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夏。

祝口村所屬梁堤頭鎮,鎮委大院裡拉起來長長的橫幅,上書“熱烈歡迎技術員同志蒞臨指導農業互助合作”。

掌聲在空中迴盪,激動的笑容洋溢在大家的臉上。

鎮委牛記成同志與幾位從聊城來的技術員親切握手,現場氣氛無比歡騰。

可就在這麼所有人都無比歡欣鼓舞的時刻,縣委大院外一聲好似破鑼似的呼喊傳揚進來,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祝口村惡霸,欺負村裡人,鎮委討公道,嚴懲曹安堂!”

歇斯底里的呼喊,讓整個鎮委大院都安靜下去。

院門口保衛科的同志,急急忙忙向外跑。

院裡眾多梁堤頭鎮本地工作同志臉色難看,心中更是哀嘆,那曹業生怎麼又來了,真是沒完沒了啊。

牛記成和技術員團隊領隊苟大友握住的手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壓下心中的怒火,儘量展現出微笑,側身讓開進門的路。

“各位技術員同志,來,先進屋喝口水。”

眾人紛紛進屋,關閉的房門隔絕了內外的聯絡,屋裡是梁堤頭鎮各村的領頭幹部同志在牛記成帶領下彙報各村的農村互助組工作建設情況,苟大友帶領的幾位技術員時不時詢問幾個問題。

很快,歡迎會之後的工作情況匯報就結束了。

苟大友認真地點點頭,環視一圈,目光落在牛記成身上。

“牛同志,我們剛到縣裡的時候,縣委於書記同志就已經讓人介紹過樑堤頭鎮各村的情況了,和你們剛才彙報的差不多。雖然這裡是平原地區撤銷之後,山東省全省最貧困的鄉鎮之一,但農民群眾支援國家建設的積極性不輸給其他任何地方。尤其是剛才彙報中提到的莊家村,全村去年一年無償捐獻的糧食能以萬斤為單位,這在其他地區也是很少見的啊,必須提出表揚。”

這番話一出,牛記成笑得舒心,莊家村幹部也是一臉驕傲和自豪。

可隨著苟大友目光偏移,落在另一人身上,說話的語氣和態度也變得嚴肅了許多。

“但是,有值得表揚的地方,同樣也有需要批評的。就像祝口村,八百畝水澆地,條件很好了,可為什麼捐糧數目寥寥無幾,統購糧也是根本不到萬斤。這樣的工作成績,我說你們祝口村是新山東省所有村莊裡的倒數第一,那也不是冤枉了你們。”

技術員的批評一點都不留情面。

牛記成臉色變差。

代表祝口村站在這裡的年輕小夥子曹安猛,黝黑的臉堂黑裡發紅。

“報告技術員同志,我們祝口村地多人少,青壯勞力短缺,實在是生產力不足。可我們沒有落後,已經是最大限度支援國家建設了。”

猛子大聲申辯,那也是說的實情。

祝口村地多人少,明面上記錄的八百畝水澆地,實際上真正利用起來的也就是半數左右,這一年為了完成鎮上交代的糧產任務,全村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就這還是受到了批評,曹安猛也沒什麼好辦法啊。

總不能讓他去別的村抓壯丁吧,就算他想抓也抓不來,都在大力搞生產,哪有閒著的人。

對於祝口村的現實情況,牛記成也比較瞭解,張張嘴,似乎是要幫著曹安猛解釋幾句。

誰知那位苟大友技術員抬手虛壓了兩下。

“牛同志,還有這位年輕同志,藉口和理由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我們來這也不是聽你們說這些的。我們技術員受黨組織的委派來這裡做工作,工作的內容就是幫助各位發展互助組,建立起來合作社,而最終的工作目標,便是提高生產力。如果你們的生產力足夠高,我們又何必來這裡。好啦,大體的情況我們算是瞭解了,給我們一天的時間準備下工作計劃,明天我們就會分散到各個村開展工作。今天就先到這吧。”

苟大友一再揮手,牛記成也顯得很是無奈。

先進地區的技術員同志來落後地區指導工作,他這個本地落後地區領導也抬不起頭,挺不直腰板說話,唯有吩咐各村回去做好準備,等待迎接技術員同志到各村指導。

小小的會議室平房隨著各村幹部離開,顯得冷清了不少。

其他技術員相互交流著剛才瞭解到的情況,苟大友卻是起身追出門,拉住了牛記成。

“牛同志,稍等一下,有件事情我想和你仔細瞭解。”

“技術員同志你說,我一定知無不言。”

“是這樣的,請問,剛才歡迎儀式上,在門外喊著要伸冤要嚴懲的那位人民群眾是什麼情況啊?”

面對這個問題,牛記成有些難以開口。

苟大友頓時挺直腰板,很嚴肅地說道:“牛同志,革命工作關係祖國建設方方面面,祖國方方面面的建設都是革命工作。有問題就要正面面對,像你這樣遮遮掩掩不可取。剛才你自己也說了會知無不言,怎麼真到問題上,就說不出來了。”

“這……”

“牛同志,我也不是批評你。關鍵是,明天我們的技術員隊伍就要分散到各個村莊去了。剛才歡迎儀式上,只聽喊話,我們也能知道那位是某個村裡的群眾。一旦我們的工作因為其他原因,引起來群眾的牴觸,這對你對我都不是好事,對祖國建設更不是好事。你總不能落得個阻撓國家發展建設的錯誤在身上吧。”

苟大友接連兩番話,竟然讓牛記成的猶豫變成了阻撓祖國發展建設,這罪名他可擔待不起。

“技術員同志,我也不是不想說,實在是不知道從哪開頭。唉,要說起來,這事還和縣裡的工作掛鉤,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啊。”

牛記成不好開口也開口了,只能是照實從頭說起。

一年前,曹業生在家窩藏待生產婦女,險些導致大人和孩子難產而死的事情,整個梁堤頭鎮鎮委無人不知。

牛記成帶頭對這個曹業生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並且要求曹業生照顧好那對孤寡母女。

按理說,這件事情本該到此結束。

誰能想得到,曹業生不服氣,直接跑去縣裡告狀,汙衊鎮委和曹安堂同流合汙,將他的兒子定性成反革命分子,還差點害死他的兒媳婦和孫女。

縣裡對曹業生兒子的情況早有記錄,自然不會相信曹業生的誣告,可這傢伙就在縣委耍起來了無賴,不求別的,只求給他兒子恢復好人的身份,連帶著懲治曹安堂。如果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就在縣委大院裡上吊求公道。

這事鬧的沸沸揚揚,堪稱新中國建立以後,曹縣各項工作過程中遇到的最麻煩的群眾和黨員幹部之間的矛盾問題。

恰好當時,曹安堂正在申請隨第二批支援隊伍去青島支援前線,本來組織上都同意了的,就因為曹業生的胡攪蠻纏擱置下來。另外,曹安堂一直申請的調任禹州,也因為這事給耽誤了。後來平原地區撤銷,山東和河南兩地的行政區劃改變,曹安堂的調動也失去效用。

事情拖了小半年,也沒見曹業生那邊有任何消停的樣子。

萬般無奈之下,組織上決定,暫時停止曹安堂的一切職位和工作,回村生產等待後續審查。

曹安堂被停職,曹業生終於達到目的也不去縣委鬧了。

但隔三差五都會跑來鎮委攪鬧一番,

牛記成等鎮委的同志什麼法子都想過了,講道理講不通,批評教育他也不聽,哪怕是請來縣裡公安局的同志把他帶走,也因為沒有觸犯任何法律法規也是關幾天就給放回來。

曹業生也學的越來越狡猾,不鬧大事,平常時候挺安靜的,就是認準了鎮委有什麼活動舉辦的時候,冷不丁冒出來喊冤幾聲,惹人心煩。

趕他走,他也乖乖離開。

但過不多久,還會捲土重來。

總之,這個曹業生就是和曹安堂耗著了。

要麼是找到他的兒子平平安安送回來,要麼就是曹安堂接受處分。

“可我們不能因為一個群眾的胡攪蠻纏耍無賴,就去處分曾經立過功的革命同志啊。”

說到最後,牛記成無奈嘆息。

真真是“一顆老鼠屎弄壞了一鍋湯”。

倘若沒有曹業生這個因素存在,說不定曹安堂已經是讓整個梁堤頭鎮所有革命同志都要效仿學習的模範了。

聽著牛記成的講述,苟大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麼,牛同志,這個曹安堂到底有沒有犯過錯誤呢?”

“沒有,我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保證,曹安堂同志絕對沒有犯過任何原則性的錯誤。”

“錯了,牛同志。沒有和人民群眾建立起來良好的關係,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苟大友一句話反駁得牛記成啞口無言。

“也罷,我來這裡並不是解決什麼歷史問題的,更沒資格干涉當地的這方面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幫助發展農業生產,提高農業生產力。那個曹業生有力氣天天跑來鎮委鬧事,卻不好好的搞生產,這不好。牛同志,我決定了,明天我就去這個祝口村,讓所有人都安心搞生產,再也沒時間和精力來鎮委胡鬧。”

牛記成原本被苟大友的反駁弄得心裡不痛快,可聽到最後這番話之後,那真是將苟大友看做了最親切的人。

“技術員同志啊,如果你真能改變現狀,那我可是要主動向組織上彙報,為你請功的。”

“哎,幹革命工作的哪有看重功勞的。牛同志,你也不要氣餒,之所以這麼長時間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我一來就有了突破點,那是我們的工作內容不同。我做的就是農村生產工作,我深刻明白,沒有不想種地的農民群眾,只有勞動力不足有心無力的農民群眾。曹業生要兒子,那也是因為他家裡沒有壯勞力,只要我一去解決了勞動力問題,解放了生產力,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也不知道苟大友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可以斷定自己能夠解決連縣委都沒好辦法的事情。

牛記成不好打擊革命同志的積極性,唯有認真點頭,多多鼓勵。

夏日裡的一陣涼風吹過,舒緩了燥熱也稍稍解開了點牛記成的心結,但卻解不開曹安堂的心結。

祝口村,曹興民老太爺家。

曹安堂一手拿著柺杖,彎腰把老太爺背起來,邁步往裡屋走。

“太爺,您說您都多大年紀了,怎麼還跟小孩似的,嫌藥苦就不喝了呢。”

“喝啥啊,我自個這身體啥樣,我心裡有數。都這把年紀了,喝啥也不管用。安堂啊,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是,太爺您能走。我要是把您放下來,您圍著村子轉圈去了,我追都追不上,還是別放了。”

“你,你個臭小子,就知道說這些不著調的。”

老太爺雖然嘴上罵著,但依舊安安心心接受曹安堂將他背回裡屋放在土炕床上,等著曹安堂將旱菸袋烤燃遞過來。

一口煙吸進嘴裡,蒼老的臉上恢復了些許血色,看著曹安堂又把藥碗端過來,有些渾濁的雙眼中,淚光微微閃動。

“唉,我曹興民一輩子,三個兒子,七個孫子,重外孫都不知道多少了。倒頭來,竟然讓曹老六家的孫子照顧我,老六走早了,沒我這個福氣,也沒我這麼命苦啊。”

“太爺,您說這叫什麼話。要不是您老覺悟高,把大伯他們和幾位哥哥都趕著去當兵了,哪能有咱現在的幸福日子過。回頭我再幫您寫封信,給安成哥寄過去,您要是想罵他們,我在信裡全都給您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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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寫,當年趕著他們去當兵,就沒想過讓他們回來。誰要是回來了,那就是逃兵,我拿柺杖敲死他們。算了,別說這個了。安堂你告訴我,業生家是不是還鬧騰呢。”

“沒,沒……”

“沒什麼沒,我人老了,心可不糊塗。當年我們老曹家六兄弟在這安家,老四就是個到處惹是生非的,讓人打死了,就留下個孤兒寡母。原想著,業生跟著老三學手藝能安分點,誰知道養出來的兒子小栓子不靠譜,他也跟著學會了。上樑不正下樑歪,家門不幸啊!咳,咳咳……”

曹興民老太爺氣得咳嗽不止。

曹安堂趕緊過去拍打老人的脊背,幫忙順下去這口氣。

“太爺,別說了。這一年多我也想明白了,能不能去哪都不重要,當初我受傷回村的時候,也是考慮著一輩子就在村裡,帶著咱全村人一起過上好日子。就算帶頭的資格沒了,我還不能和您一樣看著咱村越來越好嗎。”

“混賬話,不求上進!”

“行行行,太爺,我求上進。那您老也求上進一下吧,把藥喝了唄。”

“不喝!”

“哎,您看您……”

曹安堂好像說些什麼,卻被屋外一陣腳步聲打斷,下意識扭頭看過去,就看到猛子小跑著進門。

“安堂哥,有大事。”

“啥大事?”

“組織上要派技術員來咱村指導工作了。”

聽到這話,曹安堂的臉色難免黯淡許多。

組織上派人來指導工作,這是好事,但也間接證明,他在村裡的工作和職務怕是不可能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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