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正複姓百里,名展翅。

百里展翅,聽起來十分霸氣的名字。可他人長得瘦瘦小小,一雙削瘦的溜肩,臉也是細細長長,頜下的短鬚在視覺上又將臉拉長了一分。

這樣一張長臉,面無表情時你便會覺得他在給你臉色看,顯得整個人又怪異又病態。

百里展翅約莫四十歲,後背已有些佝僂,眼神不好的緣故,他探頭眯眼看著門口的兩人。

看不清,所以一臉迷茫。

閆寸忙道:“晚生閆寸前來赴任。”

吳關補了一句:“我叫吳關,也是來赴任的。”

“哦哦哦。”百里展翅連連點頭,長臉上有了笑容,他向兩人招手,示意他們坐到近前。

兩人脫鞋進屋,坐在矮幾前的軟墊上。

閆寸將一應文書遞上。

百里展翅接過,一邊湊到燈下觀瞧文書,一邊道:“今日早些時候已得了敕令,說是兩位要來赴任,沒成想竟如此快。”

閆寸道:“新太子責令我們調查嵇胡殘部,不敢怠慢。”

“是了,此事也已知會過大理寺,對嵇胡殘部的調查其餘人等一概不許干涉,那就……”百里展翅放下文書,看樣子已核對完畢,沒有問題,“那就先帶你們去辦公的堂衙,熟悉一下同僚。”

“如此,多謝了。”

三人一同起身,百里展翅走在最前頭引路。

他相貌雖奇怪了些,但毫無上司的架子,有問必答,立即博得兩人的好感。

見他因為視力問題,走路也總探個頭,閆寸挺想扶一把,意識到如此一來更顯得對方有缺陷,怕人家難堪,忍住了。

按照大理寺的編制,滿員時應有八名大理丞,不過人員一直有缺,就七個人,閆寸恰好補了缺,這一崗位便滿員了。

八名大理丞共用一處辦公的堂衙。此刻身在衙署的共四人,閆寸一一見過,相互說些諸如“日後多多照應”的客氣話,便結束了會面。

百里展翅又帶兩人去到一間十分寬敞巨大的堂衙,那是一眾低階官吏辦公的地方。

桌子挨著桌子,矮幾抵著矮幾,許多人面前堆著高高的文書。堂衙內擠著約莫三十人。

“你就坐那兒。”百里展翅指著一張靠牆的空幾道:“今日新送來的案卷稍後便放在你這兒,還有一些需勾銷的案子,也會一併送來,你只消按照以往格式,將案宗移交、勾銷的時間登記儲存。”

“喏。”吳關拱手答應。

錄事的工作,說白了就是個登記員,專門記錄案宗建立和移交的日期,計出時限,以便過後回溯案件處理是否超時,是否效率不足。

待兩人熟悉過工作地點,百里展翅又將他們引至一間偏屋。

偏屋不大,其內僅有兩張矮腳書案,每張書案上有一盞六角綢布燈,還有些簡單的文房用具。

百里展翅道:“鑑於你二人現在專職處理嵇胡殘部之事,在堂衙辦公有不便之處,這裡便暫借給你們使用。”

他考慮得十分周到,兩人趕忙道謝。

閆寸又道:“既已妥當,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監牢提審嵇胡俘虜。”

百里展翅道:“需要我引路嗎?”

吳關忙道:“打擾您許久,心下不安,上次我們已來過大理寺監牢,認得路,不敢再勞您駕。”

“好,我這便回去了,你們已經知道我辦公的堂衙,今後同僚之間多多走動。”

“一定一定。”

待百里展翅離開,閆寸長舒了一口氣,道:“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麼糟。”

“可能趕巧了吧,”吳關道:“聽陳光明話裡的意思,不好相與的今日都不在,咱們沒碰上。”

“管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閆寸問道:“你的差事,能勝任吧?”

“聽安兄描述,沒什麼難度,”吳關攤手,“就是我字太醜了些,怕上司不滿。”

兩人一邊閒談,一邊走進了大理寺監牢。

獄神廟依然在監牢院門入口處,靜悄悄的。

廟裡的香火很旺。兩人走進監牢院落時,看到獄神面前的香爐內有幾根頗為粗壯的香,煙氣嫋嫋婷婷,八成都是得了釋放後還願的太子、齊王黨羽。

閆寸向獄丞表明身份,獄丞不多廢話,直接將兩人引到了大巫的牢房前。

“要將人提到刑間嗎?”獄丞問道。

“要,有勞了。”閆寸道:“還有另外三個,一併帶來吧。”

“只剩兩個了,昨日死了一個。”

“死了?”閆寸擰起了眉。

“有一個來時便帶著傷,熬了幾天,醫治無效,死了。”

確有一人帶傷,且那傷是閆寸拷打所致。

當日在長安城郊,閆寸雖殲滅了丁茂部,可丁茂本人及魏徵卻不見了。閆寸當即刑訊了三名俘虜中的一個,想從他們口中問出魏徵帶丁茂前去投奔的“貴人”是誰。

閆寸下手極有分寸,他下刀的位置雖痛感強烈,但絕不致命,不過是些皮外傷。

朝廷向來重視敵國俘虜,刑訊也好,利誘也罷,總要從他們口中套出點訊息,輕易不會讓俘虜喪命。

偏偏一名俘虜死了。

是巧合嗎?

閆寸心有疑慮,面上卻不動聲色,隨口問道:“幾個韃子押來有五天了吧?”

“今兒是第六天。”獄丞道。

“之前審訊的是哪位官員?可有記錄?若前人已得了進展,我可省些力氣。”

“無人審過,”獄丞道:“新太子點名留給您的人,咱們可都不敢多問。”

“如此,將人押上來,便忙你的去。”

“喏。”

大巫由兩名獄卒押進刑房,他依舊髒兮兮,臉彷彿一輩子都沒洗過。

他親眼看著閆寸斬掉劉將軍的腦袋,此番再次相見,分外眼紅。

他張牙舞爪,口中唸叨著一些兩人聽不懂的話,跳大神一般。

話雖聽不懂,但從他的表情語氣中可以判斷,他在詛咒兩人。

“省省吧,”吳關道:“你要有那本事,早就隔空戳死我們了,用等到現在?”

一名年輕獄卒噗嗤一聲笑了。他偷偷觀瞧著兩個新來的官兒,詫異於其中一個竟如此年輕,簡直就是年幼。

獄卒很快收回目光,他們將大巫牢牢捆在一根木樁上,之後便退出了刑房,看樣子是帶著談資找同僚吹牛去了。

大巫扭動身子掙扎了兩下,可獄卒已不知捆過多少人,哪兒會讓獵物輕易掙脫。嘗試無果。

他怕了。

他生在開闊的草原,舉頭是青天白日,低頭是連綿的肥美草場。他住的巫氈又大又寬敞。

身處漢人逼仄潮溼的屋子裡,他本就不習慣,況且這屋裡還掛滿了刑具,鐵疙瘩上的血跡著實瘮人。

順著他的目光,閆寸也看向了一隻鐵針。

“你一定在想那是做什麼用的吧?它究竟會從哪兒刺入你的身體,又將從哪兒穿出來。”閆寸道。

大巫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你們,漢人,全是魔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從魔鬼的手指縫逃脫,活下去。”

好的審訊者總能適時給人希望,閆寸就是如此,他又補充道:“先太子已死,你們的仇也算報了。而新太子,他不屑於殺幾個小小的俘虜。”

“仇已報,確實不假……”

“真的嗎?”吳關突然插話道。

大巫一愣,沒接話,面色不善地盯著吳關。

“你們此番潛入唐境,藏在長安近郊,所打的旗號,是替劉仚成將軍報仇,對吧?”吳關道。

“是。”

“可事實上,劉仚成並非死在先太子的屠刀下。”

“你……你說什麼?!”

這次,不僅大巫,就連閆寸都詫異地看向了吳關。

“當年先太子凱旋而歸,戰報中寫著滅嵇胡大部人馬,二十歲以上壯丁屠殺殆盡,首領劉仚成戰死。

先太子以為這已是不小的戰功,可偏偏不久後秦王便拿下了東都洛陽,唐人為之沸騰,誰還記得先太子的功績呢?

所有人都沉浸在家國一統的巨大喜悅中,秦王簡直被讚頌成了天上的明月,唯一可與之爭輝的,只有聖上這輪太陽。

正因如此,無人去考校和深究先太子的那份戰報。”

閆寸終於忍不住問道:“難道你看過那份戰報?”

“沒看過,但聽過一些隱秘的訊息。”吳關轉向閆寸,解釋道:“你忘了?我阿耶曾替東宮做事。”

“隱秘的訊息……”閆寸小聲嘀咕道。

吳關繼續道:“按理說,殺死一族之長,這樣的戰功,一定要見著屍首。

萬一嘉獎慶祝完了,死人又冒了出來,那嘉獎也太隨意了,豈不貽笑大方?

當年我阿耶曾應東宮的要求備過幾份厚禮,原打算送給一些錄事官和檢校官的,只因戰報中雖寫明劉仚成已死,卻沒有屍首。

這件事擱在一般將領身上,或許算個事兒,但擱在太子身上,實在不算什麼,他已是太子了,頂尊貴頂榮耀,難道還會謊報軍功不成?

因此,這筆錢財最後並沒有送出去,因為那些錄事官和檢校官根本不曾細究,直接就按照戰報記錄在冊了。

可咱們那位先太子偏偏就做出了謊報軍功之事,誰讓他攤上了秦王這麼個光彩奪目的弟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閆寸道:“可這終究只是你的推斷,誰能證明……”

“你想要證明,明日面見新太子,便可問問。”吳關道:“你覺得,新太子知不知道這件事?”

“什麼意思?”閆寸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吳關知道太多,而在審訊之前,他並未與閆寸有任何溝通,這讓閆寸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你難道不困惑嗎,新太子究竟為何點名要你我審訊這幾人,搞得神神秘秘,好像很重視的樣子。

可究竟還有什麼可審的?是魏徵說不清楚這些人此行的目的?還是兵部不瞭解嵇胡部族現在的戰力?”

閆寸無法回答,因為開始審訊之前他也很費解,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審出什麼算什麼。

“我斗膽猜測,新太子最想知道兩件事,其一是劉仚成的下落,其二是當年先太子究竟有沒有謊報軍功。

若有……你想想看,那可太好了。

他既然在劉仚成這件事上謊報了軍功,那其它的功勞呢?即便其它的功勞貨真價實,也難免被人詬病。

新太子雖寬宥了先太子黨羽,可那只是在安撫活人,死人的事還是要處理的。

怎樣讓先太子由被殺、遇害,變成該死、死不足惜?

得先摘去他的功勞啊。”

這一推測讓閆寸心驚膽戰起來。

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太嫩了,怎麼也想不到只是審訊幾個人而已,背後竟隱藏著這樣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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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個看似心胸豁達的新太子相比,他簡直就是個沒穿衣服的小孩,隨便一眼就能被人看透。

別說新太子,碰上吳關他都應付不來。

審訊的節奏被徹底打亂,閆寸有些氣惱,但此刻個人情緒只能先放一放。

他向吳關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接下來的審訊就交給你了。

“看,你還是很有價值的,”吳關轉向大巫,“就算是投桃報李吧,新太子殺了李建成,怎麼著也算幫你的族人報了仇,你難道不該為他做點什麼?”

“劉仚成將軍確實未死在李建成手下。”大巫道。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當年,屠殺開始之前,劉仚成將軍覺出了異常,帶著一隊親信衝殺了出去。

他想要營救族人,可大勢已去,嵇胡部族二十歲以上的男丁被屠殺殆盡,僅剩老弱婦孺。

無奈之下,他帶著僅剩的部下投奔梁師都。

他知道梁師都反唐的決心極重,唯有與其合作,利用其勢力,才可能報此血海深仇。

不僅如此,他還捎來訊息,讓我教導他的兒子,就說他已死了,讓孩子臥薪嚐膽,將來一定要報殺父之仇。

嵇胡人龜縮在草原一隅,默默恢復實力,等待時機成熟,等待族長帶領我們復仇。

可誰能想到,那個梁師都聽信讒言,竟殺了……他竟殺了……”

大巫實在不忍說出劉仚成的結果。

吳關長嘆一聲:“一代英雄,竟是如此結果。”

“他殺了劉仚成將軍,就在兩個月前。”大巫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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