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們的故事,就是這樣。”

黑夜裡的一句輕聲呢喃,曹安堂仰頭看向了一絲月華若隱若現的天空。

這些年,他從沒和任何人說過這些事情。

即便是說過,也絕對不會像剛才那樣將他心中是怎麼想的,也完全說出來。

說到底,曹安堂都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甚至遇事都會有那麼一點猶豫退縮,很多時候該做決定了,遲遲下不定決心,缺少一種果斷決絕的勇氣。

就像當年第一次戰場上衝鋒,不是他主動衝出去的,而是耿連長一腳把他踹出去的那樣。

而退伍之後,身後沒有了那個會給他一腳的人,他的缺點就在孤獨前行中無限放大。

到了今天,終於品嚐到苦果。

怨天怨地,終究也只能怪他自己。

沉默之中,身邊傳來的一陣沙沙聲響,讓他不由自主扭頭看過去。

只見付粟錦輕輕將那些信紙字條摺疊好,放進了一個信封裡,遞迴他的手中。

黑夜裡,付粟錦那雙大眼睛反射著月光燭火的淡淡光輝,就那麼看著曹安堂,緩緩開口:“你想過,重新來過的話,會是什麼結果嗎?”

“重新來過?”

“對。如果那一年調令來了,沒有任何意外,你也去了禹州。在那裡等到了梁怡同志,可梁怡同志已經在北方戰場找到了真愛。那時候,你會怎樣?”

曹安堂沉默了。

“依照我對你的瞭解,那個時候,你肯定是要給他們送上祝福,將那段幾年等待的感情徹底壓下去。對不對?”

曹安堂點點頭。

“既然你會這麼選擇,那和現在又有什麼區別?你也會傷心,也會壓著心中的傷痛微笑著給他們祝福。非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那就是,那種情況下,你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禹州,繼續孤苦伶仃。而現在的你,卻是在祝口村,在這個有你熟悉的一切的地方。”

付粟錦的話語,好似一股暖流,悄悄浸潤在曹安堂的心田。

“再說,如果那一年,你趕上了去青島的車隊,和李芸燕同志在一起。可等一切結束之後,你會像那位王成水同志一樣堅定選擇繼續留在青島嗎,你會將梁怡同志徹底忘記嗎?”

曹安堂依舊沉默,但微微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其實你去青島,不是為了李芸燕同志去的,是為了上前線才去的。前線戰事結束,你想到的,肯定是回來這裡,第一時間去看看有沒有梁怡同志的回信。那麼,你告訴我,重新來過之後,你面對的還是眼前這種結果,你還有什麼好傷心的,有什麼好失望的呢?”

聽到這番話,曹安堂的心震動了一下,不由得扭頭直視付粟錦。

可付粟錦卻沒再看他,而是直接起身,看上了天空中已經掙脫了烏雲的月牙。

“我以前聽人總說,這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情況肯定不一樣。可是,我覺得就算有如果,情況改變了,而一個人本身沒有任何改變,那再多的如果,最終都會指向一個結果。”

一段好像繞口令一樣的話。

曹安堂還沒來得及去細細回味,就看到付粟錦轉身看向他。

“曹安堂,你願意改變嗎?”

“啊?”

“就是改變你自己的想法,要一個不一樣的結果啊。從剛才那兩封信當中,我就看到了改變。梁怡同志在改變。你想想,她從解放戰場又到北方戰場,從來都沒有停下過腳步,她應該是祖國哪裡需要,就不顧一切去到哪裡的同志。為什麼突然選擇迴歸家鄉了?是因為她找到了真愛,她願意為了那個人而改變自己,安安心心回到家鄉,不再顛沛流離,而是安安靜靜生活。李芸燕同志同樣在改變,她苦苦等待了你兩年,我相信她願意一直等下去的。但是王成水同志的追求,讓她選擇了改變,不再等待無果,而是迎接屬於她的幸福。她們都有了不一樣的結果,你為什麼不能有呢?”

直擊靈魂的拷問,也不等曹安堂想個明白,付粟錦再次問道:“你還去禹州嗎?”

曹安堂下意識搖搖頭:“不去了。”

“那你還去青島嗎?”

曹安堂再次失笑搖頭,青島那邊更可能去了。

付粟錦臉上的笑容變得燦爛許多。

“正好,這兩個地方我也不會去。那你願意留在祝口村嗎?”

“當然要留下了,不留在這,我還能去哪。”

“那也正好,我也想留在祝口村。本來,明天我就要走的,可我現在決定改變一下。不管回到縣裡述職之後,組織上再給我什麼安排,我都要申請再回來祝口村。只是,我在這裡沒有家……”

月影下的年輕姑娘慢慢玩笑,微笑的臉龐湊近過來。

“曹安堂,你願意在祝口村給我一個家嗎?”

最後這一問出口,黑夜裡長久的沉默,隱約間似乎能聽到曹安堂胸口裡變得越發劇烈的心跳聲。

“不用急著回答我。我等你,等你做出決定,或者,做出改變。”

說完這句話,付粟錦直接轉身進了屋裡。

曹安堂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猛然意識到剛剛付粟錦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騰得下站起身追進房內。

安靜的裡屋,沒有任何聲音。

一道小門簾隔絕了他的目光,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堂屋中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鋪好的地鋪。

曹安堂站在原地好久,默默彎腰,指尖觸碰在平整的被褥上面。

有那麼一瞬間,就感覺之前傷心、絕望、痛苦的那些根本不再重要。

一道門簾分出內外。

外面的曹安堂,躺在了地鋪上。

裡面的付粟錦,順著門簾縫看出去,黑夜裡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她知道那個人就在那裡,像是在守護她。

也許這種守護只是一夜,又或許是一生。

……

天亮了。

無論這世界上發生任何事情,終究擋不住太陽照常升起。

付粟錦睜開眼睛,院子裡兩隻野山雞撲稜翅膀的聲音和幾隻野兔咔哧咔哧啃動某些東西的聲音,感覺是那麼的清晰。

她猛的坐起身。

伸手摸了摸臉,又捋順了下稍顯凌亂的髮絲,整理整理衣服,坐在床邊偷眼觀瞧外面。

堂屋近在咫尺,卻看不到任何走動的影子,更別提聽到什麼聲音了。

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帶著忐忑的心情,試探喊道:“曹安堂?”

安靜……

“曹安堂?你還在睡嗎?我要出去了。”

稍微大了點聲音的呼喊,沒有換來任何回應。

付粟錦滿心疑惑跳下地面,伸手挑開門簾。

乾乾淨淨的堂屋,收拾好的鋪蓋卷起來豎在門邊。

付粟錦當時就慌了,快步走出屋門看向院子裡,同樣的空無一人,而且連腳踏車都不見了。

曹安堂走了?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哪怕是曹安堂對她說一句對不起呢,也比這麼什麼都不說的直接跑掉了好吧。

付粟錦帶著心中最後一絲希冀,又快步走出院門,只希望能夠出門的一剎那,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而,院門外同樣沒有曹安堂,有的只是攜手朝這邊過來的兩位大嫂子。

“呀,付老師你起來了啊,我們正要找你呢。”

安良嫂和安儉嫂並肩而來,手裡提著的都是些家中準備的雞蛋、玉米之類的東西。

“付老師,你今天就要走了,俺們也沒啥好東西給你當做感謝的。這些你拿著。”

裝滿了東西的小布袋送到眼前,還不等付粟錦推辭,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走動過來。

沒別的,全都是祝口村的村民算準了時間,來這裡歡送付老師的。

可付粟錦不想走啊。

至少現在,沒有看見曹安堂,還沒有個確定的答覆的時候,她不想就這麼帶著遺憾離開。

當村裡幾位大嫂子爭著搶著要給她做一頓送行的早飯時,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當曹安猛詢問她怎麼去縣裡的時候,付粟錦只想說她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好不容易有人想起來,說了句“安堂在哪呢”,付粟錦的心揪成一個團,她也想問問曹安堂去哪了。

……

梁堤頭鎮,鎮政府大門前,曹安堂穿著一身整潔利索的衣服站在這裡,臉上的胡茬颳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是剛剛在鎮上剃頭匠那裡修剪過。

來上班的鎮上工作同志遇見他,無不是打聲招呼,順帶問一句,今個兒怎麼這麼精神。

曹安堂笑著回應,卻不回答任何問題。

直到牛記成到來,曹安堂才終於主動上前。

“牛書記。”

“曹安堂?你怎麼來這了,今個兒怎麼這麼精神?”

都不知道是第多少遍聽到這句問話了,曹安堂只是憨憨嘿笑兩聲,隨即挺直腰板說道:“報告牛書記,我今天來是有事想請您幫忙的。”

“找我幫忙?那,那到我辦公室來說吧。”

牛記成見周圍看熱鬧的不少,也沒多說什麼,邁步往裡走。

曹安堂也是轉身去推自己的腳踏車。

也是這時候周圍眾人才終於看到他的車把上掛滿了東西。

紅紙包好的糕點桃酥,鎮大街中段的那個糕點鋪子賣的就是這個,兩條鉤子掛在一起的大草魚時不時還抽動一點,明顯是西邊窪地邊上打漁戶擺攤往外賣的。還有兩匹放在車後架子上的紅布,看起來料子不錯,有點像縣裡在梁堤頭鎮專門開設的染坊那邊弄來的。

這一腳踏車的零零碎碎,怎麼看都比過年走親戚的規格還高。

再聯絡上曹安堂直接找牛書記幫忙,這下子所有人都不能淡定了,看曹安堂的眼神也變化了好多。

這個曹安堂,鎮上多半的人都很熟悉,以前覺得還是個很正派的同志,怎麼現在也學會這種求人辦事送禮上門的手段了?

關鍵是你送就送,怎麼還跑到鎮政府大院來,明目張膽的送啊。

所有人都看不透曹安堂是個什麼想法。

牛記成更看不透,甚至斜眼看了看身後曹安堂腳踏車上的那些東西,心裡慌得很。該不是上次說的那些話傷感情了,曹安堂這傢伙準備用這種方式來坑他的吧,誰不知道縣裡紀檢處的所有人都來梁堤頭鎮開展工作了,這種時候搞這些,要弄死人的嗎?

不對,不對,曹安堂應該不是那樣的人。

牛記成保持著對曹安堂的最後一點信任,將腳踏車放在停車處。

曹安堂卻是腳步不停,反正鎮政府大院就那麼兩排平房,牛記成的辦公室離這不遠,他直接把車子推到辦公室門口給停下了。

牛記成什麼感覺?

這附近那麼多鎮上的同志會怎麼看?

“曹安堂,你想幹什麼!”

牛記成一聲怒斥,也許是心慌的緣故,有些變了腔調,也沒辦法讓人聽出來他是生氣。

曹安堂心裡沒想那麼多,嘿嘿笑著抬頭,支好了腳踏車快步走回牛記成的身邊,湊近一點作勢要低聲耳語。

這一動作,直接要把牛記成給嚇死了,只因為不遠處被縣裡紀檢處徵用的那兩間辦公室裡,明顯又不少目光透過窗玻璃朝這邊看著呢。

他猛後退一步,一把推開曹安堂。

“曹安堂,有什麼事敞開了說,別弄的神神秘秘的,有什麼事用得著這個樣子。”

牛記成突然的態度嚴肅,讓曹安堂很迷茫也很無辜。

他扭頭看看四周,不自覺摸了摸鼻尖。

“牛書記,這麼多人看著呢。要不,要不咱去你辦公室說吧。”

“不行,就在這裡說!”

牛記成快崩潰了,還進辦公室呢。這要是不讓你把話說清楚就進了辦公室,等之後你小子前腳走,我後腳就再也別想進這間辦公室了。

“牛書記,我不好意思說。”

“不好意思說就別說,走人。”

“別別,我說,我說。”

曹安堂挺乾淨的臉憋得通紅,撓了撓頭,輕聲道:“那個,牛書記你能幫我寫個介紹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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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我給你寫介紹信?”

天地作證,牛記成這句表面上看起來很是驚訝的一聲反問,聲音大的比他開全鎮大會的時候還大,不為別的就為了能讓鎮政府出去二里地的人都能聽見。

曹安堂更崩潰了。

牛書記今天是咋了,讓他幫個忙,嚷嚷什麼啊,讓那麼多人知道了,多不好意思的。

“曹安堂,你說,寫什麼介紹信?”

“報告,就是想請牛書記你寫一封我的個人情況的介紹信,不用刻意誇獎,只要實事求是寫上您對我的評價就行。咳咳,那個多寫幾句誇獎的話也不是不行。”

曹安堂將自己的要求說了個明明白白。

這下子不光是牛記成疑惑,這大院裡那麼多聽見的人也是無比疑惑。

曹安堂帶了那麼多禮物來這裡找牛書記就是要求寫個介紹信?

信給誰?

介紹到哪去啊?

按道理來說,這種事情不算是多麼違反規定的事情吧,甚至都不算什麼大事,曹安堂用得著整這麼大的場面?

眾人的目光在曹安堂腳踏車上那一堆東西和牛記成的身上來回流轉。

牛記成只感覺整個後背都有些發涼。

“你要介紹信是不是,行,我給你寫。”

“謝……”

“不用謝,你就站在這別動,不準跟著我。我寫好了給你送出來!”

說完,根本不需要曹安堂任何回應,牛記成直接大踏步進了辦公室門,嘭的一聲關上房門,直接反鎖。

這一幕惹得周圍人哭笑不得,更是弄得曹安堂很是無語。

“唉,看樣子上次的事情,讓牛書記還是沒有消氣啊。”

他自言自語著搖頭,眼角的餘光瞥見掛在車把上的糕點扎紙繩子有些鬆動,趕緊過去解下來那一包提在手上,心想著要不要找誰要根繩子用用。

一手高高提著糕點包,下意識扭頭看周圍,目光所到之處,鎮上的所有人忙不迭轉身,各自飛奔回自己辦公室。

嘭嘭嘭好一陣辦公室門關閉的聲音,所有人要麼隔著門縫、要麼隔著窗玻璃往外看,就怕曹安堂這種狀態、這種情況下找到他們的頭上。

曹安堂能怎麼辦。

他想借根繩子而已,有必要鬧得狼進羊窩裡似的嗎。

完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正想著重新把那些糕點綁回去,恰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大院門口。

程育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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