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過,撩動舞臺上方的大紅燈籠晃動,引發臺上光影變幻。

呂自強沉浸在一種特殊的情緒當中,不停去擺正那塊寫著他名字的牌子,只想擺的再正一點,再顯眼一點。

旁邊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擺好其他人的名牌,側頭看了呂自強一眼,轉身快步往臺下走。

可沒等真的走下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站住!”

“領,領導,還有啥事?”

“這椅子給我換了,拿個加墊子的來!”

呂自強倒背著手,一腳踢翻臺上正中間的座椅。

啪的一聲震響。

恰如遠方祝口村小小房舍堂屋裡,酒碗碗底重重落在桌子上的響動。

曹安堂的目光因為酒勁,稍顯遊離,可還是擺正身子,正視身邊的田農和胡愛國。

“兩位大哥,也就是說,咱以前工作做的真不如那個呂自強?”

沒人說話,回應曹安堂的只有異口同聲的嘆息。

“那於書記回來了,也得聽那個呂自強的指揮?”

又是無言以對的嘆息。

曹安堂崩潰地抓抓頭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那,那你們以後啥打算?”

這次田農和胡愛國不是嘆息了,而是不由自主地齊刷刷伸手,帶著無比鬱悶的心情去抓面前的酒碗。

結果,碗裡已經沒了酒,瓶裡也沒了酒。

“呵,這不知不覺的都喝到天黑了。算了,不喝了,回家!”

胡愛國甩手一扔空了的酒瓶,猛的起身,原地晃了兩下,伸手扶住桌案才堪堪穩住。

田農那邊閉著眼睛,使勁壓下胃裡的翻騰,緩緩站起來,朝曹安堂擺擺手。

“走了。”

三個醉醺醺的人一搖三晃往外走。

西邊落日留下的最後一絲光輝,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

黑暗籠罩了祝口村。

但在縣城裡,兩盞大燈照耀得整個縣紡織廠對面廣場亮如白晝。

廣場舞臺前方,人山人海,縣紡織廠全體工人在最靠近舞臺正前方的地方席地而坐。

某一刻,伴隨著咔噠咔噠腳步聲響,一人緩緩走上舞臺,讓喧鬧的廣場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安靜下去。所有人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塗脂抹粉之後的齊妙妙,站在了舞臺一側。

臉色煞白得,如同她那身高開叉旗袍下襬顯露出來的兩條,凍得沒了血色的秀長腿。

嘴唇鮮紅得,好似她腳上那一雙鮮豔如血的,閃亮亮紅色小皮鞋。

如此格格不入的裝扮,顛覆所有人的認知。

齊妙妙卻是昂著頭,滿臉都是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我宣佈,曹縣第一屆工人文藝匯演暨年底全縣工作總結大會,正式開始!有請縣領導上臺。”

話音傳揚出去,在對面紡織廠圍牆的作用下,留下斷斷續續的迴音。

也只有迴音,沒有任何掌聲。

所有人都被齊妙妙的那副模樣給驚住了,還能有誰想起來鼓掌。

即便如此,呂自強還是自己拍著手,邁步往臺中間走。

眾人的目光終於出現偏移,而偏移之後就是繼續目瞪口呆。

所謂的領導,就只有一個人。

整個舞臺上安排了一長溜座位,在這一刻卻只有一個人走上去,坐在了最中間的位置。

哪怕所有人都替呂自強這孤零零的一個人落座而感到尷尬,他自己都沒有任何尷尬。

別人不來那才好,來了還要分散走眾人對他的關注,倒不如此刻,他享受全場的目光,一個不落。

吱嘎一聲,呂自強拉動座椅落座的聲音,在雅雀無聲的廣場上顯得是那麼清晰。

而啪嗒一聲,腳踏車車撐子被踢開的響動,在靜謐的祝口村裡同樣明顯。

推起來車子的胡愛國,轉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兄弟,別送了。回去好好照看付大妹子吧。好好過日子,以後要是有事需要你哥哥我了,上火車站扛包隊那找我。”

“不是,胡大哥你要去扛包?”

曹安堂一聲驚疑,沒換來胡愛國的回應,反倒是另一邊肩膀被田農拍了下。

“安堂同志,不用去火車站那麼遠。上李楊村去找我,咱離得近。”

“老田同志,你……”

一陣冷風灌進曹安堂的嘴裡,壓住了他後面的話。

胡愛國和田農共同擺擺手,推著腳踏車邁步向前走。

看著兩人落寞的背影,曹安堂咬著牙,都快看不到人的時候,才猛然往前追出去兩步。

“你們站住!”

兩人驚愕回頭,就看到曹安堂一步一步往這走。

“你們倆就想這麼算了嗎?”

“田農,你好好想想!當初我恢復工作的時候,你就說過,看一個人工作怎麼樣,要看他這人和人名對不對得上、這人和人民對不對得上,重要的是後一點!你覺得那個呂自強能做到後一點?”

“胡愛國,還有你!去年總結大會的時候,你自己當著於書記和全縣同志的面說的,不管是誰犯了原則性錯誤,你都敢把人拉下馬。就算是於慶年你都敢,牽扯到地區裡的你都敢。現在就一個呂自強,你就不敢了?”

“別跟我說呂自強沒問題。他騷擾我愛人這事,我還沒完呢!”

“縣裡一切繁榮怎麼了?那是所有正派的民主人士和知識分子給共同營造出來的,又不是他呂自強一個人鼓搗出來的!”

“於書記不在這,他就敢開大會給你們處分,那能怎麼樣?就算是於書記回來了,還是給你們處分,又能怎麼樣!你們就覺得自己該受處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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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是覺得自己錯了,我不說啥。我曹安堂也永遠不找犯錯誤的人幫忙。”

“你們要是覺得自己沒錯,還這麼算了,我也不說啥。我曹安堂不認識有點挫折就低頭的孬種、慫貨!”

曹安堂的呼喊迴盪在夜空下。

胡愛國怒了,一腳踹翻腳踏車,扭頭就往回走。

“曹安堂,你特娘的膽肥了是不是,說誰是孬種,是慫貨呢!”

“就是你,胡愛國。你就是孬種!”

“你大爺的,找揍!”

老胡那暴脾氣的一點就炸,幾步衝上來,握緊拳頭衝著曹安堂的臉就砸了過去。

曹安堂一個閃身躲開,沒等再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就感覺大腿外側狠狠挨了一腳,整個人直接橫向裡往外撲。

“曹安堂,老子把你當兄弟,你他娘的真以為自己能耐了。老子當年殺鬼子的時候,你還不知道擱哪玩尿呢。說我是孬種?老子當著全縣大院人的面,踹著呂自強屁股讓他往前爬的時候,你看見了嗎!”

胡愛國騎在曹安堂的身上,沙包大的拳頭使勁往下砸。

曹安堂雙臂抬起護在臉前,掙扎閃躲。

越發猛烈的寒風吹蕩出去。

縣裡文藝匯演舞臺上,呂自強挪了挪貼著軟墊子的屁股,莫名覺得渾身一陣發冷。

祝口村村頭前空地上,田農快步奔跑時帶動起來的微小氣流,直接壓向曹安堂和胡愛國扭打的地方。

“你們兩個別打了,你說你們打個什麼勁!”

“田農你給我滾開,老子幹什麼,用不著你管!”

胡愛國回手甩開田農的拉扯。

曹安堂獲得些許喘息之機,竟然不去管胡愛國,扭頭朝田農那邊一句怒罵。

“姓田的,你也是個慫貨,還想著回家種地呢。就你慫的這樣,連個屁都種不出來!”

“曹安堂,你大爺!”

田農也怒了,一腳踹開胡愛國,換成他騎在曹安堂身上,攜著怒火的拳頭使勁砸過去。

“我當年組織抗戰統一戰線的時候,一個人往太原城裡送密電,幾十杆槍追著我,我都沒慫過一點。我是慫貨?我把呂自強連人帶椅子帶桌子一起,從講話臺上踹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呢!”

田農一拳又一拳,沒去砸曹安堂的頭臉,卻是把曹安堂腦袋兩邊的地面砸得砰砰響。

風繼續吹,吹到縣文藝匯演舞臺後方的高高幕布上又倒卷回來,從後向前吹進呂自強的後脖領裡,驚得這傢伙趕緊伸手死死抓住面前桌案,生怕被這麼一點點小風給吹下去似的,連桌上擺著的講話稿被吹飛,都顧不上伸手去抓。

文藝匯演之前的年終總結講話,就在這麼詭異的情況下出現中斷。

整個廣場那麼多人,全都瞪大眼看著臺上的呂自強,也就只有之前那個往臺上去擺領導名牌的年輕工作人員沒有愣住,一路小跑到舞臺前方,撿起來講話稿紙往上遞送。

這一遞,緩解了呂自強的尷尬。

可他也沒伸手去接,就是緩緩站起身,腳踏實地的那麼站著,才算是稍稍消除了點自從坐在這裡就始終縈繞在心間的莫名驚悸。

以前他是那麼渴望坐在臺上中間,今天終於如願以償,卻不明白為什麼總覺得如坐針氈。

“不念了。”

揮揮手示意那工作人員閃開,隨後抬頭目光放在全場。

“各位同志、各位同學、各位群眾,全縣的發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最近這一個月來的變化,大家一定深有體會。我只想說,這一切都是我帶領大家實現改變的。當然,這些改變還不夠,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在這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年,我會繼續帶領所有人實現更大的轉變。我們要更繁榮、更民主!我要讓這裡成為人類最偉大的理想社會的開端!我就是這一切的創造者,我也會帶領你們一起打破舊的社會,創造一個新的社會。在未來,你們會無比慶幸今天能有機會和我距離這麼近,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夠從現在開始就深刻記住我的名字,一個能夠在不久的將來響徹全世界、讓全人類口口相傳的名字!”

呂自強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名牌,高高舉過頭頂。

“我叫,呂自強!”

咔!

光華閃耀,快門聲響。

吳昊的照相機忠實地記錄下來這一刻。

長久的沉默之後,站在臺前的那個年輕工作人員,臉上掛著憨憨的笑,雙手輕拍,帶動起來吳昊和齊妙妙。三個人的掌聲,算是終於給了呂自強這番慷慨激昂講話,一個並不多麼完美的劇終。

風停了,正式的文藝演出開始。

毫無意義的撕打也停了,三個大男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著粗氣。

曹安堂晃了晃有些痠疼的手臂,呲著牙嘟囔一句:“你們厲害。”

胡愛國嘴角抽動,張口就罵:“厲害頂個屁用,不還是得看著他奶奶的呂自強到處瞎折騰!”

田農止不住地搖頭嘆息:“打人要是能解決問題,我估摸著於書記也早就動手了。關鍵是現在問題根本沒那麼簡單。咱幾個的處分決定,是於書記讓齊秘書代為蓋章的,也就是說,哪怕於書記回來了也不會否決對咱們的處理結果。而且縣裡的繁榮那是肯定的,呂自強在各項工作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容忽視。如果這種繁榮能夠一直持續下去,那麼呂自強在縣裡受到的支援也會越來越大,我們想回去,絕無可能。於書記為了團結穩定,也不會讓我們這幾個造成了惡劣矛盾的人回去。所以,說啥都沒用。這不是我們單個縣城的情況,是全國都在號召發揮積極知識分子和優秀民主人士的作用。”

田農分析問題總是那麼透徹。

可曹安堂不甘心,梗著脖子看過去。

“老田,你說的對,這事全國的大環境,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我問問你,別的地方也有呂自強這種人嗎。別的地方也是呂自強那種人當道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呂自強一定是極少數的個別情況。”

“你看,你都說是極少數的個別情況了,那這就不是大環境的問題,而是單個人的問題。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我們就得和呂自強戰鬥到底。現在他是把工作做得風生水起了,可等以後呢,以後他擁有更大的權力之後,你們敢說他還能心繫群眾,他不會變成曾經壓在我們所有勞苦大眾頭上的三座大山那樣,作威作福?老胡,你處理這種事情多。你說,我懷疑的,對,還是不對?”

胡愛國悶哼一聲:“對!”

權力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胡愛國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總是能看到權力把好人變壞的情況。

曹安堂得到肯定的回應,臉上總算是綻放出一絲笑容,慢慢坐起身,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轉手掏出來個皺巴巴的煙盒,分給田農和胡愛國一根。

“兩位老大哥,兩位老同志,我實話跟你們說了吧。就這一個月,我根本沒閒著,我研究報紙,我研究黨刊,我把咱這能弄得到所有關於上級政策指示的文字資料全都認認真真看了一個遍。我就在想呂自強那樣的人為啥能主持縣裡的工作,連於書記都容忍他。我就想研究出來個,怎麼判斷呂自強是對還是錯的標準。”

曹安堂一番話,引得旁邊兩人驚愕瞪大眼睛。

“那你研究出來了嗎?”

“還,還沒有。”

“沒有你還說這麼熱鬧?”

“可我研究出來別的啦。”

“別的啥?”

“你們還記得那天呂自強帶著人集體上縣大院提意見的時候嗎,那家夥說過,首都召開的八屆二次會議上,偉大領袖提出要在明年開展一場整頓運動。我就專門看這方面的訊息,最後我看到了一句話。”

“什麼話?”

“偉大領袖在會議上舉例子說,‘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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