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前。

豐水河東岸的樹林。

腰帶掛了一串頭蓋骨的胡人首領一聲令下。

“殺!”

閆寸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直奔頭骨首領。

他聽到了身後箭矢劃過的聲音。

三支箭。

有兩支貼著他的腰背,最後一支貼著他腦後的頭皮劃過。

箭頭上的倒刺甚至掛住扯斷了他的幾根頭髮。

第四支劍已上了弦,但弓手放棄了,因為閆寸已與頭骨首領纏鬥在了一起。

兩人身形變換太快,弓手沒把握不傷到自己人。

環首刀出鞘,直砍向頭骨首領的脖子。

嘡啷——

環首刀被一柄彎刀架住了。

頭骨首領的兵器是一對彎刀。

他左手格擋,右手斜挑。

閆寸只好閃身,躲過逼向自己前心要害的一擊。

頭骨首領的刀法大開大合,或許他是故意使用了大開大合的招式。

這樣就能將閆寸逼退,一旦兩人拉開距離,弓手便沒了顧慮,可以向閆寸射箭了。

只一擊,閆寸就明白了頭骨首領的用意。

包圍他的胡人們也明白了,因此無人湊上前來參戰,以免戰局更加複雜。

他們與弓手一同等待著,等待著一箭射死閆寸的機會。

“懦夫!”閆寸故意以言語刺激頭骨首領。

對方冷哼一聲,並不上當,該退的時候絕不拖泥帶水。

對方退,閆寸就步步緊跟。

他有機會使用右臂暗藏的弩箭殺死頭骨首領,這種速度極快的暗器,近身發射根本無從躲避。

但他還不能殺死頭骨首領,因為一旦他死了,閆寸自己也會立刻死於弓箭之下。

得先殺了三名弓手。閆寸籌謀著。

他立即調轉攻擊方向,逼著頭骨首領向一名弓手所在的位置退去。

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弓手覺察出不妙,開始後撤。

“哈——”

閆寸大喝一聲,抬腿踢向頭骨首領。

頭骨首領反手斬向閆寸大腿,這一刀若砍中了,必是血流如注的重傷,過不了多久,傷者就會失去抵抗能力。

就是現在!

那只踩在地上用以支撐的腳猛一蹬,閆寸整個人飛躍而起,踢變成了踩。

他穩穩踩在頭骨首領執刀的手上,借力躍得更高了。

“死——”

這一刀自上而下劈向最近的弓箭手。

眼看躲閃不及,弓手向後倒去,手也摸向了後腰處的刀,他嘴巴翕合,像是要喊什麼。

他已亂了陣腳。

噗——嗤啦——

弓手最終什麼也沒喊出來,只有刀砍進肉裡的聲音。

不僅砍進了肉裡,還狠狠劃過,直到將對方的頸動脈劃斷,閆寸才收了刀。

沒有第二次機會去殺同一個人,他必須保證一次殺死對方。

並非他冷血,他若不對敵人殘忍,死的就會是他。

鮮血飛濺,澆了閆寸滿臉滿身。他的眼睛被鮮血所迷,視線模模糊糊,但他顧不上擦一擦。

他拎著還在掙扎抽搐的弓手,就地一滾。

噗噗——

兩支箭插在了屍體上。

見同伴被殺,另外兩名弓箭手睚眥欲裂,射箭的力道大得驚人,箭速也快得驚人。若沒有“肉盾”,閆寸無論如何都無法躲過這兩箭的。

閆寸被箭矢的慣性推著,後退了三步,堪堪躲過頭骨首領劈來的一刀。

他手臂被震得發麻,“肉盾”脫手,終於能擦擦眼睛了。

擦了一下,就見頭骨首領的第二刀砍來了。

好在,頭骨首領所在的角度阻擋了剩下的兩名弓箭手,讓他們無法攻擊。

那兩名弓箭手看出了閆寸的路數,其中一人向著更遠處挪去,另一人則將別在腰後的刀往身側拽了拽,一旦閆寸近身,他就迅速拔刀,變為近戰。

有執刀的胡人上前,想要加入戰鬥。若弓手解決不了閆寸,他們便圍殺過來,使用人海戰術解決了他。

他們已等不及了。

閆寸只能改變計劃。他毫不猶豫地抬起右臂。

隨著兩支弩箭破空而出,敵方兩名分心的弓手應聲而倒。

“誰敢來?!”

閆寸抬著右臂大聲呵斥。

若說在戰場上與人硬碰硬,這些胡人一點不懼。圍殺一個漢人——哪怕是像閆寸這樣身手了得的漢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但暗器是兩碼事。

暗器讓死亡變得不可預期。

大家對砍,挨了一刀就是挨了一刀,掉了腦袋就是掉了腦袋,看得見摸得著,死也能死個明白。

可暗器不同,防無可防,只要你抬抬手,或勾勾手指,對方的小命就沒了。

關鍵是,對方還不知你究竟何時會抬手勾手指,等待你使出絕招的感覺,可太漫長難熬了。

因此,下意識的,胡人們的動作全都頓了一頓,沒人願意第一個衝上去做炮灰。

對閆寸來說,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他虛一揮手,嚇得頭骨首領後退一步,回身掠過弓手的屍體和地上的大片血跡。

突圍了!

閆寸頭也不回,大步奔逃。

上當了。頭骨首領反應過來大聲吼著:“追呀都給我追!”

縮成一團,恨不能拿落葉將自己埋起來的魏徵也喊了一句:“救命啊閆縣尉,帶上我!”

呸——

閆寸在心裡回應了魏徵。

他口上打了一聲唿哨,瘸腿顯然被困住了,沒有應聲而來。閆寸暗自祈禱這些胡人能善待他的馬。

他跑得太快,腳下的腐葉被踩踢起來,猶如踏著風火輪。

身後的腳步聲也很快,人多,所有又快又凌亂,間或還有箭矢破空的聲音。

閆寸忘了一件事,胡人軍隊的兵種劃分並不像漢人軍隊那般嚴謹。

比如弓手,因為漢人不是在日日騎馬射箭的環境下長起來的,要想精通射箭,入伍後就要一門心思地練習。

人的精力有限,能練好一門本事已經十分不易,漢軍中的弓手往往只精通射箭,一旦被近了身,就是案板上的魚肉。

同理,大部分負責近戰、陣戰的甲兵,負責奔襲、衝擊的騎兵並不擅長弓箭。不同的兵種之間專業技能有著較為清晰的界限。

但胡人不同,胡人各個精於騎馬射箭,又在一次次掠奪中練就了近戰、肉搏戰的本領,大多是全能型選手。因此胡人軍隊機動性極強。

閆寸雖殺死了三名弓手,其他人撿起他們的弓箭,便又是三名弓手,殺不完的。

閆寸只好貓著腰,儘量縮小目標,一邊狂奔,一邊給自己手臂上的弩裝填箭矢。

他共有六支備用的弩矢,跑得太急,沒時間瞄準,只射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射在頭骨首領前胸。

可惜弩的威力比弓小,將將穿透鐵質鎧甲,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只能起些震懾作用,讓追兵放慢速度,保持在弩的射程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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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六支弩矢已用光了,趁著對方不敢追得太近,閆寸甩開兩條長腿狂奔起來。

約七八個彈指後,閆寸甩遠了身後追兵。

反應過來的頭骨首領大喝一聲:“往哪跑!”

他伸手奪過一名手下的弓箭,開弓,放弦。

箭射得很準,可惜越往林子深處深入,樹就越密,粗壯的樹幹成了天然掩體。

閆寸聽到箭矢釘在樹上,心中大喜。

加把勁兒,就要逃出生天了。

這些胡人是如何混入京畿區域的?他們在長安近郊遊蕩多久了?有何目的?

他們就是傳聞中的鬼兵吧?

魏徵既被他們抓了,他帶出來的死士呢?被殺了,還是潰散了?

閆寸已聽不到追擊者的腳步聲,或許他們已放棄了?

他又狂奔了一刻,確定身後無人跟來,終於放慢了腳步。

他欲將刀入鞘,剛才一路狂奔,他一直用手中的刀劈砍攔路的樹枝荊棘。

此刻速度慢下來,他不想再留下能被人追蹤到的破壞性痕跡。

他反手,往後腰處早已習慣的位置插了一下刀。

刀鞘不見了!

閆寸一愣,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但他腳下一步也沒停。

他的環首刀,連同刀鞘,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但絕不會比命重要。既然不可能折返回去尋找,又何必遲疑猶豫,不如就隨它去吧。

雖不能原路折返,但閆寸轉了個方向。

他可不是吃虧的主兒,喪家之犬一般被人追打,不會就這麼算了,他們不追了,閆寸卻要繞回去,跟上,看看他們在搞什麼名堂。

他心裡還牽掛著吳關,以及吳關帶來的人手。

若他們也中了奸計,以縣衙裡那幫鬆散衙役、皂吏的戰鬥力,怕是要全軍覆沒,吳關那個弱雞就更別提了。

若閆寸提前示警,結果必然大不相同。

閆寸估摸了一下方位,很快就向著他選中的方向走去。

他只走了三步。

第三步腳剛一落地,整塊地面突然翻轉,閆寸來不及發出驚叫,就被拍進了一處地洞。

那是獵戶佈置的陷阱,專門捕殺大型猛獸的。

這種陷阱底部往往會插上削尖的竹子,獵物一掉進來,就會被叉中。

若是人掉進去,那就祈禱能一下子叉死吧,否則,叉個重傷,苦挨幾個時辰,眼看著著自己身上的巨大破洞,實在太殘忍了。

意識到掉入了陷阱,閆寸忙張開雙手雙腿去撐洞壁。

他的一手一腳確實撐住了東西,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腳也忙伸展接應。

向下滑了約莫五尺,閆寸穩住了身形。

藉著洞頂蓋板邊緣的微弱縫隙,閆寸看到下方有個人。

一個活人。

此刻那人背靠洞壁蜷縮著,頭仰起,也正看著閆寸,像只坐井觀天的大蛤蟆。

角度的問題,閆寸不大能看清那人臉上的表情,但對方的聲音裡透出的狂喜讓閆寸能想象出此刻那張臉上的表情。

“來人了!終於來人了!有救了!”他激動道。

他已不知多久沒喝水了,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彷彿都冒著煙兒。

聲音已完全走了樣兒,閆寸卻還是感覺到了熟悉。

閆寸沒答話,他看到洞底確插著鋒利的竹子,但中間的竹子上已插了一隻龐然大物。

是一隻肥碩的棕熊。

他明白了,洞裡那人之所以沒被叉死,是因為棕熊墊著底呢。

閆寸松了手,穩穩落在棕熊身上。

洞內十分涼爽乾燥,加上並無蒼蠅,棕熊的屍體儲存得很好,有異味,卻不像想象中那麼刺鼻。

棕熊的毛皮光亮,被閆寸一踩,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劉伯,又見面了。”

閆寸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洞裡的黑暗,他看清了那人的長相。

確是熟人。

陪著劉家小員外去環彩閣認屍的劉伯,僱兇殺死劉家主母的劉伯。

他怎會在這兒?

劉伯也認出了閆寸,歡喜瞬間變成了驚詫。

“閆……閆縣尉……你你你……是來抓我的?”

“嗯,”

“追到這兒來了?”

“嗯。”

劉伯的嘴巴張了張,又張了張,但最後他什麼也沒說。那是一種被人全方位碾壓後的認命服輸。

許久,劉伯嘆了一句:“空歡喜一場。”

本已掙扎著半蹲起身的他重新坐回了熊掌上。

“你知道被我抓回去就得死,這是認罪了?”閆寸道。

過度乾渴飢餓,劉伯已流不出眼淚了,他垂著頭道:“不認還能怎麼樣?我貪了主家的錢,最後死人的事總要算到我頭上。

你們那些拷打人的手段,我可熬不住,一樣都熬不住,進去我就得全招。”

“你這意思,我們還冤枉你了?”

“本來就是冤枉!”劉伯堅決道:“我沒殺人!”

“出去再說吧。”閆寸仰頭觀察著洞頂的木板。

洞是圓的,洞頂蓋著一塊圓形木板,木板中心有根軸,軸的兩端搭在地面的凹糟裡,如此就成了一塊翻版。

只要有東西踩上,木板失去平衡,就會翻轉,將上面的東西漏下來。

木板反正兩面都粘了大量腐葉,如此一來,無論如何翻轉,這處陷阱都不會被發現。

洞足有兩人半高,閆寸站在熊身上,高舉雙臂,距離洞頂依然有近一人高的距離。

“爬不上去,我早就試過了,”劉伯道:“不過現在有兩個人,不如你抬著我,待我爬上去了,再將你拉上去。”

閆寸撇了撇嘴,意思是你咋不把我抬上去呢?

劉伯看出了閆寸的戒備,解釋道:“我都三天沒吃東西了,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抬動你嗎?”

“那你就拽得動我了?”閆寸反問道:“你出去,撒丫子跑了,我追到這兒不白費勁了嗎?”

劉伯啞口無言。

“誰也別算計誰,我有個辦法,咱倆都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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