小販都偷閒睡去。

晏無書以足步丈量這座城的道路,轉過街角,忽見迎面走來一個小孩兒。

穿白衣的小孩兒,腳踩木屐,發黑如檀,模樣漂亮,但氣質甚為冷清。

——乍一看,就跟見到小時候的蕭滿似的。

晏無書心中生出這般念頭,跟著一驚,正要揮去,卻發現這小孩兒的氣息不同尋常。

他身上有著晏無書熟悉的冷香,不僅如此,還有鳳族的氣息。前者是沾染上的,後者則淌於血脈中——鳳血,但不純,其中至少一半屬於人族。

人族和鳳族的後代,蕭滿身上慣有的香味。這樣的特徵讓晏無書整個人一炸,腦子裡猛響警鈴。

小孩並未察覺到他,走進一家書畫鋪子,買了許多丹青顏料和臨摹用的範本,然後掉頭返回。

晏無書跟在小孩後面,看他踏上另一條街,行至某座佈置著結界的宅邸,推門而入。

他當即跳上對面宅院的牆上,回身一看,便見青牆黑瓦,庭中廊下,一身素白的人盤膝而坐,手持書卷,垂目觀閱。

是蕭滿。

模樣沒有任何變化,冰雪為骨風裁衣,天底下沒有任何畫師能畫出他眉目間的清雅意。

這一刻,晏無書差點兒踢飛腳底的一片瓦。

蕭滿似有所察,抬頭看來,他立時僵住不敢動了。

晏無書隱匿之術當時無人可敵,蕭滿看了幾眼,都未發現不妥處,目光一垂,繼續看書。晏無書緊緊凝視住蕭滿,緩慢往前挪了挪。

數丈寬的距離被拉近了寸許,晏無書還想再靠近一些,偏生這時,那身上流著鳳血的小孩兒來到了蕭滿對面。

兩人說了些話。

這宅邸外的結界相當厲害,縱使是晏無書,也聽不清他們的聲音。小孩兒背對晏無書,他只能從蕭滿的口型,來推斷兩人說了什麼。

——蕭滿在解答這小孩兒關於修行上的疑惑,說得甚為詳盡。

隨後小孩兒點頭,走到蕭滿身側,一撩衣襬盤膝坐下,閉目冥想——動作像極了蕭滿,沒有刻意的成分在裡面,相當自然。

晏無書眼睛似被一刺,猛地縮了縮。

若單看這小孩兒的眉眼,和蕭滿只有兩分像,但當兩人並排坐,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神情,便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般。

蕭滿並不好為人師,也不會因為誰的根骨好便收入門下,當年的釋天分魂在他面前,都沒得到太多眼神。

再看這傢伙,約莫□□歲,一算之下,和他離開的時日相差無幾。小孩兒身上更淌著鳳血,該是……蕭滿的兒子?

晏無書心中滋味難以言喻。ωWW.166xs.cc

蕭滿和別人有了孩子。

別的女人給蕭滿生了孩子!

啪嗒——

晏無書瞪著眼,剋制不住,將伸出牆外的一根花枝折斷。

作者有話要說:給導演塞夠錢回到片場的晏狗:鐵馬將軍哽咽如孩提jpg

補充一點很重要的:完結預警!完結預警!完結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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