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在旁,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這邊。

眼見沈珏小白兔似的,卻從沈琇那裡套出一堆話來,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學時也是,旁人見沈珏脾氣大,就當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長太爺撫養大的孩子,又哪裡真的全無心機?

同沈珏相比,沈琇才是真的“天真爛漫”。

沈瑞看著沈琰一眼,不得不羨慕沈琇有個好哥哥。要不然沈琇護的好,沈琇哪裡能這樣無憂無慮?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親”沒見識幾個,倒是“大明好哥哥”見了好幾位。

沈滄對沈洲、沈潤,沈瑛對沈琦、沈全,沈琰對沈琇,就是沈瑾當年也是擺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樣,只是後來沒了機會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兩個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對沈瑞贊道:“早年與珏哥往來不多,珏哥倒是機靈性子。舍弟雖年長兩歲,卻是不如珏哥聰敏。”

這話說的有點意思,沈瑞“呵呵”兩聲道:“不過是點小聰明,當不得大用,哪裡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為同輩之中佼佼者。”

中國人的習慣,一脈相傳,就是要誇人家孩子,貶自己家的。沈瑞這幾年常隨著沈滄應酬,也算深諳其中之道。相關的套話,隨口就來。

沈琰低下頭,莞爾一笑。

還真如沈琇先前所說,沈瑞言行老成,不類少年。奇怪的是,這種沉著之風,與沈瑞的氣度很是融洽。

這三年,對他們兄弟來說是變化巨大,對沈瑞、沈珏兩個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穩勁兒卻是早先就有的。

聽說尚書夫人當年回松江府,各房頭的嫡次子、嫡幼子帶了好幾個進京,最終擇了沈瑞、沈珏兩個。除了尚書夫人與沈瑞生母孫氏的淵源外,沈瑞這性子定也是長輩們看重的。

沈珏、沈琇兩個在旁雖小聲說話,可也聽著兄長們這邊動靜。

眼見這兩人對著誇對方弟弟,貶自家弟弟,沈珏與沈琇對視一眼,都覺得古怪的緊。這贊的是他們?貶的是他們?怎麼聽著這兩人口氣,這麼不對味兒呢?

尤其是沈琇,想著沈瑞年紀比自己還小兩歲,卻是一副家長做派,點評旁人家晚輩似的,嘴角直抽抽,湊到沈珏跟前,小聲道:“難道我記錯了沈瑞的年紀?他不是與你同庚麼?”

沈珏白了沈琇一眼,亦壓低了音量道:“你以為家兄與你似的,只長個子不長腦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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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沈琇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長腦子也比你強,是不是竟長心眼子,綴得不長個子?方才尊兄可是說的清楚,不過就是小聰明當不得大用!”

沈珏抬頭,望了望屋頂,道:“小聰明也比不聰明要來的好!”

沈琇不忿道:“這是說我笨?我去年就過了童子試,某人院試如何可還兩說!”

沈珏拿著摺扇,在手中搖了搖,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春少年,已經過了縣試、府試,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某人十五歲時,怕是連儒童也不是吧?”

這兩人越說越幼稚,沈瑞就聽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讓沈珏、沈琇聽見的,就對沈琰道:“聽說坊間書鋪來了新書,要不就勞煩沈相公帶舍弟過去轉轉,買幾本書回來?”

沈琰也覺得那兩個太聒噪,讓人沒法安靜來說話,點點頭道:“正好我也要想買書,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帶珏哥去趟書鋪。”後一句,是對沈琇說的。

沈琇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實在不想動地方,可在旁人跟前,總要給兄長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滿心不樂意,可提議的是沈瑞,連沈琇都老實起了,他總不能拆堂兄的臺,便也跟著起身。

下了茶樓,兩人就開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麼就不知讓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們嫌吵了,才攆了咱們出來。”

沈琇氣呼呼道:“我說什麼了?都是你抬槓,話趕話罷了,怎就賴了我一人?”

兩人走到茶樓門口,不約而同地站住腳步,往樓上眺望。

方才他們所在雅間,正是臨街。

沈珏帶了幾分好奇道:“沈先生準備今日與家兄說甚了?”

沈琇詫異地看了沈珏一眼:“今日東道不是沈瑞麼?當是沈瑞有話要對我大哥說才是!瞧著你們焦不離孟的模樣,難道你不曉得這個?”

沈珏輕哼道:“我問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會準備什麼說辭麼?他年歲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別想著糊弄了家兄去……”

兩人一邊拌嘴,邊往書鋪去了。

茶樓雅間裡,沈琰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見沈瑞臉上無悲無喜模樣。

“交換?”沈琰重複了一遍。

“嗯!”沈瑞點點頭,坦坦蕩蕩地說道:“你們兄弟要功名,想要讓尚書府為你們背書,那打算用什麼相換?”

沈琰真是驚詫了。

在前來茶樓前,沈琰想過幾個可能,甚至連沈尚書發話讓他們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卻沒想到沈瑞上來就擺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頭,看著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傳話先曾祖父,想要讓令祖歸宗,曾祖留下手書,言及令祖‘不與沈家相干,生不入族譜,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臨終,託沈族長老傳話給先祖父,想要讓令祖歸宗,先祖父以‘父母不可違’拒絕此事;三年前,令弟請珏哥傳話給家慈,言及為了完成父祖遺願,想要以庶枝歸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後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來,兩家幾代人的糾葛說的清清楚楚。

沈琰饒是好涵養,也忍不住變了臉色。

他雖是家中長子,可沒見過祖父的面,十一、二歲就沒了父親,早先對於自家祖上的事知曉的影影綽綽,並不詳盡;就是回了松江府後,雖聽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為尊者諱,依舊是婉轉的說辭。就算他曉得祖上長輩曾有過失,可也想不到當年慘烈。

直到徐氏要擇選嗣子,在外人眼中他們兄弟兩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當年舊事,當時真是言盡邵氏惡行。不說旁人看他們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琇兄弟兩個,都莫名覺得心虛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親,沈琰帶了家人提前啟程往南京,都是為了這個緣故。

就聽沈瑞繼續道:“或許在你們兄弟看來,曾祖輩當年的事誰是誰非,都太過久遠,固然令曾祖母當年有過失,可也得到了懲戒,成了出婦;令祖本是義慶堂嫡出,卻身份莫名,連外室子都不如,背井離鄉辛苦度日。既是當年的人都得到懲戒,那義慶堂還壓著不讓你們這一支歸宗,難免是以勢壓人……”

沈琰聽到這裡,苦笑道:“恆雲誤會了,並不曾這樣想。琇哥昔日妄言,都是因不知內情的緣故;自打曉得當年隱情,他再也不提要歸宗的事,倒是還唸叨著自己為何要姓沈……”

沈瑞嘆了一口氣:“出京東北三十裡,有沈家義慶堂的墳地。前年春我初為義慶堂嗣子,隨長輩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殤,二伯祖父殤且屍骨無存,二姑母殤、三姑母殤……義慶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脈斷絕……令祖父固然沒有認祖歸宗,卻是得過沈家饋贈,得以衣食無憂;令尊與令昆仲雖並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當沒有對不起諸位的地方……”

沈琰長吁了口氣,道:“恆雲說這些,越發叫我無地自容……當年喪父後,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與我們兄弟有幫扶之義、庇護之恩。”

沈瑞道:“不管別的房頭與你們兄弟往來交情如何,義慶堂上下原是本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與這一支兩不相幹。如今卻是因你們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牽扯,這不是家嚴家慈想要看到的……家嚴吩咐我出面應對此事,我想了半月,同為讀書人,知曉科舉艱難,實是不願意壞了令昆仲前程;可就這樣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覺得對不起先人……”

“是我令恆雲為難了!”沈琰皺眉道:“只是所謂‘交易’卻是令我疑惑,同尚書府相比,我們兄弟不過是螻蟻一般的人物,無論是錢財、才是權勢,我們有什麼能讓恆雲看重的地方?”

“義慶堂無心施恩,令昆仲也當不願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麼‘交易’,可用什麼‘交易’,還請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緊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實是不甘心就這樣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滄建議的那樣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麼收服?

想要讓別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動之、以理服之,以利誘之、以勢迫之等幾種手段。

“以情動之”這一條並不難,有半個師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動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樂不得,可尚書府長輩肯定無法接受,沈瑞也無心於此。

“以理服之”這一條,不管是沈瑞對沈琰,還是沈琰對沈瑞,都做不到,只因這兩人都不是刻板規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認。

剩下“以利誘之”、“以勢迫之”這兩條,卻容易養肥了對方,被反噬。

沈瑞決定,先扯開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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