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苟大友敲響湊頭那口鍾鈴的時候,首先奔跑出來的就是曹安猛。

猛子才是祝口村真正的主事人,村裡有任何大事,最應該出面的人就是他。

可惜,這年輕人一直都沒能認清楚自身的身份到底該起到什麼作用,讓他帶頭衝鋒陷陣、積極發展生產,他當仁不讓,但是讓他坐鎮指揮、鼓動全村,他做不來。

隨著猛子從家門裡跑出來,越來越多的祝口村村民也開始朝村頭方向匯聚。

這些天,大家都是看著苟大友天天在那望夫石一樣的等著,也知道他是在等普查隊和掃盲知識員。

只是普查什麼、掃盲又是啥,沒幾個人能說的明白。

既然苟大友喊“來啦”,那麼不管來的是誰,理所應當看看的。

村頭迅速的人群聚集,讓開車的劉強有些吃驚,急忙踩剎車,距離村頭還有幾十米的地方直接停了下來,愣愣地看看前面,又傻呆呆看看身邊的田處長。

田農和小劉一樣吃驚,心中暗自思量,總不能是曹安堂早就知道會有人來考察,做了一番安排等著他們呢吧。

真要是如此,這還如何保證考察結果的公正?

正思忖間,一陣鼓聲再次吸引了田農的目光。

只見前方村頭處,一個微胖的身影,懷裡抱著個西瓜大小的紅邊小皮鼓奮力敲響,嘴中也是大聲呼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村頭聚集的人不少了,但是就這一個敲著鼓呼喊,那場面也挺怪異的。

苟大友一邊敲鼓,一邊往前走,直衝著汽車這邊過來,似乎也察覺到場面有點淒涼,擰著頭大喊:“曹安猛愣著幹什麼,讓大家歡迎、呃……”

他說不下去了。

剛才光顧著高興,連小汽車裡的人是來做什麼的,他都不知道。

緊忙往前走兩步,終於湊到汽車邊上。

“同志,你們是來幹啥的?”

這話一問出來,田農和劉強差點崩潰,話說你都不知道我們是來幹啥的,你歡迎什麼啊。

田農唯一沉吟,直接推門下車。

“同志,我是縣組織處處長田農。請問你是?”

處長!

苟大友當時就被這個職級給鎮住了,猛的挺直腰板。

“報告領導,我是祝口村生產社主任苟大友。歡迎領導來指導工作。”

“苟大友?嗯,我知道你。”

田農點點頭,隨即抬手指了指村頭那邊,問道:“苟大友同志,你們這是做什麼?”

“報告領導,祝口村全體村民天天等、夜夜盼,就是等著普查工作隊和掃盲工作隊到祝口村開展工作,我們這是在歡迎。歡迎的條幅我都準備好了,領導您看。”

生產社大門頂上隨風晃動的幾道橫幅映入眼簾。

田農頓時釋然,但也苦笑著搖搖頭:“錯了。”

“錯了?”

苟大友有些懵,歡迎領導指導工作還能錯嗎?

曹安猛這時候也湊了上來,在田農面前啪的下一個立正站好。

“報告領導,我是祝口村民兵隊長兼祝口村村長曹安猛,請問領導,我們哪錯了。”

曹安猛是個直性子,雖然和苟大友不對付,但是他既然願意幫著苟大友將那些歡迎橫幅掛上去,還聽到聲響第一個跑出來,那就證明他也是支援搞歡迎儀式的。

現在,來的領導說他們錯了,他當然要問問錯在哪。

田農打量打量曹安猛,微微點頭:“你就是曹安猛,不錯,挺精神的小夥子,可惜太年輕,缺乏工作經驗。村裡的基層工作不好做,只有經驗豐富的人才能處理好各方面關係、帶動大家,讓你當民兵隊長沒問題,當村長那就是梁堤頭鎮組織人事的同志欠考慮了。你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閱歷啊。”

隨著田農的話語,劉強站在旁邊飛快記錄。

儘管今天來的主要工作是考察曹安堂的情況,但在考察過程中發現的問題,還是要記錄以待解決。

可對面的苟大友和曹安猛不明白啊,這領導一來,先說錯了,又說曹安猛不適合當村長,這是個什麼節奏。

沒容他們將心中的疑問問出來,田農指了指周圍,說道:“讓鄉親們散了吧。因為你們搞錯了,我來既不是做人口普查,也不是開展掃盲工作,而是單純來瞭解情況的。苟大友、曹安猛,找個安靜的地方我們坐下來說。”

話音落下,田農倒背起來手。

苟大友和曹安猛面面相覷,還是猛子反應快,轉身跑兩步招呼幾聲,讓大家都回去。

眾多祝口村的村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散是散開了,可沒有一個回家的,就在附近遠遠看著苟大友和曹安猛引領著坐汽車來的那兩人進了生產社大門。

嘭的一聲大門關閉,隔絕了外界目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的耐性都快被磨沒了,突然間生產社大門再度開啟。

此時再看,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苟大友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出門之後,依靠在門邊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再過去片刻,曹安猛和那兩位縣裡的領導一起出來,能明顯看出猛子昂首挺胸,眼眉上都掛著止不住的笑容。

曹安猛看都不看苟大友,邁步向外走的同時,扭頭詢問:“田處長,我們先從哪家開始?”

“就從曹業生家開始吧,那是第一關。”

“明白,田處長您這邊來。”

在曹安猛的引領下,三人去了四叔曹業生的家。

這下子全村人就算不知道什麼情況,也能明顯感覺到要有大事發生了。

安靜了許久的村口這邊,一下子熱鬧起來。

相比於祝口村的喧鬧,那麼有一輛開往祝口村的小汽車上,則可以說是安靜到了極致。

小夏開車。

程育良坐在副駕駛上,閉眼假寐。

付粟錦則是在後座上,如坐針氈,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偷看了程育良一眼,終於下定決心,輕咳一聲。

“程主任,我,我能向您彙報個情況嗎?”

“嗯?”

程育良抱著雙臂,擰動脖子,斜眼看過來。

“付粟錦同志,你要彙報什麼?”

“嗯,就是,就是您能不能找王光宗王校長說一句,讓曹定中回去上學啊?”

之前,付粟錦和田處長的接觸,讓這姑娘的膽子變大了些,感覺領導雖然嚴肅但也平易近人講道理。人家縣裡的田處長都願意幫她,那這位程主任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去吧。

誰知,程育良的一句回話,令她感覺相當無語。

“曹定中是誰?”

程育良是真的不記得曹定中是誰了。

有些事情在這位程主任眼裡根本無關緊要,他怎麼會記住一個小孩的名字。

付粟錦只當是領導工作繁忙,不會記住太多,趕緊又把黑蛋的那份檢討書拿了出來。

“程主任,我以前是梁堤頭鎮小學的老師,曹定中和您家孩子程光遠都是我的學生,兩個孩子鬧了點小矛盾……”

事情經過簡單一說,那份檢討書也送到了程育良手中。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付粟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原本端坐在前面的程育良直接整個身子扭轉過來,眼中好似帶著火光盯緊付粟錦,厲聲呵斥:“說,你和曹安堂什麼關係!”

付粟錦被嚇懵了,忙不迭連連擺手。

“程主任,您別誤會,我和曹安堂一點關係都沒有。”

“沒有?我看是沒有一點,只有很多吧!行啊,這個曹安堂,一點小事還捅到縣裡去了,連掃盲知識員都知道了。他想幹什麼?他想藉助這件事情來打壓我嗎?他想得美!”

程育良說話時,氣得手舞足蹈,兩張稿紙也被他甩得譁啦譁啦響。

“付粟錦,我問你,那個曹安堂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麼幫他?”

“我,不是,沒有。”

付粟錦慌亂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程育良的眼神則變得越發陰狠。

“小夏,停車!”

吱嘎一聲,汽車停在路邊。

程育良抬手一指車外。

“付粟錦,你下車吧,我不送了!還有,告訴曹安堂,我現在還是梁堤頭鎮的教育主任呢,這裡一切我說了算,只要我還在這一天,這個誰就別想上學!給我下去!”

程育良的暴怒,讓付粟錦失了方寸。

直到司機小夏強行把她拉下車,又把行李鋪蓋扔在路邊,她都沒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眼看著汽車調頭,有心想追上去再解釋解釋。

誰知譁啦一聲響,被撕碎的檢討書順著車窗扔到外面,漫天飛揚,小汽車也絕塵而去。

付粟錦站在路邊愣怔好久,只感覺無比的委屈。

默默向前走幾步,彎腰四處撿起來被撕碎的紙張,堆疊在一起裝進包裡。沉默著背起來鋪蓋,轉身向前方走去。

太陽照耀下的人影,顯得是那麼單薄。

直到看到了路邊的引路牌,確定已經來到祝口村,她才收拾好心緒,轉身走下大路。

不管經歷了什麼,她現在都是一名要進村的掃盲知識員,掃盲工作才是她的本職工作。

路面上的落葉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響,視野內扎堆的村子房舍越來越近,當她徹底調整好情緒的時候,突然間一道人影衝過來,直接擋在路中間。

“站住,幹什麼的!等待人口普查工作期間,任何外人不準進祝口村!”

苟大友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付粟錦。

付粟錦內心慌張,只以為自己是遇上劫道的了。

恰在這時,一陣清脆的腳踏車鈴聲從後方傳揚過來,吱嘎一聲,腳踏車停在面前。

曹安堂一臉的驚愕和疑惑。

“付老師,你怎麼在這啊?”

曹安堂急匆匆趕回來就是想接受組織上的考察,為自己能恢復工作爭取一把。

卻沒想到,剛進村就看到了付粟錦。

他實在不明白,這位小學老師怎麼會出現在這。

付粟錦看到曹安堂同樣驚愕。

“曹安堂同志,你怎麼在這?”

“我就是祝口村的,我家就在這啊。”

“這裡是你家?你是祝口村的!”

付粟錦終於想起來了,那一天在學校校園裡與曹安堂見面的時候,對方的自我介紹就是祝口村村民。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反倒是旁邊的苟大友依舊不依不饒,嚴肅問道:“這位女同志,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來我們祝口村有什麼目的?”

這聲問話迫使付粟錦不由自主往曹安堂身邊靠了靠。

曹安堂皺皺眉頭趕緊解釋:“付老師,你別怕,這是我們祝口村的生產社主任苟大友。”

“生產社主任?”

付粟錦放鬆了,隨後就是拿起隨身的提包翻找,找到縣裡給的介紹信,往外一抽,都沒注意到幾張碎紙片被帶了出來飄飛到地上。

旁邊的曹安堂下意識彎腰幫忙撿拾,碎紙片拿在手中,熟悉的字、熟悉的內容映入眼簾,讓他當時就愣在原地。

而介紹信也是這時候被遞到苟大友面前。

“同志,你好,我是被分配來祝口村的掃盲知識員付粟錦。”

“掃盲知識員?你是來祝口村開展掃盲工作的知識員?”

苟大友連著兩句反問,足以見得他是有多麼吃驚,忙不迭伸手將介紹信接過去,仔仔細細檢視。

片刻之後,苟大友又猛的抬頭看向付粟錦,不敢相信地再一次詢問:“同志,你真的是掃盲知識員?”

“是啊。”

“就你一個人,沒別人了嗎?”

“就我一個。”

“好!”

最後這一聲“好”喊出來,苟大友的聲調都變了,驚得付粟錦後退兩步,也把發愣的曹安堂給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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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大友扭頭撒腿跑去村頭大樹下,使著吃奶的力氣搖響那口鍾鈴。

“鄉親們,都出來啊。來啦,這次是真的知識員來啦!”

一聲喊話,好像不足以表達苟大友內心的激動。

這傢伙彎腰撿起來小皮鼓,抱在懷裡使勁敲著,朝付粟錦那邊走回去。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付粟錦看到這樣的場面,整個人都傻了。

還有更讓她傻眼的。

苟大友可能是感覺歡迎場面不夠熱烈,衝著付粟錦大聲喊道:“同志,你在這別動,就站在那,我去喊人來歡迎你。”

不等任何回應,他就轉身往村裡跑,皮鼓掛在脖子上,一手敲動,一手將付粟錦的介紹信高高舉起,順著村裡的小路挨家挨戶闖門喊人。

付粟錦還能怎樣,滿心裡都是一個哭笑不得的感覺,人家讓她在這別動,她就別動唄。心裡這麼想著,順手就把肩上的鋪蓋行李放下去,微微側頭又看到了身邊的曹安堂,也看到了曹安堂手中的幾張碎紙片。

她慌了,趕緊解釋:“曹安堂同志,你別誤會,這不是我撕的。”

“不,先別說這個。付老師你告訴我,你怎麼成我們村的掃盲知識員了,你不是鎮小學的老師嗎?”

曹安堂看見黑蛋的檢討書被撕毀,心中惱火。但付老師變成知識員這事,更讓他感覺不對勁。

付粟錦的心情也變了味,張張嘴輕聲道:“是組織上安排我來的。”

“不對!你是鎮小學的老師,本身就在教育崗位上,組織上怎麼做這種錯誤安排。”

“哎,曹安堂你怎麼能說組織上錯誤。”

“錯就是錯,我怎麼不能說。付老師你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曹定中的事讓你受不公正待遇了?”

“不是。”

“怎麼可能不是,既然不是,那這檢討書是誰撕的?是不是那個王校長,我找他去!”

“別,不是王校長,是程主任撕的。”

付粟錦慌忙解釋。

可就是這句解釋,徹底引爆了曹安堂心中的怒火。

看到那幾張碎片的時候,他就在想,付老師不可能做這種事情的,否則不會把撕掉的碎紙片還儲存的包裡。

那麼肯定就是付老師拿去給別人看的時候,別人撕的。

誰會撕一個孩子的檢討書?

他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個王光宗王校長。

再聯絡到付老師從學校老師變成掃盲知識員,這種明顯不合理的變動,他只會想到一種可能。

那就是,付粟錦去給黑蛋說情,反被王校長趕出了學校。

但他就是沒有想到,真正的主使不是王光宗,而是程育良。

可不管是誰,這事就是不對!

“付老師,你在這,在這等我回來。我現在就去找那個程主任,問問他是怎麼想的。不就是小孩子的事嗎,他怎麼能連你都給連帶上了。我今天非得跟他講出來個道理才行!”

曹安堂的性子一向很溫和,但那不是他的本性,是他從土改工作時候開始,就始終壓抑過來的。

真正的他,是上過戰場的軍人,怎麼可能沒有點火爆脾氣。

尤其是今天這事,意識到是他害得人家付老師丟了本職工作,他內心的火氣就徹底壓制不住了。

推動腳踏車調頭,騎上去就走。

付粟錦驚得急忙大喊:“曹安堂,你先別走,你聽我說……”

“付老師你別說了,我去找程育良說,等我回來!”

回話聲傳揚過來,啟動的腳踏車眨眼就上了大路。

付粟錦急得跺跺腳,真不知道怎麼好了。

恰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吶喊。

“就是她!”

付粟錦下意識回頭,就看到烏泱泱一片人蜂擁過來,領頭的那個苟大友擊鼓吶喊,後方的眾多村民目光灼灼。

可憐一個勢單力薄的女同志,遇上這種場面,當時都想轉身逃跑。

不等將想法付諸行動,眾人便把她圍在了中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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