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

距離曲寒星在江陽城最高的樓閣中給忘念講史, 已去半月餘, 城裡城外發生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

忘念命屬下將四方被毀的山林重建, 供狼虎等野獸棲身, 不再入城與人爭奪;又以術法將兵馬曾踐踏過的農田恢復原樣, 正值豐收之季,田間阡陌, 處處可見身影在忙碌。

街上各式各樣的鋪子都開了,攤販們一聲一聲吆喝,時常能聽見有人在討價還價, 一切都熱鬧, 但不吵鬧。

曲寒星同忘念一道走上城樓, 視線從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掃過, 慢慢抬高, 看向東面起伏連綿的山脈。

“民生民生, 原來指的是人民生活。”忘念捻動手中佛珠,有感而發道, “要想生活安穩幸福, 無非柴米油鹽醬醋等物足夠, 居住之所能夠避雨遮風。若能再賺些錢財,閒時喝上一兩盅酒,節時添二三新衣, 這些人臉上的笑容,則會更多。”

“這樣一看,他們的人生真是簡單啊。”

曲寒星沒接這話。一片枯葉被風吹上來, 他抬手抓住,捏在指尖,捻著它來來回回轉動。

忘念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微微一笑:“你給我找來的那些史書,我都看完了,這人間天下,真是趣味頗多。”

“尊者從前沒看過這些?”曲寒星的動作一頓,偏首看向忘念,眼神甚是疑惑。

他和忘念接觸已有一段時日,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沒刻意詢問打探什麼,眼下所知所曉之事,都是這人自己說出來的。

忘念說得其實不多,但話裡話外,行為舉止,都透著一股——簡單。不是天真,不是純粹,就是簡單。說殺人,他眼都不眨便能殺,但救人時,又毫不吝嗇。

他學習速度很快,對人間之事懂得不多,雖說有著一身高深修為外,可旁的方面甚是稚嫩,若非如此,曲寒星不會有可乘之機。

“不曾。”忘念回答說道,“在來這裡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雪原上。那裡除了雪,就只有石頭,連草木都少,更不談有人著書。”

“雪原?什麼雪原?”

曲寒星在心底記下這一點,問話的同時,將知曉大大小小雪原的名字都過了一遍,有了一定心理準備。

孰料忘念卻答:“不在懸天大陸。”

“你是從異境來的?”曲寒星震驚,丟開手裡的枯葉,朝忘念挪了半步,語氣帶上些許小心翼翼:“莫非你之前和你們的佛主在一起?”

忘念眸光斂低,誦了聲佛號,尊敬地說:“佛主在更高更遠處。”

於曲寒星來說,這話太過縹緲。他想,在他認識的人裡,或許只有同憫大師能和忘念打幾句機鋒。不過,他品出了忘念話裡的另一層含義:“你沒見過佛主?”

忘念點頭。

“那你一個人在雪原上修行?”

“我還有兩個同修。”

這話讓曲寒星神情微變,他眼皮垂了又撩起來,問:“跟你一樣的境界?”

“沒錯。”忘念給了肯定的答覆。

他的表情也有所變化,看了曲寒星好一陣,聲音變得嚴肅:“從這些時日的相處中能看出,吳姑娘極注重一個人的境界,私以為太過偏執。人和人之間的劃分,並非只有境界一種方式,還有善良邪惡、勤奮懶惰……”

忘念鄭重地談起“人”,人的存在方式,及各種深刻的命題,自己的見解中夾雜不少佛經典故,絮絮叨叨、叨叨絮絮。

曲寒星一個頭兩個大,若不是為了“女孩子的矜持”,早翻了無數個白眼。

他師父都沒這樣嘮叨過!

曲寒星閉上眼,深深吐納,伸手做了個“切”的動作,打斷忘念的長篇大論:“你的同修就這般放心你一個人來懸天大陸?”

“我們是一起來的,不過各自有任務。”忘念的話題隨曲寒星轉移,旋即偏轉方向,抬眼看向北方:“過不了多久,就能夠見到他們。”

頓了頓,又說:“佛主也將降臨。”

曲寒星眼皮子狠狠跳了一下:“紅焰帝幢王佛就要降臨了?”

“是。”忘念慢慢說道,“吳姑娘,雖說你已加入我方陣營,但心仍不向佛啊。”

“我只是想活著。”曲寒星扯了下唇,將臉別開,拿後腦勺對著忘念。

忘念笑道:“佛主定會保佑你。”

曲寒星聽見這話,在心底說了句狗屁。

你那佛主,早就派人來殺過我。

懸天大陸北。

村落掩在風雪之中,除了偶爾露出的青黑山石,其餘皆是素白色。風時而嗚咽時而咆哮,雪壓垮房屋,爾後哐當一聲,斷掉的房梁壓住了人。

是這一家唯一的男人,妻子體弱,孩子年幼,一家人全靠他過活,此時卻瀕臨死亡邊緣,女人擁著兩個孩子在旁側,眼睜睜看著他的血染紅雪地,無能為力、泣不成聲。

一個背朴刀的少年打此路過,察覺到此間情形,思索一剎那,停下腳步,垂眸朝那女人和孩子、以及大半身子被埋在廢墟裡的男人投去一瞥。

便是這一瞥,風雪驟止。斷梁殘牆碎石渣屑猛一下浮到空中,以人眼無法看清的速度重新組合拼接,恢復成了房屋的模樣。

緊跟著,那男人身上血跡消失了,斷裂的骨頭長合,手往地上一撐,得以起身。

這一切的發生,也只花了一剎那,朴刀少年轉身就走,不再給屋子裡的男人女人孩子任何眼神。

他不過隨手一施恩,被救的人卻淚流滿面,攜起妻兒踉踉蹌蹌追出來,於茫茫風雪之中朝他漸遠的的身影跪地叩首。

“天神,是天神降臨!”

“感謝神明大人!”

“感謝大人!”

一聲又一聲。

朴刀少年往前,一步又一步,將這些聲音徹底甩遠。他來到撐著黑傘、銀髮黑衣的那個人身側,攤開手掌朝上,低頭看了看,道:“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力量。”

“速度尚可。”黑衣銀髮之人不鹹不淡說道。

少年看了眼止於身外的風雪,不以為然地說:“有這樣評價自己的嗎?”

那人不置可否。

風雪之中有人來。人數不少,約有二三十,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腳印,風吹起他們身上的猩紅披風,顏色濃得似是鮮血染就。

他們行進的速度極快,須臾便至朴刀少年和成黑傘的人面前,齊齊拂袖,跪地執禮,聲音恭敬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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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佛主!”

黑衣銀髮之人表情沒什麼變化,安然受了這群人的跪拜,然後抬起手。他身前這群人立時分列成兩隊,讓出中間的道路。

風和雪都止,他仍執著傘,一步步走向前,慢條斯理,又無人可及。

他以足步丈量這方土地,在雪地上留下了腳印,但很快就被風雪掩埋,無法遍尋。

朴刀少年追得頗為辛苦,登上一座山後,尚未站定,做一番調息,便見黑衣銀髮之人伸手指向某處,道:“看那裡。”

“蕭滿在那裡!”朴刀少年感覺到了什麼,眼睛亮起來,“那是哪裡?”

“信都。”

黑衣銀髮之人回答道。

越過傘沿,可以看見他緩慢彎起眉眼,天光雪光折進他琥珀色的眼眸裡,揉得細碎,又明亮異常。

“我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這一感嘆起於久別重逢前,幽幽的,幾分欣慰,幾分悵然。

信都位於孤山西南,放在整個懸天大陸來看,處於中部偏東的位置,各門各派組織起來的聯軍暫於此地落腳。不久前他們剛結束一戰,光明聖教集結在中部和東部的力量被完全打散,眼下四處奔逃,潰不成軍。

晏無書在地圖上圈出幾處位置,命士氣正盛的聯軍趁勝追擊,旋即一拂衣袍,回到後方。

院落依山,樓閣傍水,推開門扉,一股清苦藥香撲鼻來。儘管晏無書行走之間悄無聲息,但他仍是將動作放輕了些,以免驚擾到房間裡的人。

繞過屏風,別北樓在給蕭滿後背治傷,他正施針,為的是將蕭滿體內邪氣引渡到體外。

——蕭滿體質異於常人,饒是到了太清聖境,被大日極上訣中傷,竄入體內的那股邪惡氣勁亦無法自行排出。

說來共有兩種方式可以處理這些氣勁,蕭滿毅然決然選了這一種,晏無書無奈又心疼,卻也不能不尊重蕭滿的決定。

晏無書坐到蕭滿身前,伸手拭去他額上那層細細密密的汗,再將他微屈的手指抓住,渡去些許靈力。

在這一層面上,蕭滿從不排斥晏無書,也就便於晏無書用自己的方式幫他舒緩疼痛。晏無書目不轉睛注視著蕭滿,過了會兒,低聲道:“他每回都會失去意識。”

話是對別北樓說的。

別北樓往蕭滿背上穴位下完最後一針,才回答晏無書:“這是他的身體在保護自己。”話至此處,他抿了下唇,語氣變得不忍:“因為很痛。”

像是印證這話,蕭滿的眉慢慢蹙起。他皮膚本就白,這會兒更是素淨,連唇色都淡,像一件精美又脆弱的瓷器

任誰看了都會憐惜。

晏無書將蕭滿的手抓得更緊,恨不得直接把疼痛轉移到自己身上。

疼是間歇的,片刻過後,蕭滿狠狠痙攣了一下,額上汗如雨落,口微微一張,咬住自己下唇。

別北樓忙將準備好的藥泥塗到蕭滿手臂和肩膀的穴位上。

晏無書抓住他的手不放,控制著速度,渡去更多的靈力,另一只手抬起,替蕭滿抹平皺起的眉稍,再將拇指抵入他緊咬不放的下唇上,讓他咬自己。

約過四五分時間,蕭滿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那陣疼緩過去了,兩人誰都沒有離開的打算,坐在蕭滿前後,耐心等待下一輪發作。

蕭滿對此毫無所知。

他又做了夢,視野中仍是那座金碧輝煌的佛堂,佇立在路的盡頭,頂上天空湛藍無雲,似一片舒展開的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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