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初。

閆寸一路跟著幾人,直至黃員外在城北的莊園。

他遠遠看到莊園大門開啟,四名僕從抬著竹椅進了門,緊接著,三名僕從推搡著方白眉,將他也推了進去。

門迅速關閉,周圍安靜下來。

閆寸自周圍住家的屋頂略至莊園側面,翻身落地,快步貼近莊園側牆。

側牆外是一小塊空地,空地上雜草叢生,還有一些被丟棄的磚瓦,看樣子最近周圍有人家修繕過屋子。

院牆頗高,僅靠助跑是攀不上去的,閆寸撿了三塊破損的方磚,摞在牆根。

助跑幾步,腳踩方磚一發力,閆寸的手攀上的牆沿。

他依靠臂力將自己提了上去,保持著剛好露頭的狀態。

莊園佔地頗廣,後院有一處水潭,被錯落的屋子遮住大半,沒遮住的部分泛著細碎的月光。

除此之外,莊園內只有一處燈火。

沒人嗎?這麼大的院落,僕役婢女呢?他們不點燈嗎?閆寸思索著。

他屏息聽了片刻,確定周圍沒人,雙臂一用力,翻過了院牆。

落地後,閆寸趴在草叢沒敢動。

等了幾個彈指,閆寸起身,貓著腰,向燈火所在處摸去。

轉過幾道迴廊,他聽到了細微的人聲。

就在下一進院子。

閆寸在無人看守的院門口探頭看了一眼,院內堂屋點著燈,因此可看出屋內晃動的人影。

屋外有僕從值守,正是抬竹椅的四名僕從。他們正在傳遞一隻水袋,也不知是在分水喝還是在分酒喝。

閆寸雖未與他們交過手,卻知道他們功夫極紮實。

因為他見過他們抬竹椅。

竹椅不似轎子,它有韌性,抬起來走難免忽忽悠悠,人坐在上頭,走不了多久就要反胃了。因此有人經營租賃轎子的生意,卻沒有人租賃更加輕便的竹椅。

可是這四人將竹椅抬得穩極了,如坐平地,毫無顛簸之感。

他們無論步伐大小、快慢,還是方向控制,都配合默契。

關鍵是,閆寸並未從他們身上看出長期訓練刻意配合的痕跡。

這是四個可以各自為戰的高手,因為功夫高強,所以可以與他人無縫配合。

突然,閆寸後背的汗毛全豎了起來。

那是一種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才能培養出的預感,彷彿死神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涼氣。

閆寸縮緊後背,向一旁滾了一圈。

就在他滾倒的同時,一支箭擦過他的手臂,釘入院牆。

“誰?”

院內的僕從聽到箭矢聲,瞬間警覺起來。

他們兩兩一組,兩個守在亮燈的屋門口,兩個抽刀,向著院外摸來。

閆寸向身後瞥了一眼,對方應該在樹上。

就在他評估院內的四名僕從時,身後樹上有個人正盯著他,像一隻隨時準備俯衝捕食的老鷹。

看到箭矢,閆寸便知道,跟殺死馮員外的是同一名弓箭手。

他只能藏在一根門柱後,並祈禱門柱足夠寬大,使對方找不到再次射箭的角度。

祈禱似乎靈驗了,對方沒再放出箭矢,好弓手絕不會放沒把握的箭。

然而沒用,僕從已走到了院門口。

他們腳下沉穩,長刀擋在身前,小心戒備著。

距離還有五步,隔著一道院門,雙方已看到了彼此。

今晚月色真好。

看到對方的瞬間,閆寸動了起來。

他猛然衝向兩名僕從。

僕從被他的悍勇嚇了一跳,本能地後撤一步,準備迎敵。

然而閆寸只衝出一步,突然又收了勢頭。

直到一支箭矢自他的頭頂掠過,釘在高大的門框上。

就是現在!

趁著對方上弦的瞬間,閆寸衝進門內,重新找到了掩體。

嗖——

又一支箭矢飛來,釘在門框上,比上一支深,弓手放箭時似乎帶著被戲耍的怒氣。

“哈——”

從一名優秀弓手的箭下脫逃,使閆寸渾身的細胞都興奮起來。

從院門口到亮著燈的屋門口,有約莫兩仗距離,其中大半沒有掩體。

他只能向前衝。

“來吧。”

閆寸拔出刀,與兩名僕從戰成一團。

嗖——嗖——嗖——

瘋子!

弓箭手是個不顧同伴死活的瘋子。

又或者,他與僕從並非同伴。

閆寸一脫離掩體,箭矢接連飛來,甚至射傷了一名僕從。

以僕從牽制弓手的計劃落空,閆寸迅速從夾擊中脫身,直衝向亮著燈的屋子。

他毫不猶豫地放出弩箭,逼退守在屋門口的兩名僕從,閆寸闖進了屋內。

不得不說,人有時候還是需要外力推一把,原本沒什麼信心對付四名僕從,被那弓手一逼,也做到了。

進屋的瞬間,閆寸彈出一枚銅錢。

銅錢自燭火上方飛過,帶動的氣流吹滅了燭火。

屋內瞬間漆黑一片,外面的人無法摸清狀況。

“誰敢來!我就殺了你們的主子!”閆寸道。

這絕不是虛張聲勢,說話時他已掐住了黃員外的脖子。

黃員外的身體輕飄飄的,他身上有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

陳舊腐朽的,潮溼的,在藥罐子裡浸淫久了的味道。

閆寸將他從矮塌上提起,味道便散了出來,充滿整間屋子。

他右手掐著黃員外的脖子,左手的刀則架在了另一條脖子上。

屋內還有一個人。

陳初秋。

院閣行會會首陳初秋。

“陳會首,又見面了。”閆寸向他打著招呼。

陳初秋一動也不敢動。

今夜的月色真好,月光透過窗紙,淡淡的,恰讓閆寸手中的刀反出冷光。

“他太老了,”陳初秋道:“你再不放手,他就要被掐死了。”

“陳會首真是個大好人,這種時候還替別人著想。”閆寸道。

“我只是覺得,你來黃員外的府邸,總不會是為了對付我吧?”陳初秋道。

“那得問一問黃員外了。”閆寸鬆開掐在黃員外脖子上的手,問道:“這麼晚了,陳會首還來登門拜訪,定有急事吧?”

黃員外揉著脖子,猛咳幾聲,將氣喘勻了,道:“你可知道我的靠山……”

“你可知道,你的靠山即將大難臨頭。”閆寸打斷了黃員外,“所以,現在提什麼靠山,除了激怒我,不會有別的結果。”

他看不清黃員外的臉色,卻知道對方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

“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明白嗎?”

不待黃員外答話,屋外有人喊了起來。

“勿傷吾主!否則我們絕不放過你!”

閆寸撇撇嘴。

他不信這種威脅,主人若是死了,他們又該向誰效忠呢?

但他並未拆穿,只是要求道:“將你們抓來的人,那個叫方白眉的,給我押來。”

外面沉默了片刻。

“好。”有人答道。

閆寸看向黃員外,“告訴他們莫耍花招,否則……你知道的。”

黃員外忙喊道:“按他說的辦,全聽他的。”

“很好,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陳會首為何深夜來訪?”

“他來與我商量,想趁馮員外死,買下馮員外的幾間邸店。”黃員外道。

陳初秋用招手代替點頭,接過話道:“對對對,我來就是為了生意上的事。”

“生意,呵……”閆寸反問:“究竟是購買,還是霸佔?”

“買,絕對是買,童叟無……”

“我問你,”閆寸手中的刀在陳初秋肩頭點了一下,嚇得他連手也不敢招了,“我問你,你要買下邸店,為何要來跟黃員外商議?”

“這……”陳初秋想要抬手去擦額上的汗,又忌憚脖子邊架著的刀,“我實在沒錢……就……就想來借些錢。”

似乎合理。

閆寸卻搖了搖頭。

“我知道鄂縣院閣生意不好做,你不過是勉力支撐,手頭並不寬裕,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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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寸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哥哥陳晚春乃是酒業行會的會首,酒水生意還是有利可圖的,你不去問兄弟借錢,卻來黃員外這兒……我若沒猜錯,黃員外這兒應該只能借到高利貸吧?

生意人可都知道,不到萬不得已,高利貸絕不能碰,尤其賭坊的高利貸,那可是要吃人的,你膽子可真大。”

閆寸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我很費解,既然院閣生意不好做,你為何不將院閣改為邸店?改造的成本並不高,何必一直虧錢掙扎,直至馮員外死,才生出經營邸店的念頭?”

“第三,”閆寸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而後又握成了拳頭,這是他要說的最後一點,“第三,深居簡出不喜交際的黃員外,竟然允許一個曾經與其作對的商人深夜入府,竟還是為了借錢,這可不像黃員外的做派。”

閆寸向屋門瞟了一眼。

方白眉還沒帶來嗎?外面的人會不會使詐?

閆寸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他揮刀,將矮塌上的方形靠枕劈開,靠枕內填充的碎布露了出來。

閆寸挑了一根長條形的布料,扯了扯,確定結實,便用布料將陳初秋的雙手反捆在了身後。

如此,便不必再拿刀指著他了。

而後,他將黃員外的手也捆了起來。

捆綁黃員外時,閆寸問道:“你要把方白眉送哪兒去?”

“啊?”

這一聲反問,前半截透著迷茫,後半截則是試探著想要矇混過關。

他已知道回來路上的對話被閆寸聽到了,卻又試圖否認。

閆寸沒接話,只是忙著往他的手腕上纏布條。

“那個……”黃員外心虛了,“我要送他出城的,他不是……那什麼,跟死了的馮員外有些過節嗎,麻煩啊……”

閆寸還是不說話。

沉默是惶恐的催化劑,加之手被捆住,黃員外只覺得被人捏住了命運的後脖頸,偏偏他還膽大包天地向那人撒謊。

他的肩膀開始顫抖。

看著他瑟縮不止,閆寸想到了一個問題:人是年紀越大越怕死的吧?

閆寸終於打破了沉默。

“需要我提醒一下嗎?就在剛才,回來的路上,你對方白眉說,讓他去那兒待一陣子,如果我問得不夠具體,那我現在重新問一遍,那兒是什麼地方?”

“我的……我在別的地方還開了買賣,就是……讓他去別的地方躲一躲……”

“不是,”閆寸搖頭,“他很害怕。”

話音剛落,閆寸的刀動了。

刀在陳初秋大腿上劃過。

他的刀太快,以至於陳初秋沒感覺到痛。

直到血浸溼了褲子,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痛感慢慢襲來。

陳初秋張大了嘴,他終於害怕了,他想喊叫。

“噓——”

閆寸示意他噤聲,他便立即閉上了嘴。

聽話,保命。陳初秋心裡只有這個念頭。

“一句實話都沒有,”閆寸道:“是什麼讓你們覺得騙我可以不用付出代價?”

兩人拼命向矮塌深處縮去,縮成了兩隻鵪鶉。

“從現在開始,撒一個謊我就割一刀。”閆寸的刀鬆鬆垮垮地放在了陳初秋腿上,“你說得對,他太老了,稍不留意就會死,所以,他的刀你來挨。”

“我說!我說!”陳初秋幾乎是尖叫著保證。

閆寸又衝門口瞟了一眼。

陳初秋如此大聲尖叫,外面一定能聽到,竟然沒人出聲問一句?

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

他重新環視這間屋子。

屋子不算小,除了矮塌,還有一張書案,一把高椅。

靠牆有書架和箱櫃。

外面的人能攻進來的地方,唯有門窗而已。

此刻,門窗皆已被他上了栓。

他一時想不出對方能耍什麼花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外面那個弓手,是誰的人?”閆寸再次提問。

這回,黃員外立即積極答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不不不……”

陳初秋晚了一步接話,懊惱地直拿腦袋去撞矮榻邊沿的扶手。

閆寸覺得不妥,伸手去攔,卻晚了一步。

咔啦啦——

機簧運作聲響起。

矮塌幾乎是瞬間反轉,露出了其下貼著牆的一處洞口。

下一瞬,一隻箭從洞口射了出來。

機簧聲響起的瞬間,閆寸便一把抓過輕飄飄的黃員外,擋在了自己身前。

他可不是什麼心疼惡霸的白蓮花。

黃員外只張了一下嘴,求饒還未喊出來,就被射中了胸膛。

“啊啊啊——”

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恐懼地大聲叫喊,兩隻手亂抓。

他太瘦了,根本無法完全擋住閆寸。

趁對方更換箭矢的間隙,閆寸又抓過了陳初秋。

陳初秋一擋在身前,弓箭手立即收勢。

“真是你的人。”閆寸推著陳初秋上前,抽刀向洞內砍去。

他必須守住洞口,將裡面的人堵住,一旦他們出來,閆寸就要面臨以一敵多的被動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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