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進了正月,許融過了她穿來的第一個年。

許家丁口單薄,除夕守歲的只有她與許夫人許華章三人,至隔日,陸續有些旁系親戚與朋友上門來拜年,許華章代表許家也出門去吃了幾趟年酒,許融作為待嫁姑娘,婚期在即,哪也不用去,只在家中安坐。

濃厚喜慶的年味直到過了正月十五元宵夜才從京城散去,而沒幾日,聲聲爆竹又將人們從沉睡中喚醒。

長興侯府在短短一個多月內辦起第二樁喜事,迎原世子夫人進門,嫁與世子之弟。

大年下,人們還沉浸在那種年節的慵懶與飽足中,不怎麼想幹活,倒非常樂意磕著瓜子吃吃瓜。

長興侯府完美滿足了百姓們的需求,迎親的隊伍兩旁不但跟了許多小童閒漢,乃至有簪纓之家都心生好奇,悄悄派出下人尾隨打聽的。

打聽得多少不知道,由吉安侯府抬出的連綿不絕的雲蒸霞蔚般的嫁妝是明晃晃現於世人眼前。

兩家在同一片城區,為了完成誇耀嫁妝這一例行程序,新郎迎到新娘子後,要先繞西城一圈,再入長興侯府。

許融午時出門,酉時初跨進蕭家大門,她嫁妝的最後一抬在此時剛出許家門檻。

一路跟著走的討喜錢的閒漢們喊賀詞的口氣都變得麻木起來——怎麼會這麼多,這戶人家得多有錢!

有些見識的老人們也站在街邊,揣著手,哈著白氣,互相閒話:“有年頭沒見到這樣兒闊的了吧?”

“可不是。”

“上個月才熱鬧過的那遭都差遠了。”

“您說得對,差遠了。”

**

“差遠了……”

“聽說後面還多著呢,從街頭望,都望不見街尾……”

“難道為了爭口氣,把家底全陪來了?”

“怎麼可能,再傻也傻不到這個份上,能陪來這麼多,只能說明新奶奶家裡的更多……”

“嫡長女,還是不一樣的……”

類似的竊竊私語響在長興侯府的各個角落裡,蕭夫人自然最先接到了訊息,緊急命人將新房附近的後罩房騰出了幾間來充做庫房,不然等新人進了門,嫁妝卻放不下,笑話就鬧大了。

“音娘,你別跟著我了,去花廳那邊看看,招呼一下客人。”蕭夫人說完,覺得身邊似乎沒有動靜,忙碌裡掃一眼過去,加重語氣道:“音娘?”

著一身石榴紅長襖、滿頭珠翠的少婦猛地回過神來,忙道:“太太,太太吩咐我做什麼?”

蕭夫人皺了皺眉,將話又重複一遍,少婦俏麗臉龐微紅,應道:“是,我這就過去。”

她從蕭夫人身側行出,將出門時卻險些與一個捧銀盤的小丫頭撞到一起,跟著少婦的婢女即刻斥責,少婦搖搖頭:“算了,走吧。”

一行三四人匆匆出門。

蕭夫人見到這一幕,眉頭皺得更緊,低低道:“指望她幫忙,還不夠添亂的。”

立在她身後的一個四十出頭僕婦模樣的人聽見了,笑勸道:“太太別著急,大奶奶也是新媳婦呢。”

說話間,又一波人前來請示,蕭夫人連生氣的工夫也沒有,又忙著居中排程起來。

**

酉時二刻,許融走過長長的前庭,將進入長興侯府正堂,行三拜大禮。

府路兩旁比街上安靜了些,少了百姓們的閒言讚歎,變成了賓客與兩家親眷們的低聲議論,間或也有小童快活的笑聲。

“看新娘子嘍!”

“有什麼好看,上個月才看過。”

“你不愛看,我要看,我告訴你,這個嫂嫂才是原來的嫂嫂。”

“我有什麼不知道,新大嫂厲害,搶了這個原來嫂嫂的——”

“噓!”

“唔唔——”

兩個“博學廣聞”的小童被捂嘴抱走了。

許融在蓋袱下失笑。

她腳下一步一步,穩當無比,察覺到在前方牽引她的紅綢有片刻的鬆垮——當是蕭信邁漏了步子,她配合地將步距縮小,很快前方調整過來,又走了七八步後,有限的視野裡出現了沖洗得十分潔淨的臺階,白芙在一旁低聲提醒:“姑娘,要進正堂了。”

許融“嗯”一聲,她的聲調也很穩。

對她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大型真人體驗專案。

體驗流程來到了拜堂這一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中間穿插著儐相的無數吉祥話兒,拜完後,新人各自被扶起來,儐相嘴皮翻動,又是一大串讚美之詞砸出來,一路攆著新人的腳後跟把他們砸去新房。

新房小院裡張燈結綵,說詞的換成了一個喜娘,能在這裡的只有一些女眷了,但程式之繁瑣不下於拜堂時,坐床,撒帳,挑蓋袱,飲合巹酒——

蓋袱終於被挑開,許融重見光明時,只覺得眼前一亮。

亮的不只是紅燭是燈,也是人。

從茶樓一別,算起來她有兩個多月沒見過蕭信了,此時他坐在對面,一身大紅喜服,是從沒穿過的鮮明顏色,襯得臉色也不像慣常那麼陰沉,額髮整齊梳起,露出長眉入鬢,冷目如星,從前被氣質壓住的清俊盡數傾瀉。

正向他遞酒的丫頭臉頰居然紅了一紅。

奇怪……沒見過二公子這樣俊俏。

難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嗎。

蕭信從她手裡把酒盞奪走。

丫頭手中一空,才回過神,忙把濺到酒滴的手藏到袖中,往旁邊退開。心中悻悻:二公子果然還是那個二公子。

蕭信垂眼舉盞。

喜娘喜氣洋洋的聲音適時響起:“請新郎新娘飲合巹酒——”

酒盡,禮成。

**

蕭信出去待客了,觀禮的女眷們也隨之漸漸退去,往前面去入席。

賓客們前腳一走,許融手指按著額頭,開始下達一道道指令。

“白芙,先幫我把這冠子取了,勒得我頭都大了一圈。”

“青棗,把在家時交給你保管的那一套家常衣裳取來。”

“紅榴,去問這裡的姐姐要點熱水,我洗個臉。”

“新橙,問一問這裡的廚房在哪,去要一桌熱飯食來,連你們的份一起。”

挨近過來的丫頭們依次應聲,其中新橙是臨嫁前才到許融身邊來的,她來得晚,來頭卻不小——乃是許夫人身邊親信錢嬤嬤的女兒。

許融之前不肯要別的丫頭,但她在家時還可湊合,出了門子只帶三個貼身的陪嫁丫頭顯然不像樣,也不吉利,就在府裡挑人,好歹補個雙數。

訊息一放出去,第一個跳出來的是旁觀了許融理嫁妝全過程的錢嬤嬤,她不惜舍下一張老臉跪求,終於把這個名額搶到了手。

此時聽見吩咐,新橙呆了一下——哪有新娘子才進新房就去婆家廚房裡要東西吃的?一要還要一桌。

她怔著沒動,許融本來低著頭,由白芙卸著各色簪釵,察覺到,眼睫往上一抬,目光淡淡掃過她,新橙一個激靈,心中閃過之前母親錢嬤嬤囑咐的話語——

“太太是個傻的,大姑娘原來也像太太,可遭了回難,那股靈醒厲害勁兒全出來了,倒像了侯爺。你別跟著娘了,去跟著大姑娘,將來才有前程。你不用管別的,大姑娘說什麼,你就做什麼,聽見了沒有?”

“姑娘,我這就去。”

新橙反應過來,忙轉身掀開簾子,小跑了出去。

驚的不只是新橙,屋子角落還站了些蕭家的婢女,面面相覷,互相打著驚異的眼色——

這是什麼新娘子?

太厲害了吧。

大奶奶進門也沒這份自在勁兒,到現在還不敢多走一步路,凡事看婆母的眼色行事呢。

“姐姐,有熱水嗎?我們姑娘要洗臉,能不能請你帶我去提一點?”

紅榴清脆的聲音響起來,她今年才十二歲,身量未足,被她問到面前來的婢女比她高了一截,愣了愣——雖然這主動要東要西的太不客氣,可就是一點熱水,總不能說沒有吧?

她猶豫著只好應了:“——有,你跟我來。”

紅榴覺得差事辦成一半,高高興興地跟她出去了。

不一會兒,婢女替她提著一壺熱水進來了,紅榴自己端了小半盆涼水,兩個人走到盆架那裡把水兌好,紅榴往系在腰間的小荷包裡掏了掏,掏出一顆銀豆子來,塞到婢女手裡,嘴甜地道:“姐姐,謝謝你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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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暈頭轉向地站回了原來的位置,銀豆子就黃豆大小,可也是個彩頭了,她沒預想到會得——她替紅榴提熱水,不過是看她那小不點樣,怕她過門檻時絆一跤再把水灑了而已。

別的婢女看看紅榴,也覺得好笑,她們本來奇怪新娘子怎麼會帶這麼兩個小不點當貼身陪嫁,不想小歸小,倒挺會辦事的。

紅榴端著半盆溫水走到床邊,期待地看著許融。

許融向她笑了笑。

紅榴就開心了,她們每個人都有一荷包銀豆子,聽話肯幫忙的就可以謝一謝人家。

但新橙那裡的差事沒有這麼順利。

許融卸了繁麗複雜的冠子,換了家常衣裳,把臉上厚厚的脂粉洗去,以一個閒適許多的狀態又坐等了好一陣子後,新橙終於回來了。

她一手提了一個厚重的大食盒,累得氣喘吁吁的。

白芙忙搶過去幫她。

數九寒天裡,新橙累出了滿頭汗,終於放下食盒後,青榴紅棗兩個小的跑到桌邊去幫忙把裡面的飯食一樣樣取出來,她抹著汗到許融跟前來回話。

“姑娘,我耽擱晚了,我到了廚房,廚房上不敢做主,說要去請示太太,太太在宴客脫不開身,又說要去請示大奶奶,大奶奶發話同意了,廚房上才給我裝了幾道菜。”

許融點點頭:“你給賞錢了嗎?”

新橙帶點氣道:“沒有。”

她本來覺得許融的要求有失新嫁娘的含蓄,可到廚房吃了一回冷臉,又吹了一路冷風,她的想法就變了:論理,都知道新娘子累了一天,知禮的人家該主動送些精美飯食來充飢才是,結果她主動去要了,還推三阻四,請示這個請示那個,堂堂一個侯府,缺這一口吃的不成!

他們吉安侯府都不這麼辦事呢。

許融放心了:“沒給就行。”

不聽話的為什麼還給賞錢?她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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