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賣產業的事,趙徐來一開始十分堅定。他的大兒子就死在了抵禦突厥的戰場上。有些時候親人遇害的血海深仇確會激發出人的鬥志,那些復仇故事就是例子。可有些時候,它也可能激發出人懦弱怕事的一面,就如趙徐來,他的仇家並非某個具體的人,而是一整個草原部族。

這仇還怎麼報?

趙徐來所剩的只有恐懼。

他不能見到胡人,甚至連聽別人談論都不行,那會讓他悲痛欲絕。

他的兒子死了,可害死了兒子的仇人依然快活地馳騁劫掠著。

這種絕望不是一個普通人能消化的。因此突厥人打來時趙徐來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逃。

他變賣了家當,包括鋪面和住宅。

那時候他是感謝荷花的,幸虧這個女人願意接手,否則任憑房價地價跌下去,不知他的財產會縮水到什麼程度。

與荷花的買賣做成後,趙徐來便動身,帶著趙福遷往江南。

趙徐來是江南道人,年紀大了,總會冒出落葉歸根的想法。

可是剛出京畿道地界,他就看到大量滯留的商隊。

趙徐來猶豫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商隊,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自己是否太過謹小慎微了?

在京畿道邊境停留了兩日,趙徐來聽到了許多傳聞:

尉遲將軍大捷,突厥被打得抱頭鼠竄,根本過不來……

唐軍好不威武,聖上更是親臨渭水河畔,責問突厥可汗毀約,弄得突厥可汗接不上話,灰頭土臉……

突厥兩可汗內訌了,這仗打不起來,他們很快就會退兵……

趙徐來回過味兒了。雖然他知道如此揣測對荷花並不公平,但他還是認為自己遭了算計,荷花是個趁火打劫的壞人。

難道艱難一生積累下的財富就這樣眼睜睜被人削去大半?趙徐來睡不著了。

恰逢其他逃難的舊掌櫃也陸續到了京畿道邊境。大家一商量,義憤填膺,人人都覺得自己受了坑害。

咱們回去鬧吧?趙徐來率先給出了主意,鬧一鬧興許還能拿些好處,若就此嚥下這口氣,豈不白白便宜了那個女人?

一呼百應。

於是原本拖家帶口逃離鄂縣的舊掌櫃們,組成了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調轉方向,朝著鄂縣逆流而上,在逃難的人中格外顯眼。

路上他們還遇到了趕往長安增援的軍隊,軍隊將領見這一群人神神秘秘,怕是奸細,就將他們抓來細細審問了一番,尷尬至極。

“所以受難的風險人家姑娘擔著,仗打贏了爾等又回去搶奪產業?呵,真令大唐男兒不齒。”

沒人敢反駁那位低階唐將的話,因為他說得對,掌櫃們都虧著心呢。

那打抱不平的低階唐將本想扣押這一行人,無奈其長官收了掌櫃們的錢,勒令放人,低階唐將只好照做。

那之後,唐將的嘲諷便常常在他們心中翻攪,拷問其德行。

掌櫃們終究還是回到了鄂縣。

荷花並不覺得稀奇,事實上,她的態度十分熱情。

荷花爽快地提議,重新僱傭掌櫃們經營從前的鋪面,且工錢給得不低。

有人動心了,但他們身為群體的一份子,受到了群體綁架,不願做最先表態的人,只能觀望。

等等看吧,萬一還有更優厚的條件呢?既然有人願意鬧,總不會一點好處都鬧不出來吧?

鬧的自然是貪心不足之人,以趙徐來為代表。

“你們難道不想拿回自家鋪面,做了一輩子買賣,臨老了,卻從掌櫃的變成了小夥計,說出去就不怕遭人笑話嗎?”

不得不說,趙徐來的這套說辭還是極具煽動性的。

在他的煽動下,掌櫃們確定了行動目標:毀約,當初的買賣不能作數,拿回自家鋪面。

荷花自是知道資訊的重要性,舊掌櫃們盟誓、指定策略的當晚,荷花便收到了丐幫傳來的訊息。

呵,耍賴是吧?老孃還懶得帶你們呢,玩兒蛋去吧。

她當即放出訊息,聘用舊掌櫃的承諾作廢,誰有不滿就去縣衙告吧,姑奶奶坐等縣衙判決。

舊掌櫃們感受到了荷花的強硬態度。雙方僵持,誰也不讓步。

荷花強硬,趙徐來也不虛的。

他經營買賣已有近三十年,太清楚和氣生財的道理了。

商人最忌諱與人結仇,你的買賣在明處,一旦被人盯上,輕則搶你的生意,重則背後使絆子,讓你的貨砸在手裡,虧錢虧信譽,防不勝防。

許多人只看到商賈富裕的生活,卻看不到他們人後的且推且忍。

這些手段趙徐來門兒清,他被人對付過,二兒子失手殺了人後,死者家沒少給他使絆子。趙徐來可謂“經驗豐富”。

如今這些經驗終於派上用場了,趙徐來甚至有種揚眉吐氣之感。

他們開始輪班去荷花經營的邸店搗亂,也不動武,就在其門前立一堵人牆,但凡有人經過,就高喊“小心染病”。

這一招可太損了,嫖客們都知道一家發了病的院閣萬萬不能去,誰都不願為了一時快活將命搭進去。

而趙徐來所喊“小心染病”只是一句提醒,而非“此地有人患病”的事實陳述,與他理論未必能佔到便宜。

這還得了,荷花自不是吃素的,當天就由燕子帶著一眾僕役、龜公打了出去。

院閣人少,原是弱勢的,可他們有燕子這樣一個下手狠厲武藝高強的角色。

燕子三拳兩腳掃倒了一片,又橫眉冷目地來了一句“誰還想找死?”

沒人。

一眾掌櫃夥計落荒而逃。

燕子轉身帶人回秋閣,卻見荷花不知何時跟了出來,就在他們附近,手中還拿著一塊磚頭。

“你出來作甚?”燕子搶過磚頭,丟掉,“走,回去。”

“你怕你們受欺負。”荷花道。

“一群烏合之眾而已,你不用怕。”

荷花有些不好意思,“說起來,讓你去對付這些無賴,大材小用了。”

“沒有。”

“還有做監工,你……還習慣嗎?”

“嗯。”燕子想了半天,道:“吳郎說得對,救人確比殺人有趣些。”

雖吃了敗仗,不敢再去搗亂,但趙徐來等人的氣勢並未受到影響,因為突厥真的撤兵了。

掌櫃們都很清楚,京畿道周圍滯留的大量商隊就要啟程奔赴目的地了,鄂縣即將迎來一次繁榮。

一想起掙錢的機會已不屬於自己,他們便咬牙切齒,日日咒罵荷花。

聽說吳關和閆寸來到鄂縣,趙徐來得意極了。

一定是荷花扛不住了。

幕後老闆現身,說明已到了可以好好談條件的時候。

好巧不巧老船工又慘死在荷花的船試航當晚,天助我也,京官又如何?難道能比神仙還厲害?

老船工死得真好,趙徐來就差敲鑼打鼓地慶賀了。怎麼算都覺得自己佔盡了優勢,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此刻他趙徐來就是那個光腳的。

只要攔住商隊,不讓他們進城,頂著罵名的閆寸等人只能乾著急,別說此番新買的鋪面了,就是原先到手的幾間院閣,也只能眼看著虧本。

這種煎熬,只有真正經過商,有過經歷的人才能體會。

直到昨晚有人報告,稱毛六似在城外與閆寸交手,風太大,人沒回來,趙徐來心裡不免打鼓。

毛六自恃身懷武藝,不太將趙徐來放在眼裡,趙徐來倒樂得見他去閆寸這根硬釘子上碰一碰,吃些虧。

沒成想毛六死了。

不僅死了,還被大卸六塊,成了被河神索去性命的替死鬼。

終於有人繃不住了。

毛六的死訊一傳回來,就有掌櫃試探道:“其實荷花給的工錢不錯,夠咱們繼續衣食不愁,何必再鬧下去呢?”

這口子一開,立即有人附和道:“就是啊,她不能開張,難道咱們與她對耗,就有進項嗎?”

“要說咱們這事兒卻做得不地道,若突厥真打來了呢?咱們拿了錢逃命,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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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持續拷問眾人德行的問題一經提出,大家彷彿找到了情緒的出口,紛紛表示要撿起良知做個好人。

趙徐來何嘗不想與荷花修好,可挑唆大家鬧事的是他,帶頭向閆寸和吳關丟石子兒的是他,散佈河神發怒謠言的也是他。

尤其最後一條。眼下河神的怒意已反噬到了毛六身上,大家見了趙徐來恨不能躲著走,彷彿他已是個被河神預定的死人。

傍晚,聽說商隊陸續進城,趙徐來知道自己敗了。

他想起了獄中的趙福。

自從趙福入獄,他一次都沒去看過。

在趙徐來的假想中,趙福入獄是因為閆寸從中作梗。閆寸以趙福為威脅,想拿捏住他的軟肋,讓他退步。

絕不能服軟,因此趙徐來強迫自己忽略趙福入獄這一事實,依舊我行我素地給閆寸使絆子。

現在他終於想起了獄中的趙福,心更亂了。

要去見見他嗎?可見了面說什麼呢?義父敗了,因此你只能在牢裡聽天由命了?

那還不如一塊去死。

對,至少可以體面地死去。

這麼想著,趙徐來將一件衣服當做繩子,掛在了屋後的歪脖樹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聽說人死後,就能與家人團聚了,他的兩個兒子——二兒子目前生死未卜,趙徐來希望他活著,因此沒將他算在裡頭——以及一年前亡故的妻子,就要團聚啦。

到了那邊就不用打仗了吧,也沒有幹不完的活兒了吧?

到時候咱們再開幾件鋪面,一家人開開心心的。

這麼想著,趙徐來將自己的脖子套在了繩圈內,踢開了腳下的石頭……

閆寸和吳關趕到時,趙徐來正吊在樹上抽搐,臉已憋成了紫紅色。

“我去……”吳關嚇了一跳。

閆寸則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趙徐來的腿,將他向上抬。

“刀!快用刀!”閆寸喊道。

吳關忙抽出了閆寸腰間的環首刀,踩在石頭上,去割趙徐來脖上的繩子。

好在閆寸的刀夠快,幾乎沒感覺到什麼阻力,繩子就斷了。

將人放平,取下脖子上幾乎勒進肉裡的衣料,閆寸拍打著趙徐來的臉頰。

“喂喂,醒醒。”

“起開。”吳關一把將閆寸推倒一旁,開始按壓趙徐來的胸口,按三十下,對著嘴巴吹兩下氣,進行人工呼吸。

閆寸看呆了。

吳關第三次進行人工呼吸時,趙徐來的眼皮顫了顫,醒了。

“大口喘氣,”吳關大聲問道:“能喘氣嗎?”

趙徐來哼哼兩聲,看來是恢復了意識。

一刻後,趙徐來徹底清醒了。

他愣愣地坐在原地,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這是鬧哪出?”閆寸問道:“畏罪自殺啊?”

因為最近常常被趙徐來針對,來時閆寸心裡是憋著火的,沒打算給他什麼好臉色。

可對方自己掛了樹……這事兒無解,誰敢刺激一個自殺未遂的人啊,閆寸只能拿出好脾氣,甚至那萬年冰山臉上還堆出了笑容。

吳關看著他笑,不免在心中吐槽:還不如不笑呢,更瘮人。

“你們殺了我吧,”趙徐來開始耍賴,“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殺不殺的,另說。”吳關道:“你既然已有了求死之心,有些事就不必再隱瞞了吧。”

“謠言是我傳的,”趙徐來道:“我惹怒了河神,我還……”

“誰問你這個了。”吳關擺擺手,蹲下,直視著趙徐來,“我是問老船工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

趙徐來愣住了。

原來如此。

“哈哈哈……”他突然放聲大笑,“這是要給我安罪名了,直接動手不方便,就安個死罪,是吧?”

他笑,並不是臨死前彰顯豪氣。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過度自信,那個被利益矇蔽了雙眼的自己,真是蠢爆了啊。

敢跟京官兒叫板,太可笑了。

“看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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