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寸抬手比了個半人的高度,道:“好小子,六歲就已這麼高了,他很喜歡我帶去的弩,我就送了他一把,他送我這個指環,算是回禮。

我記得那日他阿耶打了狼,第一次教他熟狼皮子,熟好了狼皮,他又求阿孃——就是我二姐——他求她用狼眼窩的皮子縫製兩枚指環。

突厥人相信,戴上狼眼窩縫製的指環,就能看清朋友和敵人,免遭小人算計。

我離開時,他偷偷將一枚指環送給了我。他求我有空了就去草原找他玩,也求我帶他來長安,見識一下中原都城究竟有多壯闊繁華。”

“你答應了嗎?”吳關問道。

“誰都沒法拒絕一個孩子。”

“是。”吳關伸手摸了摸閆寸的指環,動物皮革的觸感似有某種靈性,只覺得十分順滑。

吳關縮手繼續道:“眼下朝廷禁止漢人北出國門,亦禁止突厥人入境,若咱們只是小官吏,你這承諾就無法實現了,可現在你已在未來的聖上那兒露了臉,好好幹,說不定到時候聖上開恩,準你將姐姐和外甥一起接來,總是個奔頭。”

閆寸苦笑了一下,“繞了半天,你就是想勸我給李世民賣命。”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怕你想不開,變著法兒寬慰你,你卻如此揣度,算了算了,咱還是歇著吧。”

說著話,吳關起身,挪回了自己榻上。

閆寸噗嗤一聲樂了。

吳關詫異地看著他。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傻樂,怪嚇人的。

“你發什麼瘋?”

“沒什麼,就是……哎,你想不想出家?”

“哈?”

“玄奘準是個好師傅,在開導人這方面,你們倆……一定很有共同語言。”

沉默了許久,就在吳關快要睡著的時候,閆寸突然又道:“你不會真是從將來過來的吧?”

吳關挑挑眉,伸出三根手指,“換你提問,三個關於將來的問題。”

閆寸失笑,卻還是拿出“那就陪小孩玩玩吧”的態度,問道:“你生活的年代,距離現在有多久?”

“那可久了。”吳關道:“現在是武德九年。若用我們的紀年方式,就是公元626年,而我生活的年代,是公元2277年,你算算這中間有多少年。”

“一千六百五十一年。”閆寸道。

“這是第一個問題。”吳關縮起一根手指,“還剩兩個。”

“我記得初次見面時你就說過,來這兒是為了找一個仇家。”

“其實也算不上仇家,當時這麼說是為了你好理解。”

“不如你現在詳細說說。”

“那我儘量往通俗裡講,你要是理解不了隨時打斷。”

“好。”

“首先是穿越這件事,咱們就暫且把我從將來來到這裡叫做穿越吧。

這是一種技術,一種公元2277年的人類透過不斷探索時間、空間的奧秘,而掌握的技術……我是第二個穿越者,我的任務是找到第一個穿越者。”

閆寸本想問一句“找他做什麼?”

一想到自己只剩最後一個問題了,就忍住了,只等吳關自己說下去。

吳關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穿越這種跨越自然維度的事,人類不該去嘗試,嘗試的後果是毀滅性的……”

“我打斷一下。”閆寸道:“我不明白維度的意思。”

“這可有點複雜。”吳關起身,將桌上的杯盤收進木質托盤,端起托盤,想要放到門邊的鬥櫃上。

知道他腿腳不便,閆寸主動接過托盤,承擔起了跑腿的活兒。

“把筆墨紙硯拿來。”吳關坐在矮幾邊指揮著。

閆寸拿來他要的東西,與他對面而坐,吳關提筆蘸墨,在一張宣紙上畫了兩個點。

“假設這個是我,”吳關指了一下較小的墨點,又指了指較大的墨點,“這個是你。”

“好。”

“倘若我要去找你,你能畫出最快的路嗎?”

閆寸接過筆,在兩個墨點之間連出一條儘量直的線。

畫完,他問道:“是這條吧?”

“是,也不是。”吳關拈起宣紙,“若紙不能動,你畫的自然是最短路線,可如果紙活動起來呢?”

吳關將宣紙對摺,兩個墨點瞬間重疊在了一起。

閆寸一愣,“你……你等等。”

他接過宣紙,自己也摺疊了幾下。

“這……我好像明白了……你讓我想想……”

吳關靠在矮塌邊沿,耐心等待著。

不多時,閆寸的目光從宣紙移向了吳關:“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啊,比方說你就在此處,而我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難不成能將長安沿著中軸天街對摺?那豈不是我們中的一個要折到天上去?不怕掉下來摔死嗎?”

吳關嘴角抽動了一下,努力適應古人的思維,還是沒忍住吐槽了一句:“你的關注點可真……奇特哈。”

閆寸繼續問道:“所以,你那就是紙上談兵。”

“這麼理解吧,”吳關決定順著閆寸的意思來,這樣或許更利於對方理解,“在你看來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比如長安摺疊,如果發生了,是不是要死很多很多人?你再想想,若將這摺疊擴充套件到整個世界,是不是毀滅性的?”

“當然。”

“我的情況與此類似,只不過我所摺疊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

原本,一個人想要從他當下生活的時間點,跳躍到其它時間點,這是絕不可能的。

但現在這件事發生了,有兩個人確實跨越了一千六百多年。

與之相伴的,也會有毀滅性的結果。”

“可你活得好好的——就算你真是從一千六百多年前來的,你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這裡的每個人都按部就班地活著,日升月落,哪有毀滅的跡象?”

“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

閆寸沒有明說,但他臉上分明寫著“我很不開心”,像個遇到了斷章狗的讀者。

什麼叫不清楚?怎麼能在關鍵時刻不清楚?豈不叫人抓心撓肝。

吳關當然不可能兩眼一抹黑,但那些相對複雜的理論,他覺得一時間肯定講不清楚,就乾脆不再講下去了。

他聳聳肩,道:“我只是個執行者,我的任務是找人,其它並不是我該關心的……這麼說吧,在我們那年代,我也是負責查案抓人的,只不過我所屬的衙門許可權更大些,類似刑部,全國——不,是全世界——全世界的案子,只要我們想,都能接手。”

“聽起來很厲害。”

“那是當然。”吳關驕傲地挺了挺胸脯,繼續道:“不過你也知道,任何人,任何衙門,只要還有上級,就必然會有局限性。

拿大理寺來說,皇帝或許會讓大理寺卿調查某人、某事,但皇帝會將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嗎?

他可沒這個義務。

我的情況類似,上級指示我來武德九年,找到同樣來了武德九年的第一個穿越者,同時他們告訴我這件事十分緊急,關係到全人類的命運,不僅是一千六百多年後的我們,還有你們,但凡在這條時間線上的人,都面臨毀滅。

但這背後的邏輯,上面沒有細說。”

閆寸咂咂嘴,接道:“據我的經驗,但凡不可告人,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你得防著點兒。”

吳關將剛才畫圖的宣紙揉成一團,隨意往屋角一扔,問道:“幹嘛這麼一本正經地幫我出謀劃策,你不是不信嗎?”

“只能說你這騙術還挺高明,就那小小的摺紙,猛一下子挺能唬人啊,”閆寸收拾起桌上的筆墨,躺回榻上,調侃道:“你不會真跟那個道士學過吧?叫什麼來著……袁什麼的……”

“袁天罡?”吳關道。

“是了,野道士最會騙人。”閆寸道:“摺紙這招兒,都是袁天罡教你的吧?他還教你什麼了?”

“這是你的最後一個問題嗎?”吳關也躺回了榻上。

“不是不是。”閆寸連連擺手,“你讓我想想。”

吳關便枕著雙臂,耐心等他想。

“誒我問你……”閆寸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你們那個穿越技術,有沒有可能讓我也用一次?回到我們一家在北境的時候,我父親兄長還未出征高句麗……我已知道了事情的走向,只要回去,便能救下他們……”

他越說,聲音越小。

等說完了,他又衝吳關擺擺手,示意這問題並不需要回答。

閆寸自嘲地笑笑,道:“是我痴人說夢了,你別往心裡去。”

他翻了個身,背朝著吳關,悶聲道了一句“歇了”,不再吱聲。

吳關也側過身來,看著閆寸的背影,鼻子莫名有點酸。

就在屋內的氣氛向著某種奇怪的方向發展時,安固回來了。

他沒敲門。

因為太過激動,而顧不上敲門了。

“快起來,你倆可歇不成了。”安固喊道,“宮裡來人了,說秦王召見你們,讓你們這就跟著進宮,還有賞賜,快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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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寸一愣,突如其來的訊息讓他忐忑起來,他可不像吳關那麼樂觀。

吳關確實樂觀,他打了個哈欠,大喇喇道:“秦王倒是個急性子。”

安固三步並作兩步搶到閆寸榻邊,開了床榻內側的衣箱翻找起來,一邊翻找一邊叨唸著:“你的官服呢?還是新的吧?我記得做成以後就穿了兩回,快拿出來……哎呦,可千萬別讓蛀蟲啃了。

吳郎也別湊合,快找件得體的衣服,我記得你們上次在西市買了幾套?放哪兒了?都拿出來,咱們一塊挑挑……

人呢?有沒有人?快去打洗臉水!讓這兩隻瞌睡蟲好生精神一下……

荷花!荷花姑娘!哎呦要論捯飭人的本事,還數你厲害,快來掌掌眼呦……”

安固簡直忙成了一隻陀螺,大肚兒胖陀螺,讓屋內兩人有些哭笑不得。

吳關一邊穿衣一邊問:“宮裡來的是哪一位?”

“齊公,那可是聖上身邊的紅人,別說咱們了,三品大元見了他大氣都不敢喘呢。”

閆寸心下稍安。他在秦王府見過這位齊公,知道他很疼愛秦王世子,還冒險向秦王謀臣傳遞過訊息。總算是個熟面孔。

吳關繼續問道:“宮內的變故,齊公可說了?”

“說了,與你所料如出一轍,”提起這個,安固不由翹起了大拇指,讚歎道:“果然給太子安了個謀逆的罪名,你可真料事如神。”

談話間,兩人已匆匆換好了衣服,又洗過了臉。

荷花沉默幫著忙,迅速為兩人梳好了頭髮,閆寸戴了官帽幞頭,顯得很正式,吳關則在頭頂束了髮髻,插一根竹製髮簪,配上淺色大袖衫,有種超凡脫俗之感,又有幾分少年的活潑。

兩人對視,閆寸笑道:“將你帶回來時可沒發覺,是個模樣俊俏的小郎君。”

吳關也笑,“你也不錯。”

安固引著兩人往正廳走,剛轉入正廳之後的內院,安固便高聲道:“齊公久等啦。”

齊公竟自正廳後門迎出,雙手捧住了閆寸的雙臂,制止他行禮。

齊公笑呵呵道:“貴人若收拾妥當了,咱們就出發吧,秦王正在承乾殿等著二位呢。”

閆寸還是堅持向齊公拱手行了禮,道:“內使如此,小人惶恐,不知小人貴從何來?”

齊公一拍腦門,道:“瞧我這記性。”

他自袖內拿出兩條黃金打造的魚符,分別遞給閆寸和吳關。

“兩位幫了秦王的大忙,這兩條小魚,聊表謝意。”

這可不是普通的魚,魚符乃是古時的一種信物,發展到唐代,用途已十分廣泛,皇親國戚、高官顯貴以此證明身份,品級不同所用的魚符也不同,太子使用玉質魚符,親王使用金質魚符,餘下夠資格的官員顯貴使用銅質魚符。

秦王賜予兩人的金質魚符上,刻著“天策上將府”幾個字,不僅是一種遠勝過金山銀山的榮耀,更是給了兩人隨時入府的通行證。

這是打算與他們結交的意思。

當然了,這種榮譽大於實際利益的賞賜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方便隨時收回。

由此可見,秦王確有招攬二人的心思,但還遠未將他們當做自己人。

發過魚符,齊公道:“事不宜遲,咱們出發吧?”

兩人收起魚符,對視一眼,閆寸點頭,客氣道:“有勞齊公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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