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堂進過連隊指揮部的門,進過硝煙彌漫的城門,進過縣委、鎮高官辦公室的門,等等等等,那麼多次經歷,從沒任何一次像現在這樣。

人還沒進門,就被要求出去。

微微側眼,看到身邊黑蛋嚇得縮脖子往後倒退,曹安堂的眉頭深深皺起來,拍拍黑蛋的肩膀示意這孩子別害怕,隨後獨自邁步走進門內。

“王校長,我是……”

“我不管你是誰。”

那王校長直接打斷曹安堂的話,起身指向門外。

“我現在就一個要求,帶著曹定中出去,離開學校。我這裡廟小,留不住這麼尊大佛。連教育主任的兒子都敢打,那他明天是不是就敢打鎮長的兒子,後天是不是連縣長、高官的兒子都敢打了?出去,別在這影響我們學校的正常教學工作!”

那王校長真的是一點情面都不給。

曹安堂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連話都不讓說的人。

“王校長,你先聽我說一句,曹定中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決心改正,難道你就不能給個機會?古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王校長你一個教育工作者,不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吧?”

曹安堂急聲說出這番話,換來王校長的片刻愣神。

“哎?你這個同志,懂得還不少嘛。讀過《左傳》?”

“什麼左轉?”

曹安堂也懵了,這王校長突然間的態度緩和,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冷不丁冒出來的一個名詞,更是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校長剛緩和的態度又變得嚴肅起來了。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出自《左傳宣公二年》。你這都不知道,又是從哪道聽途說來的,用在這教訓我啊。行,我就給你們個機會,你說說吧,曹定中怎麼認識到錯誤的,又打算怎麼改。”

那王校長說著話,抬屁股往身後椅子上一坐,完全是下意識的從桌案上拿起來把長木條。

曹安堂是沒見過“戒尺”那東西的。

但門口站著的黑蛋當時就渾身顫了下,上半身扭動想跑,可兩條腿軟得根本行動不起來。

曹安堂不疑有他,只是感覺事情有轉機,心裡也有了希望,快步過來把黑蛋拉進門。

“快,把你寫的檢討書給校長看看。”

其實,昨天曹安堂讓黑蛋寫檢討的時候,就存了這樣的打算。

孩子犯了錯,單純打一頓誰都會,只是空口白話說孩子挨了打就會改,換誰都不會相信。所以,要想讓校長改變對黑蛋的態度,唯有拿出些字面上的東西來證明。

完全是孩子自己寫出來的,字裡行間都是其自身的想法,足以證明黑蛋的改變了。

大不了,檢討書之後再寫個保證書,讓黑蛋自己做承諾,如果以後還犯錯誤願意承受什麼樣的後果。

不管怎樣,終究是幾個孩子打鬧的小事,誰都沒必要揪著不放的。

然而,事實根本沒按照曹安堂預想的方向發展。

當黑蛋哆哆嗦嗦把他寫的檢討書放在桌子上之後,那王校長只是隨意看了兩眼,就刷的下扔了回來。

“什麼東西,驢唇不對馬嘴,完全就是大白話的敘述,這也能算檢討書?空洞無物、言近旨遠,簡直汙了我的眼睛。出去出去,別在這浪費我的時間!”

王校長這次是直接揮舞著手裡的戒尺往外趕人。

黑蛋當時就嚇得抱頭撒丫子就跑。

曹安堂想攔沒攔住,再回頭看向那位王校長,剛剛有些舒展的眉頭又擰了起來。

“王校長,那檢討書是孩子寫的,你看都不看就這麼隨意貶低,不覺得會傷了孩子的心嗎?”

“別和我說這些,你要的機會我已經給了。曹定中那孩子的頑劣脾氣根本就改不掉,我也堅決不會再收他回學校。想上學,那就去別的地方,別在我這裡胡攪蠻纏。”

“你!”

曹安堂氣得拳頭握緊,咯吱咯吱響。

一位小學校長連點對孩子犯錯的寬容心都沒有,怎能對得起他背後牆上掛著的先進教育工作者錦旗。

那王校長好像比曹安堂氣性還大,揮舞著戒尺砸的桌面嘭嘭響。

“怎麼,你握拳頭嚇唬誰呢,還想打我不成?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可喊人了啊。老劉、小李,在哪呢,都給我過來,把這個搗亂的傢伙從學校給我趕出去。上樑不正下樑歪,難怪曹定中會打同學,就是你這種當家長的給帶壞的。”

隨著王校長的呼喊,附近兩間屋子裡跑出來不少學校老師。

有站在窗邊往裡面看的,也有兩個直接進了門,惡狠狠盯著曹安堂。

曹安堂深吸一口氣,慢慢鬆開握拳的手,邁步上前,彎腰撿起來地上的“檢討書”,輕輕疊好,隨後直視那位王校長。

“王校長,我就想問問你,究竟怎樣才肯讓曹定中回來上學。”

“怎麼樣都不可能讓他回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王校長!梁堤頭鎮小學建校的時候,縣裡於書記明確說過,要努力讓所有孩子都有學上。現在曹定中明明可以上學,你卻剝奪他學習的權利,你憑什麼啊?”

“我憑什麼?就憑曹定中打的是程主任的兒子,那就是不行,這種錯誤不可原諒。你要是有本事,別在我這胡鬧,去找程主任道歉去。他要是原諒了你家孩子,我什麼話都不說。還有,你也別拿縣裡於書記壓我,你要真有更大的本事,你去找於書記啊。於書記要是能幫你說話,我把你家孩子供起來都行!”

那王校長說話唾沫星子亂飛,到最後惡狠狠冷哼一聲,拿起小手帕擦擦嘴角,轉身坐正,再也不多看曹安堂一眼。

曹安堂咬著牙,腮邊的肌肉抽了兩下,重重點點頭:“好,王校長,我明白了。再見!”

話音落下,轉身就走,抬手推開堵在門邊上的老劉和小李。

出門之後,看見躲在人群外一棵大樹下的黑蛋,快步過去,拉起來黑蛋的手,頭也不回離開。

後面校長辦公室,那王校長這才慢悠悠走到門邊,揮手驅散圍觀的眾人,遠遠看著曹安堂離去的背影,冷笑連連:“嚇唬誰呢,當我王光宗是嚇大的嗎?自打三皇五帝開始,就從沒聽說過打了權貴子弟能有好下場的。還你明白了,明白個屁。別說縣委於書記了,就算是鎮里程主任的辦公室門你都別想找到!”

罵罵咧咧一通,王校長這才舒心的扭頭回去,看著還在屋裡站著老劉和小李,回手指指外面。

“安排兩個人,在門口站崗,以後再有那樣的人來學校,不準他們進門!”

老劉和小王忙不迭點頭答應,出去做安排了。

剛剛這裡的喧鬧也隨著眾人散去緩緩平靜下來,不知道哪個班正在上音樂課,悠揚的歌聲傳遍四方。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梁堤頭鎮鎮委大院裡,高高的旗杆上國旗招展,一排辦公平房的外牆根前,幾名宣傳科的同志正在書寫“歡迎前線英雄迴歸”的板報內容,其中一人微微扭頭,正好看見牽著黑蛋的手往這走的曹安堂,當時就咧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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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安堂同志,你怎麼來了?喲,這誰家孩子啊?安堂同志,別告訴我們,你這在家休養反思,孩子都這麼大了。”

很是隨和的玩笑話,讓曹安堂原本鬱悶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些。

“小高同志,你還敢亂開玩笑,忘了年前的時候,人家婦聯女同志怎麼集體向牛書記數落你的罪狀了。要不要我領著你去婦聯韓主任那聊聊天。”

“別,安堂同志,你饒了我吧。不開玩笑,你來幹啥來了?是不是組織上恢復你的工作了。”

小高張嘴一問,旁邊其他同志立馬湊上來了。

“安堂同志你可以迴歸工作崗位了嗎?好事啊。”

“就是,要我說,安堂同志,你別去縣裡了。就在咱鎮上,你是不知道,咱牛書記大會小會,那可沒少拿你當模範,讓我們提高思想覺悟呢。”

眾人熟絡的湊上來說話。

曹安堂一臉的哭笑不得,這都哪跟哪啊,小高那張嘴真敢說,這幾個人也是真敢信。

“各位同志你們可別給我戴高帽子了,我現在就是個戴罪之身。恢復工作的事還沒影呢,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正好,我問問教育科程育良程主任的辦公室在哪啊?”

“你找程主任?他辦公室就在拐角那邊,喏,看到了嗎。”

小高搖搖一指,曹安堂點頭道謝,就要拉著黑蛋過去。

可沒等邁開步子,小高又趕緊伸手虛攔了他一下。

“等等著,安堂同志,程主任今天沒來上班,請假了。”

“請假了?”

“對,聽說是程主任家的兒子在學校裡讓人給打了,鬧騰的厲害,程主任在家哄哄。你說這程主任那也真是夠嬌慣孩子的,不就是小孩間打打鬧鬧嗎,誰沒經歷過啊,非得請假在家哄孩子。說來也挺招笑,我還想知道知道誰家孩子那麼大膽,連程主任家孩子都打,還就在咱鎮上小學。合著是程主任牽頭蓋了個學校,送兒子去捱打了,哈哈……”

小高那張嘴真的是沒個把門的,說著笑著,也引得周圍人忍俊不禁。

曹安堂尷尬地摸摸鼻尖。

他旁邊的黑蛋抬抬頭,冷不丁冒出來一句:“我打的。”

笑聲戛然而止。

一群人全都是驚愕地看著黑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安堂趕緊把黑蛋往後一扯。

“小高,說話注意點,平常開個玩笑可以,別沒個限度,讓人聽見了對你影響不好。”

“哦,哦。”

小高愣愣點點頭,明顯是還沒反應過來。

曹安堂拉著黑蛋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又回頭問道:“那你們誰知道程主任家在哪嗎?”

“就在鎮委大院後邊,進了衚衕西邊第三個門。”

“行,謝了啊,小高。”

曹安堂得到想要的答案,快步離開。

直到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消失在大院門外了,小高這才猛然反應過來。

“不是吧,曹安堂家的孩子把程主任家的孩子給打了?這,這挺有意思啊。”

小高一臉八卦十足的笑。

旁邊個老同志過來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

“別有意思了,你就聽安堂一句的吧,以後嘴上帶個把門的。不知道程主任快調去縣裡了嗎。幹活幹活,別尋思那些沒用的。”

眾人再度恢復正常工作場面,只是心裡都在嘀咕什麼,外人就無法猜測了。

繞過鎮委大院,穿過不算寬的馬路,一條小衚衕延伸出去,鱗次櫛比地坐落著兩排門對門的高牆磚瓦房。

曹安堂以前沒來過這邊,但也知道這是鎮上重要領導幹部集體居住的地方。

走進去,數著西邊第三個門。

剛站到門前,就能聽到裡面斷斷續續傳來小孩的哭鬧。

“我不,我就要槍,我就要槍。我有了槍,誰都不敢打我了!”

曹安堂沒什麼感覺,旁邊的黑蛋突然一聳身子。

“安堂叔,是程光遠!”

行,看樣子是找對地方了。

曹安堂伸手點點黑蛋的腦門,輕聲道:“待會兒進了屋,記得叫叔叔阿姨,聽我的話,別亂開口,明白嗎?”

“嗯,明白。”

黑蛋嘴上說著明白,可這小子自打聽見程光遠的聲音之後,小臉上逐漸浮現出來的怒氣很明顯呢。

曹安堂暗嘆口氣,舉手拍響了門環。

不大會兒功夫,裡面傳來一聲清脆的回應:“誰啊?”

“啊,您好,請問程主任在家嗎?”

伴隨著曹安堂的回應,大門拉開一條縫,一位看上去腮臉有些清瘦、下巴尖尖的中年婦女探頭出來。

“你找我們家老程?”

“啊,是。您是程嫂子吧,我叫曹……”

曹安堂剛想說出自己的名字,誰知程主任的妻子一低頭,目光落在了黑蛋的身上,猛然站直了少許。

“你?你還敢找上門來?走!”

咣噹當,院門轟然關閉。

曹安堂站在門前,臉色唰的下陰沉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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