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固家,櫻娘的房間內。

閆寸在矮幾邊正襟危坐,沉著臉,吳關就坐在他身邊,笑嘻嘻地看著櫻娘。

櫻娘與他們對面而坐,低著頭,似不敢與兩人對視。

“你莫怕,”吳關道:“閆兄並無責備之意。”

顯然,吳關此番是做和事佬來的。

“對不起。”櫻娘道:“我真的窮怕了,因此……因此……好吧,我承認,那次進裴府,我就存了攀高枝的心思。

我是對不住你,可……我保證,只要嫁入裴府,我定竭盡全力幫你升官……”

“不必。”閆寸道:“當初讓你來,只是出於北境守軍子弟間的相互幫扶,我也並無娶你之意,因此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攀上高枝,我替你高興,但我的仕途就不必你操心了。”

“你還是生我的氣,是我不好。”櫻娘垂下兩滴眼淚。

“他就這樣兒,沒生氣,姐姐別多想,”吳關忙接過話頭,打著圓場道:“我們此番來找您,一是將話說清楚,你跟裴宣機的事兒,我們既已知道了,就別再瞞著了吧。二來是想問問你們姐弟今後的打算。”

“這……小郎君的意思是,以後不管我們了?”說話時櫻娘偷偷看向閆寸。

閆寸垂著眼皮,並不跟她有什麼眼神交流。

“哪兒能啊,姐姐想多了,”安慰櫻娘一句,吳關繼續道:“您當然想嫁入裴府,無可厚非,在這件事上,若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姐姐儘管開口……”

“那個……”櫻娘打斷了吳關,怯怯地道:“確有一件難事,想求閆郎……”

“關於清河王?”吳關問道:“清河王曾追求姐姐,且知道姐姐是閆兄未過門的妻,如今姐姐突然跟了裴宣機,不好跟清河王交代啊,我也正愁此事呢。”

“那……二位可有主意?”櫻娘道。

吳關看向閆寸道:“就看你肯不肯做壞人了。”

“怎麼說?”閆寸問道。

“你悔婚在先,而後櫻娘才與裴宣機走到一起,若是這樣,清河王有火也只能衝你發。”

“那我以什麼理由悔婚呢?”

“你升了官,嫌貧愛富唄。”吳關聳肩。

三人大眼瞪小眼,沉默著。

“行。”閆寸打破了沉默。

這時櫻娘才假惺惺道:“這樣不好吧,汙了閆郎名聲……”

閆寸懶得接他的話,吳關繼續道:“姐姐就莫推辭了,其實姐姐的事好說,關鍵是崔林,他還打算繼續在安兄身邊做事嗎?”

“這……我還沒問過他的意思,”櫻娘道:“不知二位有何安排?”

“這樣啊……”吳關有些為難道:“我知道姐姐就要飛黃騰達了,到時怎會將我們放在眼裡……”

“不會不會,”櫻娘信誓旦旦道:“閆郎的恩情,我永生不忘。”

吳關擺擺手,並不在意她的保證,繼續道:“……到時候您弟弟就也跟尚書府沾上親戚了,哪兒還能給安兄那個小小的官吏做長隨,太跌面子了,想來崔林遲早要離開安兄身邊的。”

這一點,櫻娘倒沒有否認。

“因此,我求姐姐一件事,還請姐姐讓崔林在安兄身邊多待幾日,也給安兄些時間,尋個合適的人手……您也該知道,要找個如崔林那般能幹的貼心人,可不容易。”

“是你們抬愛他了,”櫻娘道:“一切聽兩位安排就是了。”

“如此,話已說開,咱們就莫再扭捏了,姐姐與閆兄的婚事雖不成,卻還可做朋友啊,”吳關拿胳膊肘搗了搗閆寸,“你說是吧?”

“嗯。”

櫻娘拿袖子擦擦眼淚,又起身衝兩人行了個萬福禮,說了許多諸如感謝閆寸大恩大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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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你是應該的,就算只是看在你姐姐青娘的面上,我也該幫你的。”閆寸道:“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有一次你走丟了,青娘哭著來找我,我帶著她,硬闖進了饑民所在的城坊,從人牙子手裡把你偷了出來,若那回沒把你找回來,可就……”

回憶讓閆寸原本陰沉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繼續道:“那時人牙子多猖獗啊,當街搶奪孩子的事兒都幹得出來……你還記得那事兒吧?”

“記得記得。”櫻娘連連點頭,“我怕極了,若你們不來救我,那後果……”

“是啊,後果不堪設想,”閆寸道:“那天我看著你們姐妹抱頭痛哭,就下了決心,一定要保護好你們。在我心裡,你一直是那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妹。

哈哈,我忘了,小妹已長大,能保護好自己了,反倒是我……可能我管得太多,招你煩了吧。”

“沒有沒有,”櫻娘連連擺手,再次垂淚道:“在我心裡,您也一直是我大哥。小時候我闖了禍,您總護著我,沒少替我捱罵捱揍,我都記著呢。”

“既如此,你我之間莫存嫌隙,我確生你的氣,可我並非氣你譭棄婚約,而是氣你瞞著我。”

“我錯了,閆郎今日一席話,讓我心中塊壘盡消,我再也不瞞著你了。”

閆寸點點頭,“既如此,咱們今後照常往來,剛剛打獵時裴宣機一路都在唸叨你,還真是一刻不見如隔三秋,他肯定也要來找你,我們就不叨擾了。”

兩人起身離去,安固媳婦留他們吃夕食,吳關婉拒。兩人騎馬走到坊門,果然見到裴宣機的車駛進了延福坊。

裴宣機看見兩人,伸著脖子喊道:“閆老弟留步,晚上一起吃酒啊?”

“不了不了,我們就不打擾您與美人相會了。”閆寸忙道。

裴宣機嘿嘿笑了兩聲,不再謙讓。

待馬車沒了蹤影,吳關終於壓低了聲音問閆寸道:“怎麼樣?試出來了嗎?”

“嗯,”閆寸點頭道:“現在問題可大了。”

“她真不是櫻娘?”

“絕對不是,”閆寸篤信道:“櫻娘好歹是將門之後,自小在軍中長大,人牙子不想活了才會去拐櫻娘。

還有,什麼小時候我常常護著她,還替她捱罵捱揍,我傻啊?小時候我就不太喜歡跟那些小姑娘一起玩,太麻煩了,櫻娘年紀又小,還是個哭包,我躲都來不及。

我編了一件沒影兒的事,她就順著我的意思添油加醋地應承,她絕不是櫻娘。甚至,我懷疑她從未在北境生活過。”

吳關皺起了眉,“那接下來……”

“接下來,我會派人去河南道,青娘的老家,仔細察訪他們姐弟三人的下落……”閆寸停頓了片刻。

他想說櫻娘姐弟可能已不在人世,因此這兩個騙子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冒用他們的身份,來長安招搖撞騙。

話到嘴邊,不想吳關跟著他心煩,終究沒說。

吳關卻已看出了他的意思。

“喂,”吳關拍著閆寸的肩膀道:“我本想勸你往好處想,說不定真正的櫻娘姐弟還活著,卻又覺得此刻抱有希望不是什麼好事。”

“我知道,多謝你的好意。”閆寸道。

“咱們就當那姐弟倆已死了吧,反正——我說句對死者不敬的話,反正隋末戰亂中死去了那麼多人,也不多他們倆。

這樣你就可以提前有個心理準備,萬一人沒死,就當老天爺厚愛,趕緊燒香還願去。”

閆寸緊繃的嘴角鬆弛了些,“我沒事,你不必這樣寬慰我。”

“當然要嘍,閆不度,咱們是朋友啊。”

吳關突然這麼說,讓閆寸有點不知所措,他揉揉鼻子道:“嗯……那……那接下來咱們就騰出手,盯緊這兩個騙子,蒐集他們犯案的證據,我看他們如此熟練,可不像頭一回作案。”

“話說,”吳關回頭,瞄了一眼裴宣機消失的方向,道:“咱們任由他被騙,是不是……有點兒損啊?”

“他活該。”閆寸的回答不容商量。

看了吳關一眼,他又緩和下語氣道:“他幹了那麼多缺德事兒,也該吃一次大虧,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喂,你這麼氣憤,不會是因為我外號叫小熊吧?”吳關斜睨著閆寸道。

閆寸又開始揉鼻子,“那個……當然了……有這方面原因,所以他殺熊,還大談吃什麼熊珠子,很不吉利啊……話說你的外號明明是熊崽子,請不要美化自己。”

兩人回家時,恰看到至遠正坐在屋門前,跟兩條犬嬉鬧。怕犬傷了小熊,也怕小熊餓了沒人管,因此吳關和閆寸不在家時就會讓至遠留下照料。

屋裡,兩隻小熊剛喝過羊奶,正呼呼大睡。

吳關不捨得讓它們睡地上,將自己的床榻騰了出來。

“不知它們何時才能長出毛啊,這個樣子……很冷吧?要不要多買點炭,咱們晚上生個火?”吳關問閆寸道。

“不用,冷一點毛才長得快,眼看就要入冬了,若落雪時毛還長不齊,它們或許熬不過這個冬天。”

“有道理,”吳關蹲下身,看著兩隻小熊,輕聲道:“你們可要快快長啊。”

至遠插話道:“其實……好像不用有人專門看著,鎖上屋門,將它們隔開就是了,兩條犬對它們還挺……友好的。”

吳關看向閆寸,想讓他拿主意。

畢竟是唐代的犬,馴化程度比後世弱了很多,因此吳關自己拿不定主意。後世的狗,莫說照料別的動物,有些還能看孩子呢。

閆寸道:“老隔著不是辦法,可以逐漸讓它們相處,動物之間也可以交友的,不過在它們親近起來之前,還是有人看著比較好。”

至遠低著頭,沒再反駁。

吳關拿肩膀輕輕撞了至遠一下,低聲問道:“怎的了?你不願看護它們?”

“不,我很願意,它們很招人疼,只是我最近拜了師,每逢散衙及休沐之日,便隨老師學機簧之術,我想多學們手藝,或許以後你們辦案,需用到一些……我也說不上,但我覺得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

“你也太懂事了吧,原來你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吳關道。

“啊?”至遠沒聽懂。

吳關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我明白了……機簧之術,聽著就挺有意思,咱們以後倒可以探討……那你就照常作息,看護小熊的事我們另想辦法。”

至遠走後,吳關往閆寸榻上一歪,問道:“你打算派誰去河南道查櫻娘姐弟的下落?”

“還沒想好,總不好派身邊人,”閆寸道:“崔林頗擅交際,萬一被他打聽到風聲,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我倒有個主意。”吳關道。

“哦?”

“你難道忘了,我家可是經商的,有自己的商隊。”

“你的意思是,派你家商隊去河南道打聽訊息?”閆寸張了張嘴,有些欲言又止。

最終他還是道:“我沒有貶低你出身的意思,可你那幾個後媽和兄弟……我真信不過他們。”

“我也信不過。”吳關道:“但反過來想想,他們經商的能力不怎麼樣,戳事倒非欺負陷害卻一個比一個厲害,都是些背後搞事的,跟你這回的目標挺匹配啊。”

“用這種人,我還是覺得不靠譜。”

“說不定為出在你身上。”吳關道。

“怎麼說?”閆寸問道。

“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你別老盯著人家的短處看啊。”

“你這話倒有點道理。”閆寸所有所思。

“哈哈,當然有道理,這話是當今聖上說的。”

“他什麼時候……”閆寸反應過來,錯愕地看著吳關。

吳關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嘿嘿,他就快要說這話了。”

閆寸白眼都快翻上天去了,咋的穿越了不起啊?先知就能跟我臭顯擺啊?

吳關卻正色道:“我那生身父親盧從簡死後,家幾乎就散了,盧家夫人跟兩個妾室鬥得腦漿子都要流出來了。

我那大哥盧傾月,當初和其餘盧家人一樣,確將盧關——也就是我這軀殼——欺負得不輕,可他也繼承了父親遺志,想要振興家業。

當初他曾試圖花錢買我的命,在我斡旋下,他最終只提了一個要求,不準我插手家裡的生意。

我想,若以利益誘之,他會盡心辦事。”

“他是你哥,你自然瞭解,你這麼說我也不好反駁什麼,只提醒一點,此事一定要秘密進行,萬一被那兩個騙子察覺……”

“放心,”吳關道:“我明日就去探探盧傾月的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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