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確實很好。

許融難得起了個大早,洗漱梳妝,用早膳——一碗鮮香的元寶小餛飩配著醃筍、豆皮卷等四色小菜,半天之後,用午膳——與許夫人、許華章一起,用完小歇一刻,又半天之後,太陽落山了,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院中伺候的粗使下人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們已經習慣許融“情傷”之後就是這麼一副頹廢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樣子,只有白芙知道不是,晚間卸釵環時,她見鏡中的許融容顏若有所思,便安慰道:“姑娘別急,蕭夫人多半不甘心,想拖上幾天也正常。”

許融點頭:“嗯。”

她心裡覺得不是。

蕭夫人不可信也不可謀,但張老夫人是個雷厲風行之人,她放羅二、放許華章,向她許諾並隨後去尋蕭夫人,都是立時立地,沒有一絲拖延,許融不認為她會在最終兌現承諾的時候掉鏈子。

許融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因此她決定如白芙所說,再等一等。

這一等,又一天過去了。

新的一天太陽升起時,許融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事情一定生變了,她知道。

再有僥幸心理那是哄自己玩,她既裝不了這個傻,就得起來面對新變故。

……她不想起來。

真累。

“好難啊。”許融躺在帳子裡喃喃感嘆。

她不想爭,不想鬥,不想操心,不想勞碌,可做條鹹魚這麼難。

“姑娘?”白芙聽見動靜,過來把帳子撩開半邊,笑道:“姑娘要起來了?我叫她們去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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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融拿被子把臉一蒙,在裡面悶聲道:“不起。”

白芙如今極少見她這個模樣,笑出了聲:“那姑娘就再睡會兒,我先出去,不吵著姑娘了。”

帳子重新落下,輕巧腳步聲遠去。

許融懶懶躺著。

她哪裡睡得著,就是不想動而已。

窗外的小丫頭一邊灑掃,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今兒的天氣也好,就是又冷了點,我在茶爐子底下偷偷放了一把栗子,等活做完了,咱們一塊兒去吃。”

另一個驚喜地叫起來:“你哪來的這好東西?”

“之桃姐姐的嫂子給的。”先說話的道,“我們兩家是鄰居,昨天我偷空回了趟家,正好看見她家在收拾東西,把一些帶不走的笨重傢什送人,見了我,就抓了一把栗子給我。”

另一個道:“送人?她家要搬走了嗎?”

先說話的道:“是呀。之桃姐姐從府裡贖身了,你不知道嗎?”

另一個顯然十分吃驚,幹活的動靜都停了,“我到哪裡去知道,又沒人告訴我——恐怕連姑娘和白芙姐姐都不知道呢!”

先說話的聲音裡帶了一點得到“獨門訊息”的自矜:“這也難怪,之桃姐姐昨天才走,又走得悄無聲息的,都不曾來這裡和姑娘拜別,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另一個急急地道:“對呀,為什麼不來呢?之桃姐姐總是貼身服侍過姑娘的人,她要是來,姑娘怎麼也要賞兩件東西的。”

“心裡有怨唄。”先說話的聲音壓低下去,“之桃姐姐本來是一等,犯了回錯,連二等都沒保住,直接貶去做了粗使……”

“也是,是我,我也想不開……”

兩個小丫頭幹完了這一段的活,換了地方,閒嘮的話語也漸漸聽不見了。

之桃贖身了?

許融目光凝注在水紅色的帳子頂,她確實對這件事毫不知情,並且可以肯定白芙也不知道,否則不可能一個字都不提起。

那結果就很明顯了:毫無疑問又是許女士的個人傑作。

許夫人之前就想把兩個瀆職的大丫頭賣了,現在之桃主動要求離開,她大約想都不會多想一下,馬上就同意了。

其實要說“多想”,許融也並沒有,但這出於她的懶怠——她不出手干涉任何與她目標利益無關的事,而不是她認為之桃沒有問題。

和另一個同時被貶的大丫頭紫燕相比,之桃太“跳”了。

跳的原因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有一點明擺著:之桃認為自己應當有戲份。

現在許夫人把這個有戲的丫頭放走了。

許融想嘆氣,又想了想,把這口氣收了回去。

許夫人的正常操作,有什麼好意外,她要不這樣才奇怪呢。

許融也把這件事拋去腦後,她閉上眼睛,又躺了一會,只是心不靜,她躺不自在,四肢沒有舒展意,反而僵僵的,許融氣得翻了個身,她就不起來,起來更煩。

但一刻之後,她還是起來了。

白芙來報,英國公府來客上門。

許融匆匆洗漱,問:“來的是誰?”

白芙搖頭:“不知,太太那裡來傳話的人只是催著姑娘快過去。”

張老夫人終於拖不下去親自來給她交待了?

還是派了哪個晚輩來?

許融按下心中猜測,簡單梳妝後帶著白芙往正院走。

進去後,她發現都猜錯了:來的是個大夫。

就是一直給張維令治胳膊、醫術極好的那個李大夫。

因未曾在意過額上小傷,許融都快把張老夫人一開始釋出的這道善意給忘了,張老夫人自己倒還記得,雖遲了兩日,到底把人派了來。

許夫人很高興,忙招呼許融坐下,親替她撩起劉海,請李大夫看視。

李大夫將五十歲的人了,不用很講究男女大防,他目不斜視,將許融的額頭看了一回,退開,拱手道:“大小姐委實傷得不輕,之前診治的那位太醫十分盡心,能治到這個地步,已屬不易,老朽醫術淺薄,不敢言能更上一層樓,令大小姐的容顏恢復如昔——”

許夫人失望道:“那你是治不了了?”

她就要坐下哭許融苦命,李大夫噎了一下:“夫人,老朽的話還沒說完,雖無十分把握,老朽受張老夫人所託,必將用盡所學,想來讓大小姐的傷痕再淡上一些,還是能做到的。”

許夫人立刻轉哀為喜:“那也好,你用心地治,我重重謝你。”

她見李大夫敢說這個話,可知醫術果然比楊太醫要強,便又想起來一事,吩咐人:“去把章兒叫來,讓神醫也診一診。”

許華章在牢裡呆了這麼些天,無論他本人看上去多麼活蹦亂跳,許夫人都不放心,必然要讓大夫來給他請個脈的,之前大夫其實就已經來過,不過以許夫人的慈母之見,眼下有更好的上門,那順道再診一遍也不費事。

丫頭去了好一陣,終於回來,氣喘吁吁地:“太太,侯爺——侯爺出門去了。”

許夫人一驚:“什麼?什麼時候出的門?去哪了?”

丫頭為難道:“奴婢不知。奴婢到前院時,侯爺已經不在了,奴婢問了一圈人,才知道侯爺說在家裡悶得慌,一早就出去透氣去了。”

許夫人一下氣得不輕:“這個章兒,明明答應了我好生在家呆著,這才幾天就耐不住性子了,等他回來,我必要好好罰他!”

許融側目。

她傳達的意思太明確,許夫人臉頰微微一熱,加重語氣道:“我一定狠狠罰他,叫他下回再不敢了!”又吩咐丫頭,“去前面守著,章兒一回來,就速領來見我。”

丫頭答應著去了。

接下來暫無他話,李大夫開方抓藥,指點著下人炮製了一回,待許融將熬出的藥膏敷到額頭上後,他又留下幾句醫囑,便提起醫箱告辭。

也是巧,他前腳剛出府門,後腳許華章回來了。

眉飛色舞,滿面春風。

許夫人端坐上首,喝問:“你做什麼去了?!”

許華章笑嘻嘻進門:“娘,我幹了件大好事。”

許夫人狐疑:“什麼?”

“我把蕭倫那廝的好事攪了,哈哈。”許華章一扭臉,見許融在座,又向她邀功,“姐姐,這回我可給你出了口氣。”

許融小半天都悶得慌,叫這小紈絝弟弟一攪心頭那股鬱氣倒散了些,她抬手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揚眉示意:“說吧。”

許華章得意了,到她旁邊坐下,先咕咚咚把茶喝了,一抹嘴才道:“我今兒原想找張維令去——”

許夫人急了:“你還找他幹什麼?我都叫你離這些人遠些,再闖出禍來,你還叫不叫娘活了!”

許華章道:“娘,你別著急,我不是去找他麻煩,只是想把話說開,他有什麼意見,當面劃下道兒來,我都接著,免得叫小人再夾在裡面搗鬼。”

他話說得糙,理是這個理,許夫人勉強接受了:“然後呢?和蕭倫又有什麼關係?”

“我半道上看見他了。”許華章眯起眼冷笑,眼角濺出點殺氣來,“娘,你不知道吧?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去向鄭國公府下定,騎在匹高頭大馬上,身後帶了半條街的定禮,哼,好風光哪。”

許夫人怔住:“……”

她真的不知道。

許融問:“你去搗亂了?”

“我瞅了個空,把他的大雁放跑了。”許華章憋了這麼一會,實在也憋不住了,冷笑轉成嘿嘿傻笑,“娘,姐姐,你們不知道那場面多解氣,他們家人都傻了,亂糟糟去追,想把大雁逮回來,可他們又沒長翅膀,哪裡逮得到?蕭倫的馬還被下人驚了,拉著他滿街亂跑,我躲邊上看,他臉都嚇綠了,哈哈哈。”

他捂著肚子,倒在椅子裡快活直笑。

以雁為聘是古禮,也是所有定禮中的主禮,取其守信、忠貞之意,分量極重,以長興侯府與鄭國公府這樣的人家來說,那半條街的定禮未必及這一對大雁體面。

“你——”許夫人要暈了,她承受不來這樣的刺激,“日子才消停下來,你何必又生事呢!”

許華章臉垮了下來,顯然被數落得很不服氣。

“這點事,生就生了吧。”許融淡然道,“又沒毀損他家什麼貴重財物,若找過來,賠他一對雁就是了。”

許華章立刻把胸脯挺起來,討好地衝她笑了笑,又辯白:“姐姐,你放心,我沒那麼傻,蒙了臉才去的。”

許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頭臉沒傷,衣裳也齊整整的,是個全身而退的樣子。

想及當時亂局,她還是問了一句:“身上沒傷著吧?”

許華章感動非常,瘦弱的胸脯又往外挺了挺:“沒有,當時人多著呢,我瞅空子就往看熱鬧的人群裡一鑽,一根汗毛也沒叫他們碰著。”

許融點點頭,連著許夫人也松了口氣:“唉——”

“太太!”

在院門外管傳報的一個小丫頭跑進來,聲音清脆地道:“門房上叫報太太,長興侯府的蕭世子來了,要見太太!”

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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