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咫尺

修行無歲月, 唯以人間年號為記, 承平三十七年的春天, 晏無書南下執行了一次刺殺任務。

彼年晏無書太玄中境, 刺殺物件的境界在太玄上。若單論這一點, 其實算不得什麼,但保護這個刺殺物件的人眾多, 且有幾個是精通暗器毒藥的高手。

晏無書沒有失敗,憑一己之力剿殺了對方所有人,拿到了憑證和信物。

但他傷得極重, 其中一處刀傷, 起於左肩, 一路往下, 收於右腰之後, 血肉模糊, 筋骨俱斷,如果對手下刀時刀鋒再偏斜些許, 又或者他避讓沒那般及時, 恐怕當場成了兩半。

這是一個秘密任務, 且孤山正處於亂時,不能讓人發現雪意峰的峰主身受重傷,他必須到隱秘之處養傷, 而當時距離他最近的、可以信賴的的門派,是大昭寺。

夜色下的大昭寺迎來這位客人,走的偏門, 憑記憶摸到某個院子裡——這院子清幽僻靜,除了每日灑掃的沙彌,鮮少有人踏足。住在這裡的人,是他前些年救過的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已長成少年,坐在窗下,屋室之內灑滿星光,照得一雙眼清黑至極。他衣衫素白,袖擺被宵風吹得起起落落,正是蕭滿。

十九歲的蕭滿,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也能瞧出後日清俊出塵的模樣。

蕭滿垂著眸光,專心致志讀手裡的書,看完一頁,正要翻向下一頁時,倏見窗外閃入一道黑影。這坨黑糊糊的東西帶著濃重血腥氣,大抵不是什麼好貨色,驚得蕭滿立時起身,抄起窗下的花瓶就砸。

呼的一陣風過去。

晏無書傷得太重,沒能避開,腦袋狠狠挨了一下。花瓶哐當破碎,碎片在地上彈了彈,擾亂室內星輝。

他瞥了眼地上的碎片,“嘶”了一聲,抬起眼來,看著蕭滿,傷口雖痛,但仍是帶笑:“我算是發現了,小鳳凰,我們每回見面,你都要給我來這麼一下。”

“是你?”蕭滿認出這人是誰,臉色一慌,趕緊把作案的手藏到背後,退後半步,一連三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怎會傷得如此重?我去替你請住持?”

神情之間,是著急轉移話題,也帶著濃濃擔憂。

“不急……”晏無書被蕭滿的模樣逗得低低笑了聲,不曾想牽扯到胸前的傷口,神色一變。

蕭滿表情更緊張了。

晏無書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別太擔心,稍微緩和一陣,從乾坤戒裡取出幾瓶藥,對蕭滿道:“勞煩幫我上個藥。”

“好。”蕭滿連忙應下,點燃室內的燈,轉去晏無書身後。

這人衣衫浸滿了血,蕭滿尋來剪子,避開傷口、小心剪掉,爾後幫他把背上的凝固的血痂清理乾淨。

做這些還算迅速,但目光挪到傷口上時,犯起了難。“你傷口裡衣物碎片。”蕭滿低聲道。

晏無書垂著眼:“就用這把剪子,挑掉就是。”

蕭滿照做,下手很輕,挑了幾處後,忍不住問:“疼嗎?”

“不疼。”晏無書低聲道。

蕭滿很快察覺到第二處問題,目光在他這條觸目驚心的傷口上,表情有些難過:“你有好幾塊肉壞死了。”

“爛肉割掉便是。”晏無書答得乾脆,話畢從乾坤戒裡取出一把小刀,給身後的蕭滿遞去。蕭滿接過,卻是好一陣都沒動手。

“沒關係,儘管下手,若是不處理掉它們,傷口不會好。”晏無書笑了笑,話語之中,帶上幾分鼓勵。

“哦。”蕭滿聲音低低的。

蕭滿膝行兩步,靠近晏無書一些,認真地注視著這人背上那道猙獰的傷口,許久,才擇了處爛得不多的地方下手。

“疼嗎?”刀子才割一下,蕭滿就停手問晏無書。

晏無書額上直冒冷汗,但仍是說:“不疼。”

蕭滿不太擅長這個,燈燭燃掉一半,才把晏無書最深的這一道傷清理乾淨。

他後背被汗水溼了個透,自己卻渾然不覺,放下小刀,立刻問晏無書上藥順序,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才逐一拔開瓶塞,往傷口灑上藥粉。

但當他拿起紗布,又發覺這世上多出一件自己不會的事來。

“你這傷這麼長,要如何包起來啊?”蕭滿拿著紗布比劃,覺得無論橫著豎著都不合適。

晏無書道:“沿著傷口纏一圈。”他的藥都是特製的,效果來得很快,就這樣一會兒,便將疼壓了下去,說話不再那般無力。

聽得這話,蕭滿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傻,又“哦”了聲。

他先將紗布展開,輕輕沿著晏無書的傷口貼了一遍,然後繞到這人身前,手裡的紗布從上往下,掠過肩頭,回到身後。

“一層不夠是吧?”蕭滿看見紗布很快染上血色,問道。

“嗯。”

於是蕭滿拿著紗布,繞晏無書再轉了兩圈。

每回走到晏無書身前時,蕭滿都會抬頭看他一眼,觀察他的表情。晏無書見了便笑,發覺這小孩似乎格外乖。

大傷處理完畢,接著是零零碎碎的小傷口。

不僅背上,蕭滿連晏無書身前都照顧妥當,但凡是條傷口,便清理腐肉爛肉、上藥包紮,由於是初次照顧這樣的傷者,待到結束,晏無書身形整整胖了兩圈。

蕭滿卻點點頭,格外滿意。

這時已是後半夜,他把晏無書安排在隔壁空屋,回來後掩面打了個呵欠,往床上一倒,睡過去。

晏無書沒有就此離去,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直住在大昭寺中。蕭滿上藥包紮的手法日漸熟稔,玩興起時,還會給他扎朵花。

春花謝盡後是夏菏枯萎,後來,窗外那棵樹落下第一片枯葉,清靜的小院難得迎來客人。

侍奉天道的神官自極東霧島來到此處,說天降諭,命他二人婚。

蕭滿聽見此話,愣在院中,反覆思索好幾遍,確定其含義後,不敢再看晏無書,低頭盯著青石地面。

由了此,連霧島神官何時走的都不知道。

而這個秋天的第一片落葉被風吹起,打著旋兒飛出院牆,消失不見。

“天道……”晏無書抬頭望了眼天空,聲音很輕。

可他的聲音不啻於一記驚雷炸響在蕭滿耳側,讓蕭滿瞬間回魂。

蕭滿抬了下頭,但還是沒看晏無書。

“小鳳凰。”晏無書一聲低喚。

蕭滿含糊應了聲“嗯”。

“你如何看?”晏無書偏首看定蕭滿,問道。

蕭滿垂眼思索一陣,將問題拋回去:“你呢?”

“看你。”晏無書道。

這不是把問題又還回來了嗎?而且什麼叫“看我”?蕭滿總算回頭,對上晏無書的視線,問:“什麼意思?”

晏無書彎眼一笑,慢慢道:“是否遵從這樣的安排,都看你。”

“那我若是不答應,豈不就是拉著你同我一道違逆天道?”蕭滿輕聲說著,爾後又移開目光,用更小的聲音說:“我願意的。”

“你認真的?”晏無書言語之間,藏著些許驚訝。

這話在蕭滿聽來,是晏無書在質疑,臉上流露出幾分不高興,偏頭看回去,認真注視著他,道:“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才答應的。”蕭滿又道。

少年人的眸底折著日光,眼神清澈透亮。晏無書望定他,許久沒有說話。

院子裡風止了又起,晏無書將摺扇繞著手指轉了一圈,湊進蕭滿一些,問:“為什麼就喜歡了呢?”

在蕭滿眼裡,這話仍是質疑。他眯了下眼,心說這姻緣你愛要不要,不答應,無非就是逆天而已,冷哼一聲,甩開衣袖,扭頭就往屋室裡走。

晏無書不由笑了笑,大步朝前,追上蕭滿,拉住他問:“那你隨我回孤山?”

他的意思是若蕭滿更喜歡大昭寺,留在此處也無妨。蕭滿卻會錯了意,反問他:“現在?”

可這樣的會意算是給出晏無書答案。晏無書哼笑道:“過兩三日。”

“哦。”蕭滿垂下眼,將頭一扭,繼續走向屋內,“行吧。”

這樣一番話,便定下兩個人的終身,略顯輕率了,卻是天道降旨,再鄭重不過。

蕭滿心底甚是緊張,磨蹭著準備了半月,才同大昭寺眾人辭行,隨晏無書去往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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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正值新的掌權者繼任、亂局初定時。前任掌門並非飛昇,而是逝世,孤山上下,需得守孝三年。

加上,蕭滿年歲還小,少年人衝動之下做出的決定,說不準過些年就後悔了,是以晏無書沒急著同蕭滿結侶,一番商量,將合籍大典定在三年後的春天。

雪意峰甚廣,晏無書讓蕭滿在峰上挑了處喜歡的地方,給他建了個院子。

蕭滿住進去後,生活和在大昭寺時無甚區別,無非是看書、看佛經、練習射術。晏無書給他尋了些遊記和雜書,蕭滿看完之後,從某處得到靈感,開始種花。

這樣的日子很閒適,晏無書說蕭滿似在隱居,不如將此地稱作棲隱處,蕭滿沒太大意見,點頭同意。

他在院子裡種了許多花,親手澆水、剪枝。某一日聽得晏無書抱怨今年的茶不太好,特意在院裡闢出一角,栽了兩棵茶樹。

等到繁花擁簇滿整個院落的第三年春天,合籍大典開始。

大喜之日當穿紅。蕭滿退去身上白衣,穿上如火一般的緋色衣袍,在似是灼燒的霞光下,朝晏無書伸出手。

喜樂聲聲,雲霞燦燦,周遭圍滿來自各門各派的賓客,蕭滿漆黑的眼彎成扇,眸底盛滿光芒,笑容明麗。

誓詞交換,合巹酒飲完,從此之後,雪意峰上,總有一個人在等晏無書。

直到——

他再也沒有等來他的那一次。

是鳳凰火焚盡山中雪意,白衣化作荒魂,落幕一曲豔麗哀歌。

終成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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