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縣縣衙,偏室。

閆寸離開時荷花有些欲言又止,待他的身影消失,荷花才道:“賭坊養了那麼多拳師打手,且還有一個藏在暗處擅長用弓的殺手,他孤身一人……太危險了吧……”

“城裡全是兵卒,殺手此刻忙於藏身,顧不上別的。”吳關道。

“那你我能做些什麼?”荷花道:“這樣幹等著,太折磨人了。”

“我們可以找人。”

“找誰?”

“奶婆子昨天半夜去廢棄道觀,究竟要見誰?咱們需將那個人找出來。”

“他很重要嗎?”荷花一時轉不過彎來。

“事出反常,還是查一查好,而且……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推測,或許……找到那個人就能解開謎題了。”

“為什麼?”

“賭坊有問題,奶婆子來尋失蹤的孫子,且她曾表示,從一個賭鬼那兒獲知了一些線索。”

“她或許真的知道了什麼,才會突遇橫禍。”荷花道。

“所以我們要找到那個向她透露消息的賭鬼。”吳關道。

“你懷疑那個賭鬼藏在荒廢道觀,奶婆子是去給他送吃的?”

“我想不出還能有第二個人讓她如此費心,況且……那道觀或許真的鬧鬼,若非走投無路,誰會願意與鬼怪相處?藏在那兒的人一定知道什麼要命的秘密。”

“我最受不了秘密。”荷花道。

“一樣。”吳關碰了碰荷花的胳膊,“所以,咱們就一起揭開這個秘密吧。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去見見縣令,這個時候,他應該已消了氣吧。”

吳關向縣令所在的後堂走去,並囑咐道:“姐姐等我片刻,或許我能事半功倍。”

“好。”

縣衙後堂。

縣令剛換了一套常服。天熱,加之被吳關和黃員外一氣,他只覺得一陣陣頭暈。拿涼水洗了把臉,又在額上放了一塊溼帕子,他揉了一陣子太陽穴,不適的症狀終於得到緩解。

剛將帕子拿下,吳關就進了屋。

“晚輩剛才做得不對,讓您難堪了,給您賠不是。”一進屋,吳關就彎腰,做了個九十度的揖。誠意十足。

縣令擠出一個無奈的笑,“我已習慣了,黃員外在京城有靠山,連你們都怕他,我能有什麼辦法?”

“晚輩給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吳關關上後堂門窗,在縣令對面坐下。

縣令好脾氣地放下手中的筆,等著他的下文。

“我確實怕,”吳關道:“您也知道他的靠山是哪一位吧?”

“尉遲將軍。”縣令道。

“不錯,尉遲將軍攻無不勝,且救過太子的命,又在玄武門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太子如日中天,尉遲將軍恩寵無雙,誰敢與他爭鋒,那便是自尋死路。”

縣令長嘆一口氣,道:“我並不想跟尉遲將軍作對……哈,可笑,我有什麼資格?

是那個黃員外……哎,不提也罷,不過是被他騎在脖子上欺負,難得你們這些官家後生在意百姓死活……我想著,褚令史亦有著輔君之才的美名,就想藉著你們在,壓一壓的黃員外的銳氣……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我不敢了,往後我再也不敢給黃員外找不痛快。你們回去後可否不要提起今日之事?”

縣令低著頭,頗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別將臉丟到京城,這是他僅剩不多的自尊。

“我知道這感覺不好受。”吳關道。

縣令只笑著搖搖頭,雖沒說話,意思卻很明顯:你個小屁孩懂什麼。

“您可聽說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吳關道。

縣令一愣,心虛地環視一圈,“這話可不敢亂說。”

吳關向前湊了湊,小臂搭在桌沿上,低聲道:“眼下,裴寂已率一班朝臣請聖上禪位,秦王隨時可能登基。朝內眾臣歸心,即便還有零星幾個不服的,也成不了氣候,而朝廷之外,唐已經一統天下……您想想,對武將,這不正是良弓藏的好時候嗎?”

縣令舔了舔嘴唇,“你的意思……難道……”

“尉遲將軍眼下有多光芒萬丈,對他的整治來得就有多塊,眼看他高樓要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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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再說了!”

吳關偏要繼續道:“黃員外什麼做派?是不是跟他的主子一樣帶著居功自傲的派頭?一個小小商賈,也敢不將您這個青天老爺放在眼裡。”吳關評價道:“就藏拙的本事,尉遲將軍可比同樣戰功赫赫的程知節將軍差了許多。”

縣令頹喪的情緒被吳關這番話掃去不少,他試探道:“話雖這麼說,可他畢竟是個立過汗馬功勞的猛將,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不錯,因此咱們得等待時機。”

咱們。

縣令立即注意到了吳關的拉攏之意。

他忙小心翼翼地表態道:“本官位微言輕,許多事只能隨波逐流罷了,小友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儘管開口,能辦到的,本官定然盡力,可若是要我跟黃員外作對,得罪尉遲將軍,我……我家裡有老有小,小友莫為難本官。”

“您說哪兒的話,”吳關道:“我只是提醒一句,有些事可以隨波逐流,還有些事,躲不過去的,若不能早作決斷,恐怕後患無窮。”

縣令不接話。

吳關一看,這可不行,又往透徹裡道:“我打個比方,鄂縣那些失蹤的商家,數條人命,若上面追查下來,您兜得住嗎?

就算您有心幫尉遲將軍兜這個簍子,他領情嗎?到時候失職之罪還不得您自個兒背?”

縣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我是個生意人,知道大業初年鄂縣有多繁華,我想親手促使繁華再現,然後分一杯羹,僅此而已。

如今尉遲將軍的賭坊開在此處,令鄂縣商家苦不堪言,於公於私,我都要跟這賭坊鬥一斗。”

“此事不是你們幾個小輩能管的。”縣令焦急道。

“不是我要管,而是朝中權利只有那麼多,如今仗已打完了,武將開始礙事了,文武之間少不了有一場權力之爭,我只不過順勢而為,火中取栗罷了。”

“可是……黃員外還是有分寸的,只要你莫去招惹他,他並不會主動欺負其他商家,你們若是逼他,萬一出了事……”

“他確沒有招惹其他商家,可還有失蹤的賭徒。”吳關道:“奶婆子的孫兒究竟什麼情況?她既然打聽到了孫兒的下落,並堅持向您報案,您為何不受理她的報案?”

縣令冷下臉來,“本縣政務,難道需向你一個商人彙報?”

“當然不用。”吳關笑著擺擺手。

他笑得十分輕鬆,彷彿在說:隨便聊聊,真不用把氣氛搞得這麼緊張。

看著他的笑容,縣令反倒懷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下一瞬,吳關收起了笑容,“誰讓鄂縣是塊寶地,既然大家都想爭一爭——我只是好心提醒,戰火一定會在這裡燒起來,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您若還是牆頭草一棵,到時候兩邊不落好,錯失了站隊的機會,豈不可惜?”

剛剛放鬆下的心再次揪緊,這聊天也太刺激了,聊得縣令身心俱疲。

“好吧……若我幫你,我能有什麼好處?”

“我昨日在城內看鋪面,路過了縣令家門口,看到您的兩位夫人乘轎子出門……”

縣令不明白吳關為何突然提及他的家人。

他防備地直起後腰,心中深感不安。

吳關擺擺手,示意他別多想,沒有人要拿家人威脅他。

“……兩位夫人身著布衣,頭上只有一根玉釵,十分樸素,我又聽聞您在任期間,但凡與黃員外沒有瓜葛的案件,多能秉公執法……

想來,您想為百姓辦些實事的。

旁的我不想承諾,只說一件事。

若肅清了尉遲將軍在鄂縣的黨羽,您就可以施展拳腳,大膽發展商業,鄂縣佔據得天獨厚的地裡條件,相信只消三五年,就能成為一方富縣,百姓可安居樂業。

到時候,有了政績,再加上長安有人幫您打點,升遷水到渠成。”

見縣令沒表態,吳關話鋒一轉,又道:“當然了,在商言商,咱們也得顧及眼前的利益,若剷除了黃員外這只攔路虎,我順利在鄂縣開了買賣,可以給您分一成利。”

一成有點摳了。

但見過鄂縣繁華的人心裡有桿秤,若待其繁榮起來,隨便幾家鋪面的一成利益,就是一筆鉅款。

“還有一點,我需提醒一下,”吳關道:“新皇登基,對臣子來說,何嘗不是改頭換面重新來過的機會。

只要這次選準了隊伍,無論從前有過怎樣的疏忽,是數名商賈失蹤,還是有賭徒下落不明,都可一筆勾銷。

機會只有一次,您是想絕了後患,還是繼續留著麻煩,可得好好思量。”

吳關伸手掀開桌邊的陶甕蓋子,拿起舀水的竹筒。

說了太多話,他有些口乾舌燥。

可是一想起陶甕裡的可能是生水,吳關就放棄了。

縣令以為他在暗示招待不周,忙起身開門,衝屋外喊道:“來人,煮茶。”

僕役很快抬來了煮茶的工具,泥爐內點了火,屋子裡更熱了。

縣令滿頭大汗,這次卻不覺得頭暈了,反倒有種通透之感。

他已在夾縫中生存了太久,空有滿腔抱負,無奈比他更大的官兒要在鄂縣為非作歹,他不得不一再忍讓。

就像溫水裡煮的青蛙,忍到最後他已不知道底線在哪兒了。

何必去想那些無能為力的煩惱?得過且過吧。

吳關的話當然有著強烈的拉攏意圖,但忽略拉攏的成分以後,他也確實說穿了縣令沒能實現的抱負。

真的有機會扭轉局面?真能擺脫他人掣肘?真的還有機會做個好官?

人一旦有了希望,膽子就會大起來。

縣令雖沒有立即表態,但吳關已看出,他的心思活泛了起來。

吳關的時間不多了,他嘴上雖寬慰著荷花,其實心裡更擔心閆寸。

他知道現在追問或許會適得其反,但他決定冒險試試。

“奶婆子報案時,究竟對您說了什麼?”吳關問道。

縣令被他從幻想中揪回了現實,心中升騰起一股不真實之感。

他低頭,抿了一下嘴巴,搖頭道:“不過都是些無端的猜測,什麼也不能說明,因此我才決定不受理她的報案。”

說話時,縣令的目光向煮茶的僕役瞟了一下。

“好吧,”吳關道:“既如此,喝完茶晚生就不再叨擾了。”

待到僕役離開,吳關不給縣令退縮的機會,又低聲追問道:“縣令覺得身邊不乾淨?”

“不得不懷疑啊,”縣令道:“她剛將發現報至縣衙,當晚就慘遭殺害分屍,我總覺得,兇手是要敲山震虎,給我警告。”

“這麼說來,她真的有些發現。”

“有。”縣令點點頭,又飛速地搖頭,“你還是別問了,要掉腦袋的。”

“這麼嚴重?”

“嗯。”

“趁著新皇登基都洗不清的罪名?”

“嗯。”

吳關皺眉沉默許久。

“我不信。”他搖頭,“新太子連舊太子黨羽都可赦免——包括曾向舊太子獻計出力,想要殺死他的黨羽——都可赦免,還有什麼罪是非死不可的?

只有造反了吧?

我不信你們造反,你不可能,尉遲將軍及其手下更不可能。”

“有些事,是你想不到的。”

吳關心裡十分急躁,他明明已看到了一片曙光。

可惜,縣令還是退縮了。

別慌,別慌,他的腦海中不斷閃過這兩天在鄂縣的經歷,不漏過任何一處細節。

為了讓思考更加專注,他閉上了眼睛。

幾個彈指後,他睜眼,眼中閃過了精光。

“謝謝您告訴我答案。”吳關道。

“什麼?”

“您已告訴我答案了。”

“不可能!”

“官家可以官爵抵罪,縣令這官,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六品呢,大部分死罪放您身上,都可削官抵過,能至您死的罪可真不多。

既然不可能是造反,逐條排除十惡之中的其它罪名後,還有一項罪名——只剩這一項罪名了。”

“什……什麼?”

“貪,你們貪了許多許多錢,或者說,在你治下的鄂縣,尉遲將軍貪了許多許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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