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初降

米粉店桌上的貓換了個姿勢, 用爪子抱住臉, 彎起身子側躺, 夥計一聲高一聲低地打鼾, 穿到街道上, 風在石板道上起落迴旋,凋落的黃葉在地上拍出響。

小城寧靜。

背朴刀的少年仍站在街上, 眼望著蕭滿離去的方向,手緊緊握成拳頭。

一個撐著黑傘、一身黑衣的人踏上這條寧靜的街,來到少年身側, 同他並肩, 往那處看了許久, 開口道:“他不要你。”

“他會後悔!”少年恨恨說道, 旋即覺得不對, 歪起腦袋看著這人, 問:“你是誰?”

這人傘打得很低,從少年所在的位置, 看不清他的面容, 唯獨能看清的, 是他有一頭似以霜雪凝成的頭髮。

但下一剎,這人轉過身來。

這讓少年看清他的臉。他的模樣,是世間少有的俊朗, 氣質又出塵,在這滿是人間煙火氣的街上,都染不透半分。

“我是你。”他垂眼看定少年, 輕聲說道。

朴刀少年立時翻了個白眼:“你在放屁!”

態度不可謂不惡劣。這個黑衣銀髮的人卻不惱,垂在身側的手抬起,掌心向上,伸到少年身前,道:“不信就握住我的手。”

少年看他的眼神變得復雜,有疑惑有驚訝有不屑有諷刺,目光在他手上臉上來來回回地掃,但終究沒抵過好奇,將手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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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一瞬,他的身體猶如被電擊般開始痙攣,神情痛苦難耐,連眼白都翻出來。

但又很快平靜。

等身體不再扭動顫抖後,少年的眼神變得迷惘,而迷惘過了,是恍然大悟,豁然開朗。

“他拒絕了你三次,而在此之前,也曾拒絕過我們無數回。”黑衣銀髮的人收回手,撐著黑傘,繼續去看蕭滿離去的方向,語氣平淡,幽幽的,又透出點兒涼,“我們一起讓他後悔,好嗎?”

少年也轉身,目光追著秋葉遠去,低聲道:“你打算怎麼做?”

“用一種特別的方式。”黑衣銀髮的人道。

少年沒繼續問是什麼特別的方式,因為他已經知道,但對結果不甚肯定,想了想,問:“能成功?”

“能。”黑衣銀髮的人回答得肯定。

“成功之後,要讓蕭滿回到我們身邊。”少年偏頭看向他。

風吹起他漆黑的衣襬,陽光一晃,隱約可見上面暗繡的蓮紋。聽見少年的話,這人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語氣道:“他本就該在我們身邊。”

薄暮初降,天空的顏色從東往西漸暗,滿山秋色漸昏,四面風起,寒涼如水。

同時,又有無數光點出現在天幕上。起初被點亮的是東方,慢慢的,各方皆亮。光點穿行雲間,是各大門派的雲舟,亦是出征的戰船,都把速度提升至極致,疾速行駛。

它們拖出絢爛的長尾,朝洛中道所在方向而來,華麗盛大,像一場星辰翻湧。

蕭滿站在山間,朝天上遠望一眼,抬手在虛空裡一握,抓出見紅塵。

這把劍長三尺三寸,通體漆黑,折不出星點光芒,如同稠墨,又似浸滿夜色。他的目光從劍柄到劍尖,再往前一掠,落到山對面的峽口上。

光明聖教眾人將那處作為暫時據點,各門各派組起聯軍、浩蕩而來,自然不會沒有反應。他們啟動了一個極大的防禦陣法,並架起□□,打算在雲舟進入射程後,便發起攻擊。

蕭滿看了晏無書一眼。後者倚在樹上,慢條斯理一聲哼笑,召出天地潮來劍,向前挽出一朵劍花。

出劍的姿勢隨意且懶散,可光芒明滅暮風中,翩翩又燦燦。

一劍向南去,緊跟著撞上望江峽口那道防禦陣法,但聞一聲轟響如雷,江水如沸騰一般炸起,兩岸山峰劇烈震盪。

風開始呼嘯。蕭滿的劍緊隨晏無書之後落下,是一劍重如泰山,氣勢洶洶,砸得那山往河中沉了丈許深!

防禦陣法搖晃著破碎,但峽口連中兩劍,峽口裡的人怎會辨不清劍來何處?準備好的弓和弩當即更改方向,無數的箭以迅雷不及之勢從弦上飛離,直直射往蕭滿、晏無書所在之地。

可又如何快得過太清聖境?當晏無書從倚著的那棵樹下直起身,便帶著蕭滿來到了孤山的雲舟上。

所有的箭都落空。

雲舟距離望江峽口已不算遠,陣型迅速變化,某幾個門派上前來,符與箭如雨紛灑。陣法跟著落成,江上山上,處處亮起寒芒。

當抬眼往西望,那輪如火的夕陽仍在傾墜,暮色染得秋山蒼茫。

這是第一輪進攻,一切都發生在剎那間。

峽口築起的屏障在前一刻被蕭滿和晏無書拆了,此時此刻,與光·裸無異,根本經不住這樣的狂轟濫炸,邪僧們列好的陣型被衝得一散再散,尚不及整隊、御風飛上虛空,又見無數人自雲舟上躍下。

刀光劍影掌拳鞭槍,各門各派各自施展武藝,將敵人攔截、圍堵、斬殺。

不得不說,將前世應對道魔之戰的作戰方案換到此生來,行之有效到了極點。

“那兩個太清聖境都躲在西面。”晏無書站在雲舟上,風掀起玄色衣袂和霜雪似的銀髮,狂舞不休,他抬手指向某處,輕笑著對蕭滿道,“小鳳凰,我們一人解決一個?”

蕭滿平平“嗯”了一聲,覺得晏無書在說廢話。他的聲音仍在風中,人已飄然遠去,走得相當快。

晏無書用摺扇敲了敲鼻尖,等蕭滿先挑了對手,才踏著風過去,撿那個剩下的。

這是蕭滿第三次對上太清聖境,和前兩次不同,這一次,他也是太清聖境,但他沒有放鬆警惕。

根據林霧的交代,對面這人當是八部眾之一的夜叉,優勢在於速度很快,弱點在於身體不如其他部眾那般堅硬結實。

蕭滿用了兩劍去試探,兩劍皆被對方避開,到第三劍,他不再留手,分開雙足,錯步旋身,自下而上挑起劍鋒。

劍意驟然凜冽,似十二月隆冬裡吹過雪地的風。寒意之中暗藏堅不可摧的銳利,便是前方有一座山,也能一舉劈了。

夜叉果然沒有硬碰硬。他雙手揉出一掌,以巧力將蕭滿劍上力量與氣勁卸掉,憑藉手止住蕭滿的劍勢,再一錯身,掠至蕭滿身後,抓出一棍來,狠狠打向蕭滿腦後!

這一棍劃出的風聲格外烈。蕭滿沒時間避,見紅塵離手,在虛空之中猝然一轉,當的一聲,和夜叉手中長棍撞上。

一擊被化解,蕭滿回身握住劍柄,目光對上夜叉的目光。

“你就是孤山的鳳凰?”夜叉忽然問道。

蕭滿以劍回應。寒光幾乎在同一時間自四面炸起,將夜叉牢牢圍困。但上面仍空著,夜叉往上躲,繼續說著自己的話:“說來上面有命令,要我們不許殺你,但我仍然想試試,殺你是什麼感覺。”

向上躲避之後便是向下落棍,哐當一聲響,兩者兵刃再次撞上。蕭滿抬起頭,保持著迎擊的姿勢,漆黑的眼看向上面的人,平平淡淡發問:“不許殺我,為何?”

“上頭對我們下命令,從不解釋。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夜叉眸眼由下往上一抬,眉輕挑,露出點兒疑惑,旋即這分疑惑消失,化作無所謂的笑:“不過戰場之上,刀劍拳腳無眼,就算我把你殺了,大抵也不會被怎麼樣。”

話音落地,夜叉的攻擊轉而凌厲,速度更是提升。

太快了。

方才一擊的時間他能使出兩招,閃避愈發迅捷,幾乎打不到。

殘影。

蕭滿能抓到的唯有這人的殘影,出招和拆招全憑本能去做。

又是一次兵刃相接,兩股氣勁相撞之後,振飛四野沙石。蕭滿掀起眼皮,利落抽身後退。

“咦,不打了嗎?”夜叉站在原地,沒動沒追,手裡的棍往上一甩,於落下時分穩穩接住。

當然不是不打,對於要殺自己的人,蕭滿從不手下留情。但這人的動作實在太快,乃生平僅見。不過其他方面倒是不如何,力量比不上天,相對其他練就金剛不壞身的人而言,身體太過脆弱。

快,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優點。那就——讓這人快不起來好了。

蕭滿手腕一動,劍鋒偏轉。

夜叉見狀一笑:“原來並未放棄啊,殿下。”

他話尾兩個字咬得很重,蕭滿面上神情絲毫不動。

此刻無風,衣袂不振。暮色在不知何時四散,長夜淌過山野河流,天地萬物,俱是同樣的昏沉。

可當見紅塵劍尖朝下微壓時,赤紅烈焰乍然升起,燎過四野,侵上河川!

這裡四處留有蕭滿的劍意。和在太玄境的時候不同,踏入太清聖境後,憑藉這些劍意,蕭滿便可燒出真火。

紅撕裂夜色,紅漫遍山河,紅燒得灼灼。同樣顏色的紋路爬上蕭滿額前,為他清俊的面容平添幾分妖冶。

夜叉的神情變了,眸光四下一掃,長棍在手中一轉,足尖點地,迅速掠至半空。

轟!

火舌捲上夜空,緊追著人不放。

蕭滿抬起頭,清黑的眼眸被火光照得清亮,素白衣袍獵獵翻飛,站在火中,將劍抬起,劍鋒微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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