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閆寸問道。

“據說從前有個大戶人家的產婦,和王繡娘情況差不多,生產時死了,婆家迅速買了一口現成的棺材,斂屍下葬。

可是……你有沒有聽說過假死?”

閆寸搖了搖頭,“雖沒聽過,但我好像知道你要說什麼了。”

“嗯,就是你想的那樣。那產婦氣息脈搏已十分微弱,甚至醫師都已經把不出脈了,可她確實還沒有死。待下葬,又活了過來。

你想想,那個時候,躺在地下的棺材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等著空氣一點點耗光,該是何等恐怖。

擺靈堂這種事,雖說表面上是讓親人弔唁,但還有一層更實用的作用,那就是確定人真的死透了。

擺上幾天,活不過來,那就是死透了。”

“雖玄乎了些,但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只是……”閆寸道:“你可真夠怪的,正常人可想不到這些。”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若有朝一日我不幸身亡,你可千萬別急著安排下葬,說不定還能緩過來。”

“不會的,你放心,”閆寸斜睨著吳關道:“你這輩子都不會有孕婦的待遇。”

吳關:“……”

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了白條酒肆。

不知是不是老闆娘新喪的緣故,酒肆內的擺設明明沒變,卻給人一種蕭瑟凋敝之感。

幫主不在,掌櫃看到閆寸,迎上前來,道:“官家來的可不是時候。”

閆寸道:“若找你們幫主,確不是時候,但我是來找你的,就不必分時候了吧。”

掌櫃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一張和和氣氣的臉,與屋內其餘的粗獷漢子顯然屬不同風格。

聽閆寸所言,他知道兩人此番不會輕易離開,便先請兩人坐下,他自己亦轉出櫃檯,陪坐在側。

“若老小兒能為官家出力,必然不惜力氣。”

“有你這話就好,”閆寸自袖內掏出了兩名刺客的畫像,道:“我想打聽兩個人。”

“看著眼熟,”掌櫃道:“是賭坊的人吧?”

“確有人說他們是賭坊的拳師。”閆寸道。

“這我恐怕幫不上忙,從前賭坊勢力大,背後又有官家撐腰,我們惹不起,向來是躲著走的……”

“那就更要請你們幫忙了,”吳關道:“實在沒有比你們更合適的人選了。”

掌櫃的面露困惑之色,吳關便解釋道:“一個人若想確保不招惹到另一個人,必然得時時刻刻關注他,不是嗎?”

只一個問題,掌櫃便無言以對。

吳關繼續道:“況且,現在賭坊已關張,那裡的人死的死,逃散的逃散,原先的靠山恨不得能跟他們撇清關係,你就更不必有顧慮了。”

掌櫃猶豫片刻,問道:“關於這兩人,你們想查些什麼?他們的下落?”

“不,他們已死了。”吳關道:“但他們臨死前被人僱傭,刺殺我姐姐,我希望貴幫能打聽出僱傭這兩人的究竟是誰。”

“人都死了,這可不好追究。”

“因此我們才來找您,若耳目眾多的貴幫都辦不成此事,我們只能放棄追查了。”

吳關與閆寸對視一眼,兩人均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閆寸取下腰間的錢袋,遞給掌櫃,道:“這是定金,若您查出結果,還有三倍的謝禮。”

掌櫃的掂了掂錢袋。

他雖又將錢袋放回了桌上,手卻始終擱在上頭,沒拿下來。

“我們已接手了一些院閣生意,想來您是知道的,”閆寸道:“不出意外得話,這只是咱們的第一回合作,您也希望能合作愉快吧。”

掌櫃終於收了錢,並道:“如今幫主一蹶不振,我若能賺上一筆,或許他可寬心些。”

“正是這個道理。”吳關道。

“兩位是住在秋閣嗎?”掌櫃又道:“若我有了訊息,就打發人去秋閣跟兩位報信。”

“好,那我們就恭候佳音了。”閆寸放下兩張畫像,帶著吳關離開了白條酒肆

這一等,便是三天。

八月,秋老虎來襲,天又熱了起來。

這一日,安固遣人自長安送來了兩條訊息。

其一,突厥、吐谷渾請和的使者先後進京,已與太子談攏了撤兵之事;

其二,三番兩次推讓後,太子終於要登基了,登基大典就定在了本月甲子日。

接到訊息,閆寸掰著手指算了算,道:“還有七天,李世民就要登基了。”

“真快。”吳關道。

一想到自己有幸趕上千古一帝登基的重要時刻,吳關不禁有些激動。

他問道:“你要回京嗎?就是……進宮參拜什麼的。”

“五品以上的官兒才需參加大典,我剛好六品,不用回去……怎的?看你的樣子,是想湊熱鬧?”

“算了,長安最近肯定忙瘋了,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吧。”

“這根自知之明有什麼關係?”

“就我這走到哪兒哪兒死人的特質,還是躲著點吧,別給太子添晦氣。”

閆寸噗嗤一聲樂了,“說不定你是因為沾了我的晦氣,何必妄自菲薄。”

“這你也爭?”吳關擺出一副長輩做派,“行行行,讓給你。”

“對了,”閆寸不與他計較,又道:“突厥既然遣了請和使,這仗就打不起來了,什麼兵臨長安、商賈逃竄、房價地價大跌……你的這些如意算盤,怕要落空了。”

“不會的,”吳關搖頭,“從前突厥或許只是劫掠一番,見好就收,可如今有了梁師都加入,那個人給突厥帶去的,是戰略上的轉變,他要推翻唐,建立自己的王朝,他不會輕易罷休。

此番請和,不過是梁師都的緩兵之計,意在麻痺李世民,讓他莫要調兵加強京畿附近的防範,如此他們便有機會一舉拿下長安了。”

“就沒人警醒太子嗎?”閆寸擔憂道。

“登基大典就在眼前,六部皆在為此籌備,不知已耗費了多少人力,這個關頭,你想去做那個潑冷水的人嗎?”吳關道:“你可莫做蠢事,這些天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鄂縣,哪兒也不許去。”

“真是矛盾,”閆寸道:“這回你若都能說對,我真要相信你來自將來了。”

吳關丟出一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兩人在這天傍晚收到來自本地幫派的訊息,對兩名刺客的調查有了些許進展。

傳話之人說得很含蓄,透著種讓他們莫抱太大希望的意思。

縱如此,兩人還是第一時間趕到了白條酒肆。

酒肆內的陳設沒變,味道卻變了,劣酒的辛辣味裡裹著小孩的屎尿喂,一言難盡。

落座後,透過門簾縫隙,吳關看到酒館後院的晾衣繩上掛著的全是孩子的尿布。讓這一群大男人照顧小孩,可太難為他們了。

依舊沒見到幫主,倒是見到幾名來交份子錢的乞丐。

待乞丐們離開,吳關問掌櫃道:“賭坊關張後,您這兒的生意應該不錯吧?”

“窮鬼少了,人人都能討到飯吃,託二位的福。”掌櫃道。

閆寸瞄了一眼樓梯口,問掌櫃道:“他還是不見人?”

“哎,每日只是抱著孩子念念叨叨,再這麼下去,人就要廢了。”

吳關則更關心實際問題,他道:“孩子沒了娘,吃什麼?可找到合適的乳孃了?”

“沒,我們每日打上二斤羊奶給他喝……哎,可憐啊,他還不知已沒了娘。”

“有吃有喝,他爹是一幫之主,又將他當個寶貝,又有諸位為他費心勞神,他已比許多孩子幸運了,不是嗎?”

“這倒沒錯,”掌櫃嘆了口氣:“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求時間抹平此事吧。”

“會好的。”閆寸話鋒一轉,道:“說正事吧,你查到什麼了?”

“刺殺荷花姑娘的兩人乃是堂兄弟,賭坊關張後,他們整日胡吃海塞,常常出入院閣,我查到有一名院閣女子,與他們關係親近……”

“院閣女子?”

吳關和閆寸面面相覷,兩人怎麼也沒想到,查來查去竟查到了自己頭上,燈下黑啊!

“這兄弟倆自然也有其它交好之人,可是那些人與你們毫無瓜葛,想來不會僱兇刺殺荷花姑娘,查來查去,只剩這麼一個院閣女子了。”

掌櫃亦用探究的眼神看著兩人,這結果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是哪名女子。”閆寸道。

掌櫃遞上一張捲成了卷兒的紙條,道:“這上面寫了她的花名,所在的院閣,有意思的是,她就在你們的院閣內。”

閆寸伸手接過紙條,道了謝,“那剩餘的錢……”

掌櫃擺了擺手,道:“做買賣,信字當頭,你要我查僱主,我雖查到一名院閣女子,卻不知她與刺殺之事有沒有關係。

你們自己去問吧,問清楚了,若她就是僱主,再付錢也不遲。”

“多謝您的信任。”閆寸拱手。

“你之前說的話可莫忘了。”掌櫃道:“這只是個開端,將來有賺錢的事,兩位官家可要想著我們。”

“那是自然。”

秋閣,荷花的房間內。

閆寸吳關與她圍桌而坐,荷花展開了紙條,看到上面的名字,冷哼一聲,道:“竟是她!”

“姐姐與她有過節?”吳關問道。

荷花道:“我接管四家院閣後,自然要檢驗篩選姑娘們的本事,這個名叫雪娘的姑娘,原是秋閣的頭牌,可她舞藝琴藝均不算上品,唱歌又缺一把好嗓子,我便讓她去了落雪院。

落雪院雖小了些,卻與她的名字很配,去了以後她依舊是頭牌。

我重選了一個剛梳攏的年輕姑娘——就是春桃,你們也見過——她嗓音清脆,略加調教,便可唱好曲兒,我打算將她捧為了秋閣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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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眼波如水的姑娘,吳關確有印象。

在我看來這當然不算過節,可在雪娘看來就未必了。”

“原來如此。”閆寸道:“此事難辦啊,兩名殺手已死,死無對證,總不能憑此就定了她的罪。”

立在荷花身後的燕子抿了抿嘴,道:“若我當日留個活口,就不必如此麻煩了。”

“跟你沒關係。”荷花道:“那日如此緊急,哪有手下留情的餘地。”

閆寸亦看向燕子,道:“你不是只會殺人嗎?”

如今卻能想到留活口了——這話閆寸沒點破。

他在提醒燕子,既然做為殺手的某種堅持已經鬆動了,不如趁此機會轉行做些別的,莫再幹刀頭舔血的營生了。

燕子別開目光,不去看他。

閆寸與燕子打啞謎時,吳關則低頭思索著對策,他問道:“兩名殺手之死,雪娘知道嗎?”

荷花道:“我們偷偷將屍體沉了河,只要蟹店掌櫃和小二守口如瓶,便不會有人知道。”

“試試看吧,”吳關道:“我有個主意,可以詐一詐她。”

夜幕降臨。

鄂縣熱鬧了起來。

與半個月前的熱鬧截然不同。

半個月前,鄂縣的熱鬧是聚焦的,病態的,人聲鼎沸只集中在賭坊一處,與之相比,其它地方門可羅雀。

此刻,鄂縣的熱鬧是散點狀的,幾乎每間院閣、食肆、酒坊都有人吆五喝六地談天說地。

閆寸與吳關騎馬向著城門方向奔去,他們刻意經過了落雪院。

落雪院的鴇婆大聲招呼兩人,讓他們進來歇腳,鴇婆已知道,吳關和閆寸才是真正的老闆。

“改日吧,”吳關笑吟吟道:“京中有事,我們趕路了。”

離得老遠,兩人開始注意三樓的一扇窗子。

那是雪娘的房間。

此刻,和別的姑娘一樣,雪娘探出身,她自持身份地沒有開口招攬客人,她在挑選他們。

她自然也看到了吳關和閆寸,以及與他們同行的燕子。

她已知道三人此刻要離開鄂縣。

三人自落雪院門口疾馳而過,轉過一處彎,閆寸低聲問道:“這樣就行了嗎?”

“做戲做全。”吳關道:“咱們乾脆出城繞一圈吧。”

燕子心神不寧,道:“荷花此刻獨自一人,可以嗎?萬一兇手另有他人……我還是潛回去吧,我在暗處保護她,沒人能發現。”

“也好。”吳關道:“那就在這裡分開吧,一切就看今晚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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