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縣中學的校園廣場上就擺放了數不清的桌椅板凳。

這已經成了最近這段時間,縣中學的常態,往常都見不到幾次的縣大院各部門工作人員,這段時間輪番來這裡,聽取知識青年對各項工作的建議。

為了配合上級的整頓運動,王光宗還專門在縣中學的宣傳板報上寫了“三不”——不來、不聽、不笑。

誰不來,那就是自恃身份,無視民主監督的重要性,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

誰不聽,那就是盲目自大,無視民主提議的科學性,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

誰不笑,那就是自命清高,無視民主人士的同志性,犯了宗派主義的錯誤。

三不有其一,必定會受到所有人的批評,甚至都會有人專門寫批判檔案材料送去某些地方,準備登報。

這麼折騰下來,縣大院裡不管是誰被呂自強點了名,那都得來這裡,認真聽這些人講話,還得全程微笑面對。

縣大院機關內的工作同志,所有人心裡都窩著火,可想想半年前的曹安堂、胡愛國、田農那三人,就算是火再大,都得忍著。

此刻,時間尚早,還不到展開新一天辯論會的時候,但王光宗已經早早起來,指揮學校負責後勤管理的人,先把整個辯論會場佈置好。

天光愈亮,學校裡的人也逐漸多起來,不少教室內傳出郎朗讀書聲,學校的小伙房屋頂煙囪飄蕩出淡淡的白煙。

校園外的大路上,一輛外來的小汽車開過去,車上的人透過車窗,一眼就能看到縣中學大門左右懸掛起來的好似門聯一樣的宣傳標語。

“縣鄉長,進工廠,不如辯論會上聽一場。”

“要糾錯,光開會,哪比海德公園多反對。”

再一抬頭,縣中學門頭上方四個大字:“整風鳴放”。

吱嘎一聲,這輛外來的小汽車在下一個路口停下,副駕駛車門開啟,一個長相中規中矩的年輕女同志走下來,伸手來開右後車門。

“鄧主任,您小心。”

伴隨這句輕聲提醒,一位穿著板正、留著精煉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同志邁步下車,抬手指了指縣中學方向。

“過去看看。”

兩人前行,汽車開走繼續奔向縣大院。

與此同時,另一輛汽車從縣大院方向開過來,超過步行的兩人在縣中學大門口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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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宗氣派十足地走到汽車旁邊,等著別人幫他把車門拉開,才伸手拍拍給他拉車門的縣中學後勤管理員的肩膀。

“劉峰同志,今天的辯論活動就交給你來主持了,記住,不管別人怎樣,一定要保證好呂聯絡員的一切需要。另外,今天來的應該是縣教育處常動,那是個以前就犯過錯誤的,告訴民主監督會的各位同志,不用對他那麼客氣。”

“我明白,王校長。當初就是那個常動影響的您受處分,今天他只要敢來,我們就讓他知道知道厲害。”

“哎,你怎麼這麼說話呢。我們是監督批評不是有意報復,別太過分了啊。”

“嘿嘿,保證不過分。”

聽著劉峰的保證,王光宗心滿意足扭頭邁步上車,只是這一步踩在車內,目光偏移,正好看見幾步之外的地方,觀察校門內外宣傳標語的兩個女同志。

年輕的那個相貌平平,不怎麼引人注意。倒是稍稍年長,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不到四十模樣的那個,給人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這眼前一亮未必是說那女同志長得有多麼漂亮,而是其身上不由自主散發出的某種氣質,是這小縣城裡根本不可能見到的。尤其是再配上對方那身好似機關內工作的正統服飾,王光宗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名詞便是“女領導”。

王光宗愣在原地。

而對面那“女領導”此時也轉頭看過來,臉上掛出淡淡的微笑。

偏偏這一笑,竟讓王光宗有些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低頭過後又感覺不對勁,再抬頭便是從汽車門邊推出來,抬手一指前方。

“你們兩個女同志,幹什麼的?”

王光宗感覺這兩人身份不同尋常,怎麼也要問個清楚。

對面年輕女孩張口想說什麼,卻被那“女領導”輕輕拉住,隨後“女領導”主動上前一步,點頭微笑道:“這位同志,我們是從別的地區來學習的,學習整風運動的工作開展方式。請問,你們這裡這個辯論會場是和縣裡的整頓工作有關係嗎?”

難怪看這位女同志看上去那麼與眾不同,還真是位女領導,能從別的地區派來這裡學習,想必也是有點身份的。可再有身份,那不也是來這裡當“學生”了。

想到這些,王光宗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心裡的好奇也減弱了幾分,點點頭拿腔拿調一句回答:“這位女同志,你問的沒錯,這裡就是我們縣整頓工作的主要展開場地。你既然是來學習的,那就在這學學吧。劉峰,你負責,招待好這位……”

說著話王光宗看向那位女同志,對方輕聲道:“我姓鄧。”

“好,劉峰招待好這位鄧同志,等我工作回來,再細聊。”

說完這句話,王光宗直接上車,連最後的打聲招呼都沒有。

劉峰目送著王光宗所坐的汽車消失在遠方路口,才轉身回來,朝著那位鄧主任做出個請的動作。

“鄧同志,請進來吧。你來的也正是時候,這幾天恰好是我們縣整頓工作最積極熱烈的時候,全縣的知識青年、進步分子每天都會來這裡,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指出某些人在工作中所犯的錯誤。”

“哦?這位同志,你的意思是,在你們這裡,縣中學成了整頓工作的主要場地?”

“那當然了。”

“不對吧。省裡對整風工作的工作方法有過明確規定,開會只限於人數不多的座談會和小組會,應多採用同志間談心的方式,即個別的交談,而不要開批評大會或者鬥爭大會。你們這麼搞,不是和省裡的規定背道而馳了?”

鄧主任一番話,把劉峰給整懵了。

他哪知道省裡的規定是什麼,這些日子就看著王光宗和呂自強弄得挺熱鬧了,使勁搖搖頭,隨口回道:“鄧同志,你說的規定我不清楚,但是你既然是來這學習的,那就充分證明我們這裡的工作方式方法是正確的、優秀的。你們要學習呢,那就擺正自己的態度,好好學習學習我們縣中學的這個海德公園式辯論會場。這可是我們王校長和縣民主監督會呂聯絡員共同建立起來的,完全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指示,真正的大鳴大放。放眼整個地區,都找不出來第二家。”

那鄧主任依舊是淡淡的微笑,說道:“我記得海德公園是英國著名的政治辯論家出產地,是資式形式主義民主的道具,專門供政治家攪動民眾情緒的,而非真正的民主監督場合,更是和我們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大相徑庭。拿海德公園來比喻整頓運動工作場合,這,不太合適吧?”

一句反問,問得劉峰啞口無言。

這到底是哪來的女同志,怎麼一開口就是讓人難以直面的壓迫感?

她咋知道的那麼多,連海德公園是啥都一清二楚?

劉峰滿心疑惑,那鄧主任若有所思地看著校園裡的一切,輕聲道:“你說的呂聯絡員,應該是呂自強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也是黨內同志,怎麼成了黨外民主人士的領導者?還有,按照上級指示,各地整頓工作必須在縣一級第一書記的直接領導下開展,既是批評者又是被批評者,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怎麼聽你剛才的意思,倒成了呂自強在領導整頓工作,只有批評,沒有自我批評呢?還有,於慶年去哪了?”

接連問話,還有對呂自強和於慶年那兩人直呼其名的表現,不知道給聽到的人造成了多麼大的心理衝擊。

劉峰實在忍不住了,張口問道:“鄧同志,你到底是從哪來的,來這幹什麼的?”

問話的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那位鄧主任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稍稍後退一步,其身邊始終跟隨的年輕女同志一步上前,抬手亮出一張證件。

“我們是地區整風領導小組的,這位是我們的組長,鄧玉淑,鄧主任。劉峰同志,麻煩你找個安靜的辦公室,好好解釋一下你所知道的你們縣整風工作的具體過程吧。”

這番話一出,劉峰徹底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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